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容舒嫁顾长晋时,并不知他心有所属,更不知她娘为了让她得偿所愿,逼着顾长晋的心上人远嫁肃州。成婚三年后,顾长晋被当朝皇后寻回,成了太子,而容家一朝落难,抄家罢爵,举家流放肃州。容舒连夜去求顾长晋,却被他囚禁在别院里。入主东宫后,他更是连夜去了肃州,接回那位刚和离的心上人。容舒忽然明白,一切都非偶然。三年的冷遇,早已让她看清了顾长晋的心,他恨她。容舒饮下了皇后送来的毒酒,在顾长晋归来之时,笑着同他道:“怪我当初招惹了你,如今我将正妻之位还与她,只求殿下高抬贵手,容我母亲安享晚年。”再一睁眼,容舒回到了与顾长晋成亲后的第一日。她望着躺在她身侧的俊美郎君,心如止水,只想着,该如何将他那位心上人接回上京,而后与他和离,从此一别两宽。
第一章
昨儿慈恩山下了半宿雨,四时苑落了一地红枫叶。
容舒推开窗,外头疏雨连绵,山上枫林千枝复万枝,被雨浸出别样的红。远远瞧着,像是烧在秋雨里的一场烟火。
今儿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初八,距她被关入四时苑的那日算起,已过了整整两个月。
盈雀端着盏桂花熟水进屋,见容舒披散着一头绸缎似的乌发,只着了件单衣跪坐在窗边的矮榻,忙放下手上的竹盘,“哎”了声:“姑娘怎地不披件外裳?”
容舒回眸笑道:“醒来听见雨声,便下榻开窗来瞧瞧,今岁的第一场秋雨来得真晚。”
“姑娘前些日子才将将病好,可莫要一时贪凉,又惹了病气来。”
盈雀一面儿絮絮说着,一面儿麻利地伺候容舒梳妆更衣。
铜镜里的姑娘颜色极好,色若春桃,灼灼耀目。只不过先前病过一场,人消减了几分。不仅下颌较之从前又尖了些,腰间衣带亦是宽了几指。
想起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盈雀鼻尖一酸,差点儿又要掉泪。正神伤着,忽听容舒道:“一会儿穿那套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盈雀抬起眼,便见镜子里的容舒冁然笑道:“今儿天好景也好,你家姑娘想要穿得好看些。”
盈雀往窗外瞥了瞥。
外头风雨交加,阴沉沉的云团子密密麻麻压满了穹顶,淅沥沥的秋雨更是浇得人心头都要起愁绪了。
这鬼天气哪儿好了?
不过是自家姑娘在宽慰自己罢了。
“成,姑娘生得美,就该穿好看的衣裳。”盈雀强颜一笑,去箱笼取了衣裳来。
门外长廊下挂着几个雕花灯笼,正被风吹得窸窣窣地转。
长廊尽头,几名宫人穿过雨帘急匆匆而来,到得屋外,也不待叩门,“哐当”一声便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为首的宫嬷托着一壶酒,细长的眼往内轻轻一瞥,便瞧见了里头的容舒与盈雀。
二人显然被这巨大的开门声惊了下,齐齐抬眼望了过来。
盈雀立在榻边,手里还端着个白底青花的碗盏。眼睛瞥见宫嬷手上托着的物什,瞳孔猛地一缩,像炸了毛的猫儿,大声质问:“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进来了!”
声音虽大却中气不足,双腿也止不住地颤抖,瞧着便是个外强中干的。
宫嬷只扫了盈雀一眼,便挪了眼,望向坐在榻上的小娘子。
与那小丫鬟相比,这小娘子倒是淡定许多,屋里忽然闯入一群生人也不惊慌,白生生的小脸只露出一刹的惊愕便很快恢复了镇定。
倒是个遇事不惊的。
宫嬷心里有了底,大步入内,朝容舒虚虚见了一礼,笑吟吟道:“容姑娘,奴婢姓朱,乃坤宁宫凤仪女官。今儿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您赐酒。”
这位朱嬷嬷容舒曾见过。
那日在梧桐巷,便是这宫嬷前来接走顾长晋的。
顾长晋,嘉佑一十八年的状元,两个月前刚被皇后寻回的太子殿下。
也是容舒的夫君。
容舒往朱嬷嬷身后望了眼,那儿除了两名宫婢和两名内侍,便再无旁的身影。
顾长晋没来。
也是,将她囚在四时苑后,他便匆匆去肃州接人,这会大抵还在回上京的路上。
也不知晓他接到他的心上人没?
