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非常擅长描写禁忌爱情,其多数小说中的多数爱情都具有作品所描绘的时代中的“禁忌”,如《神雕侠侣》中杨过小龙女两人是师徒关系发展为情侣,在宋代这是禁忌的;《天龙八部》中虚竹本是和尚,未还俗便与银川公主发生关系,在佛教这是禁忌的;《倚天屠龙记》中成昆与阳顶天夫人在婚后仍相会,在当时的婚姻法律中也是禁忌的。
纵观金庸作品中的爱情,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禁忌的成分,也正是这样的禁忌矛盾,才显得这些爱情更有立体感和生动性。
金庸
而本文所讨论的禁忌爱情-同性爱情,即使放到现在,仍在公序良俗中所不被认可的。
金庸小说中描写了两段较为明显的同性爱情,一对是两个男人:东方不败与杨莲亭,一对是两个女人:何铁手与温青青。
1、东方不败与杨莲亭
东方不败本是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塑造的一个完全的反面角色,金庸对他的描写是充满了贬义色彩的。他对东方不败的描写从不缺乏贬低的词汇,没有真正的赞赏过东方不败。
即使如此,出于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金庸对东方不败还是没办法一贬到底:
在武功上,任我行、左冷禅、方证大师、冲虚道长、岳不群都不及他;
在剑理上,令狐冲修习“独孤九剑”,东方不败曾经赞叹令狐冲的剑法,但是他虽然佩服令狐冲的剑法高深但指出还是赢不了自己,而任我行也承认如果单打独斗,绝非东方不败敌手,最主要原因是东方不败修习《葵花宝典》时间长,行动迅速,加上兵器太小、动作太快而使任我行无法施展“吸星大法”。
《葵花宝典》
任我行在少林寺曾宣称,当世武林中令他佩服的只有三个半人,其中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东方不败。
东方不败在任我行掌教期间任光明左使,后趁任我行练功走火入魔之际发动叛乱,囚禁任我行于西湖梅庄的地牢之中,并修炼《葵花宝典》,武功臻至天下第一,当世无敌,号东方不败。
后宠幸小人杨莲亭,不理教务。最终,在与令狐冲任我行等人的大战中,任盈盈挟持男宠杨莲亭,东方不败为救杨莲亭而分心,被令狐冲、任我行联手击中背上要害,最后被任我行杀死。
但是读者与金庸的观感是相反的,东方不败在读者群里越来越受到欢迎,尤其是由于近期的影视化传播,使东方不败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好,反而让读者引发了一股崇拜东方不败的热潮。
关于东方不败身上最重要的两个特点,一是他夺取了原本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的位置,一改任我行相对民主的作风,专制独裁。但是他的成功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努力,通过自己的奋斗所获取的成功,也许正是这种“草根逆袭”的故事,才引发了读者的共鸣以及对他的喜爱。
东方不败
他身上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欲练此功、挥刀自宫”,从一个男人变成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他性情大变,显得越来越女性化,所以在很多影视剧的翻拍中,东方不败干脆由女性来扮演,反而使读者或者是观众越来越喜爱“她”。
本段所讨论的东方不败的同性爱情是基于金庸原著的讨论,而在原著中有一个人是被忽视的,就是杨莲亭,很多读过金庸原著的作者曾经发出感叹说“只有看了原著才知道为什么东方不败会喜欢杨莲亭”。
原著中对杨莲亭的描写其实也充满了贬义的色彩,他显得极其的粗鲁,显得很无知,但是他绝对不是读者心中东方不败的“面首”的形象,他一点也不显得女性化,充满了阳刚之气,身形魁梧,满脸虬髯,形貌极为雄健威武。
在小说的结尾,杨莲亭怕自己影响东方不败的打斗,即使身受重伤断了耳朵,也没有发出一丝的疼痛之声。
“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吃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刀上都是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杨莲亭却不发出半点声息。”
杨莲亭
光看这种气概,就能知道东方不败、杨莲亭之间是互相真正的欣赏,也是互相真正的爱情。
有人认为,正是因为东方不败,修炼葵花宝典,成为了既不是完整的男人,也不是这么完整的女人的双重人格。
依东方不败的本事,如果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结合不愁,如果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结合也不愁。而爱情是人的本能,所以杨莲亭暗合了他“阿尼姆斯”人格的初期:
