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来,只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极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当下一咬牙,叫道:“襄儿听着,你爹爹妈妈以身许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要知郭靖的骑射之术,学自蒙古的神箭将军哲别,再加上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回到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黄药师忽道:“蓉儿,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一凛,道:“便是斗胜,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是怎生摆法?”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和全真教的道士们较量一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纵然王重阳复生,也比你不过,这二十八宿阵,想来必是妙的。”黄药师沉吟半晌,说道:“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倒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鵰。”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鵰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一发动,双鵰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自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有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西毒欧阳锋已死,后继无人,老顽童又身受重伤,倘若杨过在此,此人精灵古怪,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令人大费踌躇。”郭靖举目遥望北方,眼光掠过高台,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那日郭襄与杨过在谷底相会,却如何黄蓉等遍寻不见?如何相隔不到一日,便失了他的踪迹?
原来当日杨过心伤肠断,自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这一下定是粉身碎骨,自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堕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堕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于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递给了杨过,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我三枚金针,曾说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件事,你无有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龙姊姊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求我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个回来,不论他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能再度求死,此是人生至理,从无例外。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折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道:“咱两个一起练。”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的“神堂穴”,一股温和之气,缓缓送入她的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依实说了。杨过怒道:“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哥哥揍他一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来,在潭中一沉一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鵰儿。”跟着那头雌鵰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鵰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这雌鵰为了殉情,已随雄鵰而死。
杨过待雌鵰不至,当即察看潭边情景,一瞥眼,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大了三倍,而在巢畔飞舞来去的蜜蜂,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到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笔。杨过定了定神,心想:“遮莫是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四下里察看一遍,但见四周围削壁环绕,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井之底,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哪里看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一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竟没丝毫异状,但凝神察看,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被人剥去,有些花草似曾经人移植,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上,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是死了,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他想到此处,一跃而起,大声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冷,但深处浮力太强,他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杨过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是一洞。杨过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杨过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杨过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是一个极大的花园,四下里却无人影。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数十丈外有几间茅屋。
杨过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向前挨去,心中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之中仍是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便怎么处?”他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希望也终归于泡影,最后走到离那茅屋丈许之地,侧耳细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杨过鼓起勇气,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遍,屋中无人回答。杨过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杨过举步入内,一瞥眼处,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却是洁净异常,堂上一桌一几,更无别物,但桌几放置的衣位,他却是熟悉之极,原来与在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那里是一间小室,过了这小室,是一间较大的房间。这房中的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是粗木搭成,但见室右有榻,那是他幼时练功的寒至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那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那是他读书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橱,他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的模样。杨过进了这室中之后,抚摸床几,早已泪珠莹莹欲滴,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如是从前小龙女安慰他的神情。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容如昨,正是十六年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这十六年来的相思,一时哪里诉说得尽?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本来小龙女年长于杨过,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自幼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忘散,多欲则损智,多事则形疲,多话则气争,多笑则伤脏,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欢。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精进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其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过得数年后,重行修练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而是杨过显得年纪大了。
小龙女一十六年没有说话,这时虽然心中欢喜,但说起话来,竟是口齿笨拙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一跃,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觔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七个觔斗,乃是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哪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矫夭腾挪,宛若游龙,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的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觔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杨过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什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杨过接过手帕一看,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象她这一十六年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这一句话可半点不错,倘若两人易地而处,换作杨过独居谷底,他武功虽高,也未必能活到两三年。要知小龙女一生长于古墓,虽然初时有师父和孙婆婆照料,后来有杨过为伴,但她一向独立自活,极少依赖别人。由于长期惯于独居,她方能在这谷底过非旁人所能堪的日子。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性急,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前思后,知道只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杨过之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肠崖前刻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思忆不减,但决不致再图殉情。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之后,终能重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看官,要知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若是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荒山,终于还是同穴而葬。须知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然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窟,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盛,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
他回眼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性突然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是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当可减缓心头的烦恶苦楚。这里虽无寒玉床,但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窟,在那里耽了一会。此后偶尔回到堕下来时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头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来玩弄而留下的,我一见玉蜂,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愈聚愈多,我每服食一次蜂蜜,便觉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的蜂蜜,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最近五六年来,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的病大好后,很想念你,但那深谷高愈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削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前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地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微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会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什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候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细字终于给玩蜂为戏的周伯通发现,而给智能过人的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天话,杨过肚中饿了,小龙女邀他入屋,烧了一大盆鱼,并有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的小鲜鱼躯体虽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赞不绝口,吃了一个饱,这才述说自己这一十六年的种种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那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兴趣盎然,从头至尾问一个明白,似乎这小小谷底,居然反大于天下的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她宁可便在这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但想杨过喜欢热闹,虽然对已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种寂居的日子,便道:“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吧,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于是两人潜入冰窟,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潭。”他在潭边走了一圈,忽见一株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划着两行字。
只见那两行字写道:“一灯、伯通、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道:“他们缘长绳而下,虽然潜入潭中,但因没有从数百丈高处跃下来的一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到冰窟所在。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那便找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万事前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伸手拉了拉绳索,试出绳索坚韧,上面系得牢固,道:“我先上去,瞧那金轮法王是否尚在,但想一灯大师、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道:“龙儿,你的武功可有搁下?倘若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一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劲,身子已上窜丈余,他虽只有单臂,但辅以双足,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只觉这一十六年中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了。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间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花增了姿色?
且说金轮法王在襄阳城外构筑高台,要火焚郭襄,以胁逼郭靖投降。黄药师在城头说要摆一个“二十八宿大阵”,与之一决生死。当下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焕,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但留在城中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黄药师道:“他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若是多点人马,便胜得他也不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一围一,有何难哉?”
当下黄药师站上将台,说道:“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随即召集统兵将领,口讲指划,一一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便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炁,为戊已丑辰未戍,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山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炁,为丙丁已午,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武的夫人耶律燕、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天象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朱子柳等接令,自去点兵编队。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炁,为壬癸亥子,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天象九宿,是为斗木豸、牛金羊、女士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月揄七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炁,为甲乙寅卯,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
众人心想东邪主军东方,南帝主军南方,北丐的弟子主军北方,郭靖是中军主将,又是中神通王重阳嫡传弟子马钰的弟子,主军中央以亲救爱女,原也恰当。只听黄药师又道:“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又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豪杰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队护卫主将,其余七队上应天象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氏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常志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凭声望武功,这一路的主将都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坛下一人大声说道:“喂,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劳动,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什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说着便从李志常手里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天象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往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上光武爷爷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答应,有若雷震,当下号炮三响,四门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这二十八宿大阵变化极是奇幻。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黄药师早已绘就图文,那八千根木桩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乃是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是疼痛不堪,少刻便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乱向南方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头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但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忽听得高台号角声响,一声吶喊,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却掘地为坑,另外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那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但要聚而歼之,却已有所不能。
当下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都是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敌军队伍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