说来也是可笑,与顾长晋成亲三年有余。容舒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知晓,原来她这同床共枕了上千个日夜的枕边人一直有个心上人,他与他那心上人自小便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若非她横插了一脚,他二人大抵会是段佳话。
许是嫌她沉默太久,朱嬷嬷睇了容舒一眼,意味深长道:“容姑娘快谢恩饮了这杯酒罢。容家犯下大错,您那一众至亲再过数日便要流放到肃州去。您乖乖饮下这杯酒,也是在为他们积福赎罪。”
这话听着是在劝,实则不过是在威胁。
容舒从来是个惜命之人,只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没得选。
她正要从榻上起身,身旁的盈雀却霍地摔下手里的碗盏,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厉声道:“我们姑娘是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姑爷成了太子殿下,我们姑娘就是太子妃!你们这是要谋害太子妃吗?”
“太子妃”三字一出,这屋子便静了静,连朱嬷嬷身后的四名宫人呼吸都放轻了些。
朱嬷嬷却老神在在地叹了声,望着容舒慈祥道:“太子殿下想娶之人从来就不是容姑娘,容姑娘心里也是知晓的。容姑娘鸠占鹊巢了这么些年,如今一杯酒便能了却恩怨,已是皇后娘娘格外开恩了。你们哪,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说到后头,朱嬷嬷带笑的脸已有了厉色。
“盈雀,退下吧。”
盈雀浑身一震,回头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笑了下,柔声道:“张妈妈与盈月在厨房里,你去唤她们过来。”
盈雀瞬时便红了眼眶,她知晓的,姑娘就是想哄她出去。可她若是出去,姑娘就要没命了!
见盈雀不动,容舒复又道了句:“我从前与你说的话,你可是忘了?”
盈雀一怔,登时便想起她们被送来四时苑的那日,姑娘曾同她们道的话。
“今后我未必能出得了这个院子,你们与我主仆一场,我自会尽力保住你们的命。”
“二爷……太子殿下非嗜杀之人,有他在,宫里的贵人想来也不会取你们的性命。你们要答应我,日后不管发生何事,能走便走,能活便活,决不能为了我犯傻。”
昔日之话言犹在耳,彼时姑娘神色肃穆,语气也比往常郑重许多,想来是从那日起,便猜到了会有今日了。
盈雀心下大恸,眼泪汹涌而出。
可她到底是记住了容舒说的话,一抹脸上的泪,咬牙冲出了屋子。
容舒直到盈雀的身影跑远了,方才看向朱嬷嬷,道:“嬷嬷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我饮下这杯酒,就能替我的亲人积福赎罪?”
朱嬷嬷自进了这屋子,心神便全在容舒身上。
这姑娘分明知晓这壶里装着的是什么,却不曾哭闹过半句,更别说是求饶谩骂。
这一身从容不迫的风度倒是教她刮目相看,语气不由得也温和了些。
“自是不假,皇后娘娘金尊玉贵,何须诓你?”
她容舒不过一罪臣之女,何德何能值得皇后费心思诓骗她?
