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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
在刘姥姥揣紧求来的二十两银子活路钱,喜滋滋地上车回家后,周瑞家的便转头来找王夫人回话。她一路走到荣国府的上房,可是王夫人不在房中,从丫头们那知道王夫人是去梨香院找薛姨妈聊天了,于是周瑞家的便一路朝东,来到了这个园中园的别致小院。
在书中,王夫人一直以寡言少语沉默安稳的形象出现,不仅开头如此,后文也一直如是。但当周瑞家的进去后,她看到的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两人在“长篇大套”地说闲话,此情此境不由让人感叹,亲姊妹之间果然是不一样的,虽然因礼法所缚,已不能再复少女时的亲密无间,彼此只能以“姨娘”、“太太”相称,但那份至亲的熟稔终究是存在于血缘之中,不可改变,就连说起家常话儿,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浑然天成。
薛宝钗招待周瑞家的
这是为了说明宝钗有礼貌,对下人好吗?或许吧。但是此处的写法是如此夸张,更多是让人觉得扎眼和诧异,而不是理解和欣赏。从后文中可知,薛家此时已经悄悄地开始了“贾宝玉捕捉计划”,以此为契机去理解宝钗反常的热情,其实倒也能说得通。宝钗开始对宝玉上心,也继而对任何能帮助她的贾府人上心,周瑞家的有头有脸,又是王夫人凤姐的心腹,还是王家来的旧人,宝钗天然将她引为同盟,加以笼络是非常自然的。这种笼络在外面还不能轻易展示,否则会破坏宝钗稳重和平的形象,然而此时是在自己家的内室里,除了周瑞家的,也只有自己的心腹小丫头莺儿在,宝钗即使做得有些过,却也没有其他人能够看到,可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两张面孔”。
在周瑞家的坐下后,第一句话便问宝钗:“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从周瑞家的这句话中,可以提炼出三道信息:
第一道,宝钗经常到贾府那边去逛,可能是一天一去,最起码是两天一去,否则不会“有两三天”不见,就让人奇怪人哪去了。
第二道,宝钗去贾府逛多半是去宝玉那里玩耍的,也就是贾母的屋子,而据前文所知,贾母、王夫人、还有贾府三春们都不是住在一起的,宝钗不去自己姨妈那里逛,也不去和自己同是年轻姑娘的三春那里逛,而是多去宝玉那里逛。
第三道,也就是最关键的一道,拿“宝玉冲撞”来解释宝钗不来,这实际上是在暗示宝玉和宝钗的关系亲密。实话说,四大家族这些公子小姐们都是规规矩矩地长大的,谁没事会和别人拌嘴吵架呢?只有极为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出现这种深层次的交流,比如宝玉和黛玉。周瑞家的不自禁拿宝黛的相处方式去套宝钗,暗示了她已经了解王夫人的小九九,既是撮合宝钗和宝玉,让他们像黛玉和宝玉一样亲密,甚至会亲密到拌嘴吵架的地步。她这话里多多少少也带着一点撮合的意思。
周瑞家的这话,倒是说中了宝钗的心事,却未免有点太直白了,宝钗第一反应是笑着否认:“那里的话。”接下来扯开来说自己其实是因为旧病复发,不能出门。听到这里,周瑞家的忙关心宝钗究竟得了什么病,借由这病便引出了全文中对宝钗的第一次评述,字面虽然隐晦,意思但却直白——她先天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要靠吃花蕊和雨露霜雪齐集的“冷香丸”来压制,方能自保平安。当然,就像红楼中一贯的隐晦笔法,这段话自然不是用来向读者解说一个先天不足的病例患者的。作者给宝钗的这段评语精确地切入了宝钗个性的最深处,“热毒”就是宝钗的功名利禄之心,这种欲念是她先天带来的,难以疗愈,就算吃了冷香丸也只是“她已经不咳嗽了”,然而更多的欲望和贪念,又怎么是冷香丸能治的呢?
