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乐舞
唐代是一个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时代。在丰富多彩的唐代文化艺术中,舞蹈艺术以其别具一格的风采和魅力,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无论是唐诗中还是壁画上,婀娜多姿的唐代舞蹈,总是韵味十足。即便跨越了千年时空,仍令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唐代舞蹈按照乐曲的演奏风格分为健舞和软舞。健舞刚劲矫健、活泼洒脱、节奏明快,代表作有《剑器舞》、《柘枝舞》、《胡旋舞》等。软舞则姿态柔婉、温馨雅致、节奏舒缓,代表作有《绿腰》、《春莺啭》等。这些舞蹈中,许多是从西域传入,被中原艺人消化吸收后,成为了唐代乐舞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健舞中的柘枝舞,便来自西域的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市)。石国又名柘枝、郅支、赭时,系西域昭武九国之一。史料记载石国人善舞,有柘枝舞流行唐代长安。当然,柘枝舞传入中原后,也在不断融合和创新。如原本是独舞的柘枝舞,后来便发展成了双人舞。晚唐时,柘枝舞还出现了从健舞向软舞演变的趋势,如从《柘枝舞》衍生出的《屈柘枝》,便属于软舞。
柘枝舞豪放俏丽的艺术风格,与唐代开放进取的时代风尚和审美情趣十分吻合,因而受到了唐人的喜爱。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柘枝舞表演都极受追捧。柘枝舞也因此频频出现在唐代诗人的吟唱中。有学者统计,唐诗中描写柘枝舞的诗句有近百首之多,其中白居易、刘禹锡、张祜三人就有近30首。此外,章孝标、殷尧藩、薛能、杨巨源、徐凝、杜牧、许浑、李群玉、和凝、沈亚之、卢肇等诗人,也留下了记述柘枝舞的精彩篇章。诗文中涉及的表演地点,除京城长安之外,还包括常州、杭州、洪州(今南昌)、潭州(今长沙)、四川等地,可见其流传甚广。
大唐乐舞
通过这些诗文,我们不仅可以品味唐代柘枝舞的优美舞姿,而且能够了解它的表演形式、服饰妆容、音乐节奏等信息。如白居易在《柘枝妓》中写道:“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诗中描绘了一次柘枝舞表演的场景:美盛的筵席一字排开,乐舞表演随着三声鼓点响起开始了。点亮的红蜡烛犹如片片桃树叶,柘枝舞者身着紫色罗衫飘忽而来。身上点缀着各种装饰品,绣花的腰带光彩夺目。头顶的花帽上挂着一只小金铃,随着身体的转动发出清脆的铃声。一曲终了,观众兴致未尽,留下云情雨意般的无限遐想。
又如章孝标在《柘枝》中写道:“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移步锦靴空绰约,迎风绣帽动飘飖。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随风雨上青霄。”诗中对舞者的描述栩栩如生:舞者在密集的鼓点声中闪亮登场,头戴金银珠宝首饰,身着薄如蝉翼罗衫,腰身纤细。脚下的锦靴,随着舞步,姿态柔美。头上的花帽,随风飘扬,轻盈洒脱。舞者的身躯踏着节拍旋转,背影如同凤凰般娇羞。观众一饱眼福之后,有一种飞上云霄的快感。
其他诗人对柘枝舞的描绘亦十分生动。如刘禹锡在《和乐天柘枝》中写道:“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意思是,表演接近尾声时,舞者精疲力尽,汗流浃背,浸透了罗衣。又在《观柘枝舞二首》中写道:“曲尽回身处,层波犹注人。”意思是,表演结束时,舞者还不忘向观众抛媚眼,挑逗一下观众。此外,薛能的《柘枝词》、沈亚之的《柘枝舞赋》、卢肇的《湖南观双柘枝舞赋》都提到,柘枝舞表演至曲终时,舞者通常会半袒其衣,露一露白花花的肌肤,将表演推向高潮。
敦煌柘枝舞
柘枝舞的流行,造就了许多专门跳柘枝舞的艺伎。其中知名度最高的,大约要属唐德宗时期的舞伎萧炼师。晚唐诗人许浑在《赠萧炼师》一诗的小序中,不吝笔墨介绍了其人其事。萧炼师是唐德宗贞元年间入宫的梨园舞伎,表演柘枝舞在艺伎中无与伦比,因而经常受到皇帝的赏赐。建中四年(783年),唐朝发生泾原兵变,叛军攻陷了京城长安,唐德宗仓皇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当时萧炼师正好生病,未能随行,于是流落民间。兵变平息后,唐德宗回到宫中,想起了萧炼师,便派人四处寻找,终于将其找回。不过,萧炼师后来大约厌倦了艺伎生活,对修道成仙、长生不老产生了浓厚兴趣,请求出家到嵩南洞清观当了女道士。实际上,萧炼师并非这位萧姓舞伎的真名,而是她入道后的称呼。炼师是对精通养生炼丹之术的道士的尊称。许浑作《赠萧炼师》一诗时,萧炼师已经80多岁,可她依然肌肤如雪,花颜月貌经久不衰,堪称传奇。