如今的承安侯府便是风暴后被连根拔起的那棵树,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皇后的确不需要诓她。
容舒微微颔首,又道:“我的乳娘张妈妈并两个丫鬟——”
“容姑娘放心。”朱嬷嬷截断她的话,“皇后娘娘的恩典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得的。您谢恩后,奴婢的差事也就完成了,自是要尽早回宫复命。”
容舒放心不下的也不过阿娘与张妈妈几人,如今听朱嬷嬷的意思,皇后娘娘只打算要她一人的命。
她一个将死之人,朱嬷嬷倒也没甚必要骗她。
容舒放下心来,低头理了理袖摆便上前一步,伏身以额贴地,规规矩矩道:“罪女容舒叩谢皇恩。”
话落,她起身接过宫人递来的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杯盏落地,穹顶蓄了许久的云团子忽然“轰隆”作响,一道道紫雷破云而出,似要劈开这暗沉沉的天幕。
雨一直下,一名宫婢小碎步跟上朱嬷嬷,一面儿给她撑伞,一面儿迟疑道:“嬷嬷,不若再多留会儿?奴婢担心那酒会出岔子。”
他们几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宫中饮下毒酒却死不去的罪妃罪婢十根手指都数不来。那宫婢这般说,便是怕那酒毒不死容舒。
朱嬷嬷笑睨她一眼,道:“那酒里放的是‘三更天’,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了她。”
“三更天”几个字眼一出,那宫婢“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更天”出自西域,是极其难得的一味毒,取自“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之意。相传里头共有七七四十九种毒物,沾唇必死。
可这药最歹毒之处,不是它无药可治的毒性,而是它给中毒之人带来的那绵绵长长的痛苦。中了“三更天”的人,最后都是生生疼死的,死后那七孔泣血、肠穿肚烂的惨状亦是骇人惊心。
从前启元太子监国,赐死宫妃、臣工,最爱用的便是这一味毒药。宫里还曾有传言,启元太子自身也是死于这味毒的……
大抵是因着这药过于歹毒,今上登基后,这“三更天”便就成了宫里的禁药,渐渐没了踪影。
宫婢收伞上车,隔着雨帘望了望院子里那道僻静的门,心中不由得纳闷,那容家姑娘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皇后将这样一味珍贵的禁药用在她身上?
马车碾过山路,很快消失在雨里。
屋子里,容舒将手中的木匣递与张妈妈,道:“你们将这些东西卖了后便去寻我娘,去往肃州的路不好走,用这些银子好生打点,一定要活着到肃州。”
张妈妈三人泣不成声,不肯接那匣子。
“快拿着。该说的我早已与你们说了,也不必再嘱咐什么。若我娘问起我,你们便说我被顾长晋送走,让她务必要活着来寻我。”
容舒将那匣子放在张妈妈手中,牵了牵唇角,接着道:“趁现在外头没人,你们快些走。我累了,你们莫要吵我,把门阖起,让我好生睡个觉,成么?”
张妈妈抬起一张遍布泪痕的脸,定定望着容舒,旋即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悲声道:“老奴,对不住姑娘!姑娘放心,老奴一定会照顾好夫人!”说罢便扯着盈雀、盈月出了屋。
容舒缓缓吁出一口气,往榻上去。
那酒落肚后她便觉着疼了,方才那一番话已是叫她用尽了力气。
原以为她马上便要死的,可那疼痛却愈来愈烈,仿若百蚁噬心、烈火焚身,她早已疼得汗如浆下。
容舒缓缓坐下,透过半开的窗牖听这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忽地就想起,她遇见顾长晋的那日也是个落雨天。
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长安街忽如其来的一场急雨,叫她慌慌忙忙地入了摘星楼,彼时摘星楼已经挤满了猜灯谜的人。
摘星楼的灯谜自来是出名的难。
九层楼,九九八十一道台阶,一阶一灯谜,第一个猜出八十一道灯谜的人便能赢下那盏巧夺天工的摘星灯。
容舒见雨势不减,便提着花灯凑了这热闹。越往上走,人便越少,到第九层时,已是只有寥寥两道人影。
那掌柜看了眼容舒递来的纸,颇为可惜道:“姑娘,您晚来了一步,方才这位公子已经猜出了最后一道灯谜。”
容舒这才发觉角落处站着个人。
那人着了身半旧的青色襕袍,提着个朴素无华的木灯笼,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处,浸在光里的一只手,修长且骨节分明,泛着玉的光色。
容舒望去时,那年轻郎君恰也望了过来。
分明是青衫落拓的,可容舒打眼望去,却只瞧见他眉眼中的凛冽。
像是穷山恶水中沾了霜雪的一株松树,又像是无边暗夜中那枚发着荧荧之光的冷星子。
容舒对这寒门郎君有些好奇,可到底是陌生外男,她只望了一眼便规矩地收回了眼。
那掌柜大抵是不忍她失望,又道:“这年头,能猜中摘星楼八十一个灯谜的人是愈发少了。姑娘若是不嫌弃,老夫便做主送您一盏弥月灯。”
那摘星灯原就不是非要不可,且规则如此,晚了便是晚了,本就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又怎可厚着脸皮要?