随便说说——宝钗犯病也只是喘气咳嗽,看上去很像花粉过敏,而冷香丸又是用花蕊做的,非常类似用小剂量过敏原刺激患者的脱敏治疗。这么一想还真是科学啊(并没有)。
这时,聊天聊尽兴的王夫人终于记起周瑞家的,在听了她对刘姥姥事件的汇报之后,一向木讷内向的她什么话也没说,反倒是性格开朗的薛姨妈开了口,吩咐周瑞家的把自己刚得到的十二朵宫花送给荣国府的太太小姐们。这宫花是皇宫里特制的饰品,用贵重的纱堆成,鉴于当时的皇宫是引领最新潮流和奢侈风向的标志,所以这种宫花自然不同凡响,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巴黎高级定制饰品,这也只能概括它时尚和贵重的一面,而宫花中还包含着皇家的威仪和特权,便显得更加的显赫和独特了。这样的东西,作为皇商世家的薛家能够搞到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薛姨妈合理地分配了这十二支宫花:迎、探、惜三位姑娘一人两支,黛玉一人两支,剩下的四支给凤姐。
周瑞家的去给惜春送花,结果惜春立了剃头做尼姑的flag
薛姨妈分配的次序还是比较合理的,毕竟她住在贾府这里,先给主人家的小姐们,然后给客人黛玉,最后给王熙凤——王熙凤虽然是管家媳妇,但是媳妇的待遇就是要比未婚小姐们低一些,这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
但是换到周瑞家的,她反倒私自把送花的次序改成了三春姐妹,凤姐,最后才是黛玉。生怕读者看不出来周瑞家的是故意的,作者点明最后送黛玉时“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摆明了她就是故意要把黛玉放到最后。其实仔细想想看,如果放凤姐或者三春任何一边在最后都还好。如果凤姐在最后,她本来就拿四支,是别人的两倍,况且她是媳妇,让姑娘们先挑也是应该的,没人会说周瑞家的不是。如果三春在最后其实也没问题,三春加起来一共六支花,她们自己互相挑一挑也就分配好了。偏偏就是把黛玉放在最后,本来黛玉就只能拿到两支,还最后送她,完全就是摆明了要给她挑剩下的难堪。更何况,难道周瑞家的不知道,黛玉是贾府的座上宾,是贾母的心尖尖吗?这里不说其他,单凭待客的礼节上就说不过去。所以你别说,就算贾母再疼爱林黛玉,也架不住这一等小人明里暗里的排挤黛玉,她寄人篱下的处境,实在可怜。
周瑞家的在宝玉房间里找到了黛玉,前文提到,贾母嫌孙女们都和自己一起住着太拥挤,所以把三春一齐打发到王夫人那边居住,自己这边只留下了最最心爱的宝玉和黛玉。听到周瑞家的送花来,宝玉不等黛玉吩咐,先说:“什么花儿?拿来给我。”这句话看似平淡,但细细想来十分有趣。宝玉从小在黛玉面前一向做小伏低,真的是黛玉说东他不敢说西,偶尔几次抻了抻腰杆,就惹来一阵大吵,吵完之后继续心甘情愿地做小伏低。此时宝玉不等黛玉看花,自己先夺了去,其实大有一种要先经自己品评鉴别后,才肯给黛玉过目的意思。由此延展,后文多次可见,凡是黛玉生活起居之事,无论大小,从不管事的宝玉都要上心过问一番,生怕唐突了自己的林妹妹,关心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在宝玉把花儿拿过去后,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并不像其他姑娘们收下道谢,而是问周瑞家的:“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十二朵花原来是放在一个盒子里的,现在只剩下两朵,明显是送剩下的。黛玉这么问,看着突兀,实际上也是说明她格外心细。
黛玉既然这么一针见血地问了,周瑞家的回答也是不客气:“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这句话几乎就是摆明告诉黛玉:其他姑娘们都拿了,剩下这两支才是你的。不仅毫不客气,而且还有挑衅之嫌。果然,听到这句话,黛玉立刻表示出了自己的不满:“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林黛玉当面公开表示不满
有的人会说,黛玉未免有些心胸狭窄,又有谁能事事如意?但我要说,周瑞家的这么做就是故意为之,黛玉心里明镜似的,不是能拿一时疏忽掩盖过去的。如果说黛玉有错,她也错在不该因为小人的行径而发怒,毕竟她也应该明白,有些人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欺负她就是欺负她,不是她发脾气能够改变的。但是,那时的黛玉还是不满十岁的孩童,她虽然明白寄人篱下事事收敛的道理,可却还是忍不下那口气。俗话说,“物不平则鸣”,黛玉亦然。如果说这里的故意欺负还可以勉强用先送三春凤姐是顺路混过去的话,接下来周瑞家的却是明明白白表现出对黛玉的藐视。在黛玉说了上面的那句抱怨责备后,周瑞家的“一声儿不言语”。依照常理来看,既然姑娘生气了,总该说句话掩饰或者安慰一下,或者干脆认个错,也就罢了,但周瑞家的依仗自己是王夫人的亲信,故意赌气,竟至于不理会黛玉的地步。
