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先来释义。狃花,是指借腹生子。狃花女,是指被租借生子的女子。大湘西有个偏僻的山村,解放前因山穷水恶,很多男子只能靠租借别人的妻子,才能繁衍后代,久而久之,此地便被人唤作“借母溪”。
现在,我熟悉的朋友以《狃花女》为名,在借母溪拍了一部借妻生子的电影:婉儿为了筹钱医治痨病鬼丈夫,不得不将自己典去借母溪。可到了借母溪,她才知道租典她的,竟然是兄弟俩:芦大和芦二。这就需要她的道德底线进一步下降。然而女人却不肯下降了。与其说,她选择了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芦大,不如说,她选择了先进入她身体的那个男人,或者说,她选择了这个家里更有话语权的哥哥。
这样一来,矛盾就来了,情节就来了,悲剧就来了。兄友弟恭的家庭一下子就被婉儿可怜的道德底线弄得鸡飞狗跳。丰乳肥臀的女人一直在眼前晃着,芦二简直要发疯发狂,然而婉儿却想方设法,坚决拒他于一米之外。可婉儿坚守的内心道德,却不是芦大哥俩的道德。在芦大的道德里,既然是兄弟俩一起花的钱,就得共同拥有这个女人。可婉儿不愿意。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让他万分犯难。芦大只好以放排为名,远走他乡,就想给芦二与婉儿独处的机会。
山洪暴发,芦大“死亡”的消息传回借母溪,就在婉儿准备接受芦二的时候,“白狗子”进山了,要抓捕在借母溪养伤的红军侦察排长罗五更,芦二为了掩护罗排长,中枪牺牲。红军在借母溪发动宣传,要推翻压在人们头上的三座大山,让所有男人都能娶妻生子。被救回来的芦大跟随红军走了,留下夫死子亡的婉儿,在借母溪苦守了几十年。
电影构思精巧,表演精湛,矛盾铺陈合情合理,细节刻画丝丝入扣。导演周琦先生的电影我看过不少,他总能在平凡处见精彩,在平淡处见浓情,在平常处见深义。这部片子也是。
可惜的是,有些读者站在道德的角度,来审视这部片子的成败得失。就因为电影的内容是表现“陈规陋俗”,是表演与现有道德不相容的东西,就忽略和抹杀它艺术的精妙之处。
那么,这部片子究竟想表现什么呢?是展示贫穷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还是批判丑陃的人性?是赞美母性的坚忍与博大?还是哀叹女性被工具化的命运?是解剖人类混沌的性渴求与性本能?还是呈现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劣与残酷?
可以说,电影的某些情节,都能找到与以上主旨相对应的元素。可其实导演、编剧和原作者在共同打造这个作品时,都在不同程度上超越了道德的天花板,站在人类学的高度去审视这个题材。
人类文明发展的脉络,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按道德律令在发展。它有时会偏离道德轨迹,无可奈何地选择它的实用性。反映在这个电影里,就是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生产力低下,物质匮乏,租妻生子的习俗,已是那个山村最好的选择了。要想繁衍生息,就只能坚忍地面对残酷现实。这种借妻恶习虽然野蛮、残忍、无情,但却有效、实用、便捷。在情感上,不管人们如何憎恨这种习俗,但对借母溪来说,种族要繁衍下去,理智上就不得不遵循它。
借电影《狃花女》的视角,我们会突然发现,被人类赋予文明性的一切习俗,其最初的形成,基本上跟人类美好的道德情操无关,而只跟人类整体的生存和发展有关。什么样的习俗有利于本区域内种群的生存和发展,人类必会形成并遵循什么样的习俗。而习俗的文明性和道德性则是由人们后来附加上去的,其目的是用以抚慰残酷的习俗带给个体心灵的伤害和阴影。《狃花女》对这方面的描写,还可以加重笔墨。
当道德文明与习俗完全融合后,习俗的野蛮性就被淡化了,其正统性和合法性也由此彰显出来。正是因为这样,《狃花女》的导演对本片故事及主人公没有采取批判的态度,而是以上苍的视角,包容且悲悯地看待这一切。哲学家萨特说:存在就是合理。这话看起来很武断,可仔细思考,就会发现,万事万物,每一项“存在”,的确是有众多原因促使它存在的。
电影《狃花女》看起来是在叙述一项陈规陋俗,但其实是在讲,人类的繁衍生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就像借母溪一样,有湍流,有激瀑,有险滩,还有“狂风暴雨”在岁月深处设伏,稍不留意,人类及文明的木排,就会被冲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人类必须有足够的智慧,并非有足够的道德,才能艰难地闯过去,存活并壮大起来。导演周琦、编剧彭海燕、及原作者戴小雨对“借母”习俗的态度,正是现代人们对“人类学”所应该持有的态度——设身处地的理性、冷静和尊重。要知道,人类任何一项习俗的产生,都与当时当地的生存环境密不可分,如果易地移时,我们正好躬逢其中,保不准我们就是这项习俗最顽固的拥护者。对人类学,任何超越时空的批判,都会流于隔鞭抓痒式的肤浅。如同晋惠帝那样,百姓没饭吃,都要饿死了,他却天真问道:何不食肉糜?
人类漫散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他们不同的生存方式,酝酿了他们不同的生活习俗,培育了他们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宇宙观。这其实也是人类心灵的进化形式。而人类心灵的多样性,其实跟物种的多样性同样重要。任何依据自己价值观来指责别人生存方式和习俗的言行,都应该慎之又慎。
时至今日,借母溪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现在借母溪女不愁嫁,男不愁娶,当地的老百姓都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这从侧面验证了电影中红军排长的观念的正确性:这是一种陈规陋习,是对妇女同志的不尊重,只要推翻三座大山,我们不但能娶妻生子,还能过上幸福生活。
作为超时空的个人,我们不能说这话,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若身处其中,根本没能力改变这一切,已有的一切,是借母溪百姓多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佳选择了。而红军排长罗五更却可以这么说,因为罗五更背后站着一支队伍、一个政党,它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其势力足以摧毁一切腐朽,重新创造一个美好世界。与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晋惠帝也有能力改变当年的乱世,那么“何不食肉糜”就不是一个笑话、一个讽刺,而是一个非常励志的典故。
很显然,电影《狃花女》只是掀开了借母溪残酷生存法则的一角,“借母溪”是一个极为丰富的母题,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进去,都可以构思出一个令人叹惋而又发人深省的风俗故事。当地政府要想把借母溪、乃至沅陵县的文化旅游事业做大做强,就有必要继续借电影或电视剧等文艺的东风,持续不断地催发世界人们对“借母”文化的好奇、关注、探寻和研究。从文学和电影出发,扩大到文化、风俗、宗教,乃至哲学的范畴。好山好水必须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作为依托,才能绽放灿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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