容舒笑着婉拒,提起花灯正要离去,忽听那人道:“掌柜,那摘星灯便给这位姑娘吧。”
也不等那掌柜回话,他搁下这么句话便转身下了楼。等容舒回过神追出去时,他人已消失在长安街的潇潇秋雨里。
而那灯,他让给她了。
容舒心想,若那一夜,天不曾落雨,她不曾登上摘星楼,那她大抵不会遇上顾长晋。若他们不曾相遇,那今日,她兴许能逃过这场死劫。
可惜哪,嘉佑一十九年的中秋夜,上京的长安街,落了一场雨。
容舒自此喜欢上上京的中秋夜,以致于后来定婚期时,她执拗地选了八月十五这日。
嘉佑二十年的中秋月圆日,容舒嫁与了顾长晋。
犹记得临出阁前,阿娘同她道,顾长晋自幼丧父,全赖他那位缠绵病榻的母亲靠着一针一线供他读书,方才有今日光耀门楣的顾状元。
“顾家小郎身世飘零,幼时没少吃苦遭罪,昭昭既一心要嫁他,那便要全心全意待他好,也要好生孝敬他母亲。如此,方才能得他敬重。”
她笑着应下,说她会对顾长晋好。
成亲三年,顾长晋穿的每一件衣裳,吃的每一口吃食都是她亲手做的,可谓是细致周全。
夜里他埋首案牍,她总要为他温上一瓯热茶,留下一盏小灯等他就寝。他天不亮上朝,她这样贪眠的人,也总是忍着睡意,起身替他更衣。
爱一人,便要竭尽全力地对他好,容舒自认她做到了。
可她从不曾捂热过他的心。
容舒只当顾长晋这人天生冷情寡欲,她是万万想不到,似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将一人深埋心底的柔情。
若是知晓他心中早就有了想要相许一生的人,她又怎会嫁他?
雨声渐渐小了,周遭的一切愈发阒然。
容舒咳了几声,乌紫的血从她唇角、眼角大团大团溢出,她却浑然不知。曾经乌黑明亮的眸子,渐渐失了焦,也失了光亮。
钻心噬骨的疼早已侵蚀掉她的五感,什么都瞧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只余下漫无边际的疼痛。
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身影修长而挺拔,隐在黑暗中,却又沾了几缕淡淡的浮光。
她想起来了,那是摘星楼里,顾长晋离去的背影。
容舒忽然便笑了。
即便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幻影,她见到的也只是他的背影。两个月前,她去求他的那夜,他留给她的便是一个决绝的背影。
“也好。”她笑着道:“其实我知晓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可顾长晋,我嫁你时,并不知你心悦于她。我娘送她走,也不过是为了我。你若要恨,便只恨我一人,成么?”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初招惹了你,令你与她错过了三载。如今我将正妻之位还与她,再拿命赔你,只求你高抬贵手,让我娘平安去肃州,容她安享晚年。”
容舒心中那点没着没落的牵挂随着出口的话渐次消散。
她与顾长晋,本该无缘无分,是她强求了一段本不该属于她的姻缘。
容舒不曾遗憾过这段姻缘不得善始亦不能善终,她只是遗憾,她再不能给她娘尽孝了。
她出生时,人人都道她不祥。便是至亲,也不乏厌她恶她之人。
唯独她娘,始终爱她护她。
容舒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四岁那年。
扬州府的三月,山色如峨,花光如颊。
她枕在阿娘的怀里,随着一叶小舟晃荡在一篙春水里。阿娘温柔地抚着她的额,问她,我们昭昭的脑仁儿可还疼?