而把这都看在眼里的宝玉连忙插话转移话题,他问周瑞家的到薛姨妈那里做什么去了,又问宝钗在家里做什么,为什么几天都不过来。周瑞家的便告诉宝玉宝钗生病的事。宝玉听到后,便吩咐丫头去代自己向宝钗问安。他的话很有意思:“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明明黛玉并未关心宝钗生病,宝玉在问安时却特地加上黛玉,显然是做人情也不忘替黛玉做一份,生怕黛玉吃了半点亏,在宝玉心中,黛玉的地位可见一斑。而后面的话更是好笑,分明在和黛玉玩耍,却托辞自己生病,所以不去看望宝钗。这话当着黛玉的面说,自然是显示和黛玉的亲密远过于宝钗。大家公子做表面上的人情功夫自然妥当,而放在心里和放在面子上的,终究差别巨大。
由此往下,仅仅由于个人的兴趣,笔者将会把长长的一段简略跳过,但是笔者相信,这段内容的缺失并不会给诸位读者带来过分遗憾的损失。这一段内容是:凤姐应宁国府的邀请,带宝玉去那边府上赴宴。宴会上宝玉遇到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两人互相倾慕,惺惺相惜,结为好友,并约定一起去贾府家塾中读书学习。秦钟这个角色虽然笔墨虽不少,但是和红楼梦主线关系不大,也因此在87版红楼里,这个角色根本就没有出现,而是被彻底留白过去了。红楼梦一书支线密集,每条线索都写起来,比正文写得长几百倍也是绰绰有余——所以该出手时就出手,该缩手时就缩手,方是懒人之道,长久之计呀。
这一段中,唯一一个和主线相关的重要情节,却是来自一个在前八十回里只出现了这么一次的小人物——宁国府的老仆焦大。焦大是宁国府的忠实老仆,年轻时跟着宁国公出生入死,立下大功,但是不幸的是,在和平年代到来后,焦大不像其他老仆——比如赖家——成为了贾府的管家(赖大是荣国府的管家,赖二是宁国府的管家,真是兄弟同心其力断金),把握住主人家的经济命脉,从而子子孙孙富贵无穷尽也。焦大明显是一个忠心有余,头脑不足的蛮力型人物,无法爬上去的结果就是,在看重自己的老主人去世后,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后沦落到三等仆人的尴尬境地。
这天晚上,秦钟回家要派人去送,宁国府的人派给了焦大。可焦大偏偏又喝醉了,气愤之下骂出了宁府最深的隐私:“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愤怒的焦大骂贾蓉
“爬灰的爬灰”指的是宁国府家长贾珍和儿媳妇秦可卿的不伦关系,这已经是定论。“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则未免让人一头雾水。有人认为这里说的是凤姐,笔者不能赞同。焦大是宁府的老仆,而非荣府,神志不清时的他不会分心去想荣府的丑事,只会拿宁府出气。况且养小叔子指的是媳妇和丈夫的弟弟通奸,凤姐的丈夫是贾琏,在贾府近亲中一共只有两个弟弟,一个叫贾宝玉,一个叫贾环,倘若凤姐养的是这两位小叔子,绝对骇人听闻人神共愤,只能说,凤姐养小叔子是一万个不可能。满打满算起来,宁国府就只剩下尤氏和秦可卿两个女眷,无论看谁都不像是会养小叔子的人。尤氏完全没有小叔子可以养,而秦可卿……以贾珍那种无法无天的脾气,秦可卿还敢沾惹别人吗?还有一种说法是,宁国府之前的女眷养小叔子,生了私生子,而被养的小叔子就是贾珍,生的私生子就是贾蔷,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贾蔷的身世也的确相当可疑,这个留到后面再说。
听到焦大的醉骂,其他人都装作没有听见,只有天真烂漫的宝玉不谙世事地问凤姐——什么是“爬灰”?在这里笔者不妨也啰嗦几句。这个“爬灰”比较常见的解释是:爬在灰上,所以脏污了膝盖,通“污媳”。但比起这个解释,笔者认为下一个更加合理一些:古代有寺庙香火旺盛,烧的很多贡品是锡纸做成的金银元宝等,时日渐久,烧不掉的锡越积越多,有些人便偷偷从纸灰中扒出锡铂拿去卖,所谓“偷锡”,也就是“偷媳”。比起上一个仅凭字眼,如同死读书人一拍脑袋想出的解释,这个活色生香生动泼剌的“偷锡”无疑更富人间烟火气,也更加可靠一些。
听到宝玉这不识时务的呆问题,凤姐赶忙出言恐吓:你还敢问,再问回去告诉你妈打你!宝玉被吓得立刻求饶。凤姐也随即转为和蔼:乖孩子,听话就好,姐姐给你糖吃。但是与此同时,凤姐的心乱如麻,被父亲戴绿帽子的贾蓉的痛恨不甘,以及一旁全然安静的秦可卿的耻辱,尤氏的愤怒,还有整个宁府下人的沉默,都是无声中的翻江倒海,惊心动魄。可以说,焦大拼了命喊出的这一嗓子,不光扯下了表面上其乐融融的宁府的遮羞布,也撬动了接下来整个贾府大厦将倾的第一块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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