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庭阿公,您听到罗三神经嘻嘻哈哈的声音了吗?那声音像冬夜里抱团取暖的鸟群,细细密密地敛在一起,通过蜷缩来舒张,通过笑来哭,通过笑来忧愁和愤怒,他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安安静静,我现在知道,他从来都是笑给自己听的。
多少年来,罗三神经总是拄着拐杖、弯着腰,在我的梦里、在老屋的土墙下、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喘息前行。当“哚哚”的拐杖声敲醒我的残梦,我翻身坐起,嘴里发出罗三神经的“哈哈”声。这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带上他的断脚金边眼镜。我感到镜架上的小麻绳在轻轻颤抖,我的耳际传来他麻嗖嗖冰凉凉的体温。我们并不隔膜,我们只是需要充分的平静。他对着我说:“像!像!”像什么?他不肯说明。
这会,你来要回眼镜吗?罗三神经。你是落难后才来我们家的,你是我家的房亲。你住二十里外的罗家塅,地主罗二爷是你的父亲。你从日本留学回来,就一身长衫,一脸笑气,东家出西家进。上屋里扯皮下屋里打架,你跑过去,坐在长板凳上,一杯清茶、一袋旱烟、轻言细语、满面春风。你是唯一说公话的人。
那个早晨,你穿着和服走在田埂上,你举着太阳旗朝鬼子驻扎的冲尾走去。山上炮火连天,无路可逃的野猪冲进了村。你走得不紧不慢、从从容容。从那时候起,人们就笑嘻嘻地叫你罗三神经。
远远地看见,你和鬼子头目叽叽咕咕,互相拍着肩膀,鬼子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
接着,村子里春和景明,姑娘们在油菜花里嬉闹,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炊烟袅袅里,隐约听到二胡声音。鬼子的汽车绕村而过,里面都是抢来的粮食和女人,村里的老老少少站在路边,俨然隔世看电影。这世界,原来都是过客,原来都是看热闹的人。
而你,独自坐在楼顶,捧着一本圣经。你划着十字,大声念着:“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谁说不接受光呢?没看见村里其乐融融?
不久,鬼子投降了。人们欢天喜地。你轻轻地笑着,对邻居说:“过去我是保住了你们,以后你们是顾不上我了。”
政府把你的家产都分给了村民,罗二爷吊死在大梁上。您在父亲坟头哭一阵笑一阵,您喃喃着:“啊哈!啊哈!意料之中,意料之中。”人们说:“神经,硬是只神经!”
你逃到我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寒星闪烁,曾祖父让你睡在柴房里。你看着曾祖父的脸笑着说:“老表,你瘦了。我还长肉了呢,我以后住在这里,你不要操我的心。”
人的一辈子有太多太多的不确定,因为不知道,所以惶恐。而你却似乎都了然如心,所以淡定。你对抓你去批斗的人说:“麻烦等一下,就几分钟。”你在一片斑驳陆离的玻璃前反复地梳理头发,你抹了些清水又用手压了压。你用剪刀把胡子修整齐了,穿上干净的补丁长衫,最后戴上金边眼镜。你笑眯眯地走在前面,抓你的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又不去相亲,罗三神经。”
几天后,你回来了,咧着嘴笑。只是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拿着断了脚的眼镜。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你却关上门,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打开门,你对大家频频点头:“好!好!”低下头,你一言不发地用细绳绑眼镜。
你是地主的儿子,你是不会干体力劳动的读书人。你从不乞讨也不翻垃圾桶。你似乎是个喝露水的人。
每天,你都拄着拐杖,“哚哚哚哚……”花一个上午去五里外的学校找报纸看。你的镜片几乎贴着文字,你的嘴角向上颤抖着,头一行行地移动。
看见字就会笑,你不在乎悲喜内容。
一年夏天,纳凉的人群发出一声声尖叫,禾坪里一条眼镜蛇高昂着脑袋,呼呼有声。你将拐杖一压,飞手抓住蛇身,仰头咬断蛇头。月色中,整条蛇扭曲盘绕在你的头顶。一股血腥味在村口蔓延,你在一寸寸吞噬着那条毒蛇,村子里只听见你咬断蛇骨的声音。大家惊呆了:“你是怎么抓住的?是太饿了吧?这怎么能吃啊?什么味道?”你笑一笑,回家用草木灰漱了漱口,拄着拐杖坐在堂屋中间静静地等着穿堂风。
那是个风雪的早晨,曾祖母四处寻找唯一的母鸡,在你住的柴房前,她看见斑斑血迹和几片鸡毛。曾祖父一把抓住妻子:“算了吧,不要找了。”“儿子瘦成那样都没舍得杀啊!”曾祖母一声长叹。
第二天早晨,柴房门敞开着,室内干干净净,中间摆着那只母鸡,拔净了羽毛,白白胖胖地伏在一张报纸上。边上是那副破眼镜。
从此,人们再也没看见过罗三神经。
漫山遍野,我们找你;祖祖辈辈,我们找你。
如今,柴房早已坍塌,我看见几个老人在废墟上扒开蒿草,用手拍着泥巴说:“这里,就是这里,以前睡着罗三神经。”
八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回来取走你的眼镜。你只是轻轻地哈着气,让镜片渐渐氤氲。我知道这眼镜是你特意留给我的,读书人的念想留给读书人。
我走近你,看你的眼睛,我以为知道你所有的故事,可我错了,我的道理不是你的道理,我只是稍稍明白了自己,我不懂你的事情。
而我的一生,是老家的一面萧墙,我站在进门的地方。墙上千疮百孔,都是土蜂钻的洞。它们在我耳边没日没夜地叫着,我不能叫,也不会钻营,我只能呆头呆脑地观望,希望来个识货的人把我当作古董。
罗三神经,我的祖辈,我的乡亲,我们是两个瞎子,互相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