容舒本想笑着应一句“不疼”的。
她自幼便怕疼,可她到底是承安侯的嫡长女,骨子里又带了点倔,再疼也不会说疼的。从小到大,也就在阿娘面前能随心所欲地喊一声“疼”。
容舒笑着笑着便落了泪,终是忍不住,低道了声:“娘,昭昭好疼啊。”
暴雨如注,将檐上青瓦溅起一笼笼轻烟。
一个雕花灯笼被肆虐的风刮落,在地上滚了几遭,淡黄纸面被雨水慢慢打湿,里头那豆羸弱的灯火“噗”一声便灭了。
火灭的瞬间,容舒低若蚊呐的那声“疼”亦淹没在风雨里。屋子里渐渐没了声响,只余两道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极长极长。
第二章
梧桐巷,顾府。
正是中秋月圆夜,月华如水,台榭沉沉,梧桐疏影斜入檐下。
常吉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不时用眼角余光瞥一眼月洞门。不一会儿,便有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月洞门出来,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道:“主子可是醒来了?”
横平摇头道:“未醒。”
“主子从来都是寅时一刻醒的,这会都寅时四刻了,竟然还未醒来。”常吉好奇地往门内张望了几眼,“看来洞个房还挺累人的嘛……”
话刚出口,他便觉出不妥。
自家主子治下极严,脾气还不大好,方才那番话若是叫他听见了,少不得要挨顿板子。
常吉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又道:“正好皇上给主子放了三日假,主子这段时日为了金氏与许鹂儿的案子宵衣旰食的,也该好好歇歇了。”
横平瞥他一眼,忖了忖,道:“我们去打个盹。”
昨儿个主子大婚,他们二人是主子的长随,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常吉这会脑袋瓜子还涨疼着,胃也不大舒服,若能打个盹,自是再美不过。
“我倒是想打盹,但主子醒了,没人伺候怎么办?”
横平道:“少夫人的婢女在廊子守着,用不上我们。”说完也不等常吉回话,顾自往外去。
常吉立即抬脚去追,“诶,横平,你等等我……”
他们二人一走,廊下的盈雀、盈月对视一眼,俱都松了口气。
自家姑娘成亲,她们听张妈妈的吩咐,一整夜都守在屋子外头,就等着姑娘、姑爷完事后进去伺候的。
可姑爷进去后,里头一直没有动静,也没人叫水。
好歹是洞房花烛夜,就算姑爷再不济事,也不该半点动静都无的。
盈雀往盈月那儿靠了靠,压着嗓儿小小声道:“你说姑爷同姑娘是不是没圆房哪?张妈妈千叮万嘱,咱们进屋后的头等要事便是去取元帕。若这房没圆,哪儿来的元帕呀?”
“主子的事什么时候容得你乱嚼舌根了?再胡说,你可仔细你的皮。”
盈月训了盈雀几句,转头朝半开的窗看了眼,里头烛光摇曳,烛花“噼啪”响了几遭,衬得屋子愈发静。
盈月心里也忧着,可转念一想,昨个夜里外堂闹得那样厉害,姑爷兴许是酒喝多了,这才没能力圆房。听说男子吃酒吃多了,的确是有心无力的……
窗外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进屋内,容舒迷迷糊糊睁开眼。
入目便是一张深邃俊美的脸。
眉长入鬓,高鼻深目,薄唇似刃。
这张脸她是再熟悉不过了,生生怔了半晌。
也就这半晌的功夫,脑中潮水般涌入许许多多记忆。
一时是她身着嫁衣坐在拔步床里,心心念念等着顾长晋揭盖头饮合卺酒。一时又是四时苑里,她喝下皇后赐下的毒酒,在无尽的痛楚里煎熬等死。
“今儿你出阁,阿娘也没甚好盼的,唯盼你与顾小郎同心同德、情敦鹣鲽,日后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新郎官快挑开新娘子的盖头罢,可莫让新娘子等急了!”