“身体有力量的男人”。
梦想成为女人却不可得的东方不败遇见了他,遇见了他英俊的相貌与阳刚有力的身躯,在他面前,因自宫产生的性别错位所导致的阿尼姆斯情结触动了。
“一代袅雄所追求的竟是性别的极端,这是东方不败自我非人化后产生的身为“人”的欲念,男人和女人的原型心理都在他身体里发酵,让他对杨莲亭爱得一发不可收拾。”
2、何铁手与温青青何铁手和温青青是《碧血剑》中的两个人物,但是金庸直接点破何铁手对温青青的爱情是在《鹿鼎记》中。何铁手初见温青青是她女扮男装,因此何铁手错误以为温青青是个翩翩少年郎,对其一见倾心:
抬头看时,不禁一呆,见是一个面貌俊秀的美貌少年。这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皮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雪白粉嫩。
何铁手
但是两个人的感情向同性爱情靠近是:即使何铁手知道温青青是女儿身之后,仍然对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慷。
整个作品中,何铁手的形象给人感觉相对直观,前期与李莫愁类似,遇到温青青后,由于爱情的力量,弃恶从善,拜袁承志为师,投入华山门下,改名为“何惕守”。而温青青的形象相对复杂:
“翻看全书,温青青留给读者最深印象的恐怕就是她善妒、情绪行为处于极不稳定的持续波动中。温青青的情绪不稳定性主要表现在方面,她体验到一种空虚和不安全感,缺乏自尊……非常自卑即使前一秒她还温婉欢欣,下一刻一旦袁承志对其他女人多表示一点关心,她就立即大发脾气,甚至又哭又闹、不可理喻。”
温青青
因此两人之间,可能是何铁手对温青青的单恋,相较于东方不败与杨莲亭的两情相悦要逊色。
后语:金庸是塑造悲剧情节的高手,尤其是爱情悲剧,他把那些我们看似有价值的爱情,轻易地毁灭在我们的面前,让读者感同身受那种爱情带来的心如刀绞和痛彻心扉。
“所谓悲剧就是把那些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鲁迅说
这种在故事情节中的悲剧渲染显然不是简单直白、一目了然的“悲”,而是那种隐隐作痛,甚至是久久不能平复的“悲”,金庸为什么特意描写二段同性之间的禁忌爱情,我想主要是因为以下原因:
追求爱情
在金庸小说中,情爱是推动故事情节和作品主题的主要媒介,随着西方“自由恋爱、男女平等”观念的传入,武侠小说或多或少都开始渗透了爱情元素。直到现代,尤其是金庸所生活的香港,民智渐开,“自由、民主、平等”这些观念也开始深入人心,情爱观念也就发生了变化,而金庸小说中的爱情书写就已经介入了现代爱情观。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追求爱情不但不可耻,相反是充满人性光辉,值得赞美的。中国人虽然自古以来不乏歌颂赞美爱情的文学艺术作品,但是相较于西方人,对爱情的表达还是内敛的,“发乎情,止乎礼”。爱情主题的诗歌、戏剧、小说等作品固有佳作,但把爱情作为主题的纯粹“言情”则凤毛麟角。改革开放以后,无论是大陆还是港台地区对于爱情的称颂则越来越多。国人开始正视爱情在人性中的伟大,称颂爱情的小说、诗歌、歌曲、电影等大量涌现。直言相爱、表达喜欢,成为两性交往的日常。这是介入现代爱情观的第一个特点。
第二:婚姻的基础应该是“爱”本身,而不是其他条件的束缚。我们传统的婚姻观讲究门当户对,这是基于双方相同的物质基础、社会地位、教育观念等等客观条件,这自然有其合理性。但虽然现代化浪潮的开始,工业化、城市化的加剧,严格意义上社会阶级已经模糊了。现代人对于婚姻与爱情,越来越多的考虑是“爱”与“爱情”本身的逻辑。自由恋爱的观念得到认同,出身、民族、血缘、宗教、金钱等条件不再束缚国人的思维。这是介入现代爱情观的第二个特点。
婚姻的基础是爱本身
第三: 婚姻不是恋爱的终点,相爱也未必要相守,爱情重视的更多是过程。中华民族的审美偏好一向喜欢“大团圆”结局的。同时也认为恋爱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男少女的事情,“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公共认知。但现代社会随着法律的完善、医疗的健全、人均寿命的延长,恋爱与婚姻不再是递进关系,两者是可以独立存在的。
进而,相爱的人是否需要己婚姻的形式保障爱情也就不再那么重要,“有情人不成眷属”反而成为金庸作品中的特殊体现。因为传统的认识是需要恋爱有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就是婚姻:现代爱情观则认为爱情最重要的是相爱的过程,结果是什么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金庸基本不写婚后夫妻的感情生活,专注于男女相识一刹那的一见钟情、恋爱过程的忠贞和一往情深,无论他写的多么纯洁高尚不食人间烟火,在情字上确实写尽了现代人的情感浓度和烈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