另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柘枝舞伎是流落潭州(今长沙)的韦氏。唐代范摅所撰《云溪友议》中记载,唐文宗太和七年(833年),李翱任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一天,李翱与宾客饮酒观舞,发现表演柘枝舞的艺伎面色忧郁,容颜憔悴。在座的侍御史殷尧藩,了解这位舞伎的身世,便当场作了一首诗赠给她:“姑苏太守青蛾女,流落长沙舞柘枝。满座绣衣皆不识,可怜红脸泪双垂。”李翱问舞伎的来历。殷尧藩告诉他,这是已故苏州刺史韦夏卿的女儿,系其爱姬所生。韦氏哽咽着说:“因家中兄弟都已去世,无依无靠,只好充当艺伎为生,实在愧对先人。”言毕涕泪纵横,不能自己。李翱一听,叹息不已。他说:“我与韦氏家族,有着姻亲关系。”然后让韦氏速速更换衣服,与自己的夫人韩氏(李翱的夫人是韩愈的侄女)相见。韦氏打扮一番之后,尽显大家闺秀风范,且谈吐有致。李翱于是从在座的宾客中挑选了一位单身士人,将韦氏嫁给他。当时的侍郎舒元舆听说了这件事,特地从京城寄来一首诗赠予李翱:“湘江舞罢忽成悲,便脱蛮靴出绦帏。谁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怀旧嫁文姬。”诗中引用了曹操赎嫁蔡文姬的故事,来赞扬李翱救助韦氏的义举。
韦氏的归宿成了一段佳话,而晚唐僖宗年间,四川有位叫灼灼的柘枝舞伎,命运就比韦氏差远了。晚唐诗人、五代前蜀宰相韦庄,在《伤灼灼》一诗中,描述了灼灼的不幸遭遇:“尝闻灼灼丽于花,云髻盘时未破瓜。桃脸曼长横绿水,玉肌香腻透红纱。多情不住神仙界,薄命曾嫌富贵家。流落锦江无处问,断魂飞作碧天霞。”天生丽质的灼灼,表演柘枝舞十分出色。在一次宴会上,她遇上河东才子裴质,双双坠入了情网。河东裴氏是中国古代独一无二的名门望族,灼灼与裴质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注定命运多舛,难成眷属。许多年后,灼灼仍孤身一人,穷困潦倒,流落在成都酒肆中。
敦煌舞乐图局部
从上述故事中不难发现,尽管柘枝舞在唐代大受欢迎,可柘枝舞伎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她们的辛酸与无奈,往往被大唐的繁华所掩盖。诗人张祜十分同情柘枝舞伎的遭遇。在《李家柘枝》中,他描绘了柘枝舞伎的乡愁和恩怨:“红铅拂脸细腰人,金绣罗衫软著身。长恐舞时残拍尽.却思云雨更无因。”在《感王将军柘枝妓殁》中,他通过对逝去的柘枝舞伎的伤悼,怜悯其悲惨命运:“寂寞春风旧柘枝,舞人休唱曲休吹。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画鼓不闻招节拍,锦靴空想挫腰肢。今来座上偏惆怅,曾是堂前教彻时。”
风行唐代的柘枝舞,到了社会风尚和审美情趣趋于保守内敛的宋代,逐渐成为小众艺术,且从单人舞和双人舞演变成了队舞。北宋沈括所撰《梦溪笔谈》中有一条“柘枝舞”的记载,正好反映出柘枝舞日薄西山的困境。这条记载实际上包含了三点意思:一是柘枝舞原先有很多舞曲,但北宋时已经少了许多。二是北宋宰相寇准,非常喜欢看柘枝舞。每次宴请客人,柘枝舞表演必不可少,而且一看就是一整天,因而获得了一个“柘枝颠”的外号。三是凤翔(今陕西凤翔)有一位老尼姑,曾是寇准在位时的柘枝舞伎。她做舞伎时柘枝舞尚有几十首曲子,但后来许多都失传了,遗留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二三。那些失传的曲子只有她还能唱,因而尽管她出家当了尼姑,仍有不少些柘枝舞爱好者慕名前往请教,希望能传承这些曲子。从这条记载可以看出,虽然北宋仍有人十分痴迷柘枝舞,但总体而言柘枝舞正在迅速走向没落,许多舞曲面临失传的尴尬局面。
柘枝舞大约在宋代以后失传,如今我们只能从唐诗和唐代壁画中,才能欣赏到它一千多年前的优美舞姿。但是,失传的柘枝舞依然是最珍贵的历史记忆,因为它代表着唐代人的文化自信。而且,大胆吸收外来文化,兼容并蓄,也是我们今天最需要的胸襟和气度。(文/谢志东)
大唐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