“其实我知晓的,你一直都在恨我。”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初招惹了你,令你与她错过了三载。如今我将正妻之位还与她,再拿命赔你,只求你高抬贵手,让我娘平安去肃州,容她安享晚年。”
……
错乱的记忆似细针,一根又一根地扎入脑海。
容舒头疼欲裂,分不清对面那人究竟是真是假,也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处。
她颤着手朝前摸去,然而指尖才刚触碰到他的脸,腕子便被紧紧攥住。
便见对面那郎君懒懒掀开了眼皮,露出一双深邃如潭的眼。那双眼黑沉沉的,藏着云搅着雾,不露半分情绪。
竟真的是他。
“顾长晋……”容舒低不可闻地喃了声。
指尖的肌肤莹润温热,带了点女子特有的甜香。
顾长晋不喜香,尤其不喜女子身上那甜腻腻的香气,在那缕淡香钻入鼻尖时便松了手,心里腾地冒出一丝烦躁。
他掀开绣着缠枝并蒂莲的大红被子,正要下榻,忽闻“啊”的一声——
身侧的小姑娘不知为何竟霍地坐起了身,整个人抖如筛糠,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顾长晋拧了下眉,探出手,准备给她把个脉。他曾读过几本医书,幼时又时常受伤,多少懂点医理。
大抵是看出他的意图,这姑娘匆匆别过了手,微喘着气道:“妾身无事,不必劳郎君费心。”
顾长晋伸出去的手就此顿在半空。
他也不在意,“嗯”一声便收回手,径直掀开幔帐下榻。
容舒看着他下榻,又看着他从一边儿的沉香木架子取下衣裳,绕过屏风往净室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抬目四望,这屋子里处处皆是喜庆的红。
墙边高案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囍”字,上头的喜烛还在孜孜不倦地烧着,烛台旁边放着两个铺着红绸的铜盘,里头摆满了莲子、红枣和花生,寓意着早生贵子。
容舒想起来了,这是她同顾长晋成亲的第二日,昨日他亲自去侯府接亲,将她迎回了顾家。
脑中多出来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她……死而复生了?
容舒迟钝地眨了下眼。
是梦吧,这世间哪有什么死而复生的事?
可若是梦,为何睁眼看到顾长晋的瞬间,她的心没有半点雀跃与羞涩。
明明昨儿还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只要想到他,心就如同擂着鼓一般,“咚咚咚”地跳个没完。
可现下——
容舒垂下眼,抬手抚住胸口。
那里,她的心正缓慢而有力地跳着,却无悲无喜,平静得仿若一潭死水。
就好像,顾长晋这个人与她的喜怒哀愁再也不相干了。
她放下手,哑着嗓儿唤了声“盈雀、盈月”。
廊下的盈雀、盈月早就注意到屋内的动静,竖起耳朵等好半晌了,听见容舒终于唤她们,忙推门入内,手脚麻利地点上灯。
屋内霎时一片亮堂。
容舒脑仁儿还疼着,嗓子眼也干得难受,只能软绵绵地靠着床柱,对盈雀道:“去小厨房给我温一盏蜜水。”
见她柳眉紧锁,额间冷汗涔涔,盈雀忙答应一声,“噔噔噔”地出了门。一边的盈月从高脚几案上取了铜盆,给容舒打水洗漱。
温热的布帛敷上脸的瞬间,容舒终于觉着好受些了。
顾长晋从净室出来时,她已经洗漱停当,正由着盈月、盈雀给她梳妆。那张花楠木雕百鸟朝凤梳妆台上竖着镜台,倒映出一张轮廓精致的脸。
顾长晋却并未看那张芙蓉面,只淡淡扫了扫那摆满瓶罐的妆奁,取了本书在旁边的贵妃榻坐下。
容舒从铜镜里看了他一眼,他看书的模样很专注,眉眼低垂,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书卷,骨节微微弓起。
不过一小会,那书便翻了数页。
容舒听着那轻微的声响,知晓他这会心里大抵是不耐烦的。
盈雀从妆奁里取出个碧缕牙筒,正要给容舒点上胭脂,却听她道:“不必上妆了,就这样吧,给我更衣。”说着便站起了身。
盈雀看了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坐在榻上等着的顾长晋,咬咬唇,点头应是。
这屋子空间小,勉强用了两座宽大的抱鼓石屏风隔出个内外室来。
方才容舒说“不必上妆”时,顾长晋便合起手上的书,借着把书放回桌案的当口,移步到了屏风外。
容舒穿戴完毕,越过那屏风,对顾长晋道:“郎君,我好了。”
嘴里说着“好了”,可她的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眼下两团乌青,面色白得令人心惊。
顾长晋不由想起昨儿个挑开红盖头时,她在昏黄的烛光下冲自己盈盈一笑的模样。
小娘子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颊边红晕比花儿还娇,眼里沉着细碎的满是期待的光,分明是喜悦且康健的。
一夜过去,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顾长晋只当她是没睡好。
昨儿他大喜,刑部那些人个个都是酒桶子,逮着机会可劲儿地灌他酒。他有心要等她睡了才进屋,便遂了那群人的愿,在外堂吃酒吃到子时才散。
回了屋才知她为了等他,竟一直强撑着不睡。小厨房温着的醒酒汤来来回回不知热了多少趟,直到他将那汤饮了,方安心睡下。
细算起来,这姑娘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思及此,顾长晋便望着容舒道:“天色尚早,你若是觉得乏,晚些时候再去母亲那儿也不妨事。”
容舒这会脑仁儿还突突疼着,要搁往常,头一疼她大抵要在榻上歪个半日的。
可眼下嫁做人妇了,又岂是从前?
她不仅要去,还须得看着时辰不能晚了。若是晚了,旁人还要道她这侯府嫡女不敬婆母,拿乔作态。
容舒摇了摇头,道了句“无妨的”,语气是她自个儿都没注意到的疏离。
顾长晋看她一眼,没再作声。
二人到六邈堂时,天已泛了鱼肚白,院子里灯火煌煌,药香四溢。
顾长晋亲缘浅薄,这六邈堂里就只住着他的母亲徐氏一人。
他在原先的家中行二,父亲顾钧是济南府一名猎户,与徐氏生了两子一女。顾长晋便是那幼子,原是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妹妹的。
可惜在他六岁那年,他家住的那处山头起了火,顾长晋的父亲与阿兄阿妹俱都死在那场山火里。
徐氏也在那场山火里受了伤,之后又劳神焦思熬坏了身子,沉疴痼疾时常三好两歉,几乎是日日都要与汤药为伴。
容舒随顾长晋入内,便见一面色蜡黄、鬓发染霜的妇人靠着个大迎枕,正坐在罗汉床上听一老嬷嬷说话。
此人正是顾长晋的母亲徐氏,而那老嬷嬷姓安,是顾长晋特地请来照顾徐氏的。
安嬷嬷见他们进来,忙打住了话头,与徐氏一同望向二人,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容舒,旋即心中悠悠一叹。
容家的这位大姑娘当真是仙姿佚貌,容色惊人。
柳叶眉,芙蓉面,一双桃花眼眸光若水,恰应一句“桃花春水生”,生生叫人想起二月春桃盛开时的荼蘼之景。
眼下的面色虽称不上好,瞧着有些憔悴,却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娇态。
安嬷嬷心中莫名起了些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唇角始终噙着丝殷勤笑意,容舒刚敬完茶,她便一脸和善地取出两个红封递与徐氏。
徐氏接过,亲手将红封放入容舒的手里,温和笑道:“我们二郎性子拧,嘴儿笨,你若是受委屈了,便来同我说,我替你训他。”
这一番话,容舒是第二回听了。
上一回听这话,她心里还道,她怎舍得告顾长晋的状?再大的委屈,她都舍不得的。
如今再听,却已恍若隔世。
容舒微仰起脸,提唇笑了笑,应了声是。
她的面靥皎若明月,桃花眼艳而不妖,笑起来时,眼角弯起,像春潮里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徐氏望着她,半晌,轻垂下眼帘,握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我这屋子病气太重,你平日不必来同我请安,免得过了病气。在顾家,无需在乎那些虚礼,母亲只要你们二人好好过日子便成。”
徐氏说着便咳了两声,对顾长晋道:“二郎,你送昭昭回松思院。”
松思院便是顾长晋住的那个院子,从六邈堂走过去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
顾长晋送容舒回了松思院,又折返回了六邈堂。
徐氏见他去而复返,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着了一般。
她接过安嬷嬷新沏好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道:“安嬷嬷说你们昨儿夜里没圆房?”
顾长晋手里端着茶盏,他那盏茶还是方才容舒在时,安嬷嬷给他们沏的,这会早就凉透了。
冷涩的茶水入口,他也不嫌,一连啜了几口,方才不痛不痒地解释了句:“侄儿对容氏没那心思。”
徐氏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早就到了识人事的年纪,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姿色在上京已是佼佼者。你若起了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顾忌什么。”
这话即是试探,又是首肯。
顾长晋却道:“刑部的案子一个接一个,我忙得焦头烂额的,实在是没有那等风花雪月的心思。”
说着他放下茶盏,抬眸望着徐氏,十分不解道:“侄儿到如今都不明白,姑母为何要我娶容氏?”
徐氏微微坐直了身子,让安嬷嬷给他换了盏新茶,道:“自是因为她是合适的人。”
她说到这便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你同姑母老实说,你心里头可是惦记着闻溪?你不必担心闻溪会吃醋,她知晓你娶容舒是遵我之意,断不会介怀。至于你与容舒的这桩婚姻,左右不会超过五年。你再不喜,也得忍忍。”
第三章
容舒回了松思院便去了东次间看张妈妈。
顾家清贫,在梧桐巷赁来的这处宅子只有小两进,除了六邈堂与松思院,以及前头大门处的倒座房,便只剩一处昏暗逼仄的后罩房专门给底下的仆人住。
倒座房住了常吉与横平,容舒舍不得张妈妈三人同顾府的仆人挤后罩房,索性便将松思院的东次间腾出来给她们三人住。
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容舒出嫁她自然也跟过来了。只是前日染了风寒,怕旁人置喙也怕将病气过给容舒,便躲在东次间养病。
容舒进了东次间便道:“张妈妈,我来看你了。”
张妈妈刚吃了汤药,正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容舒的声音,忙挣扎着下床,一边道:“姑娘怎地来了?”
容舒将她扶回去,笑道:“妈妈躺着便是,同我何须行这虚礼?”
张妈妈拿帕子掩嘴咳了声,“姑娘还是离老奴远些,老奴这风寒来势汹汹的,可莫要给您也惹了病气。”
“妈妈放宽心,我不会生病,你很快也会好的。”
前世她从六邈堂回来松思院时,也来看了张妈妈的。印象中记得,张妈妈这场风寒虽来得急,却也去得快,将养了几日便彻彻底底好了。
张妈妈侧头看着容舒,见她面色苍白,以为她是昨儿个圆房累着了,便怜惜道:“女儿家都有这一遭,姑娘往后习惯了就好。一会让盈月、盈雀给您炖些补血的汤羹,回去再歪一歪,没两日精神头便养回来了。”
容舒知晓张妈妈误会了,却也不多解释,面不改色地应下。
回到正屋,盈雀小声问她:“姑娘,张妈妈嘱咐奴婢炖汤羹呢,可要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准备?”
“不用。”
容舒坐在镜台前,慢慢拆发。
她与顾长晋不仅新婚之夜没圆房,往后三年,他也不曾碰过她。
三年无子,婆婆徐氏更是不曾催促过她,想来徐氏心里早就知晓顾长晋对她无意。
望着铜镜中那张既明媚又苍白的脸,她忖了忖,吩咐道:“我与二爷未圆房这事,你们莫同张妈妈说,回门那日也不许同我娘说。”
正说着,她眸光蓦地一凝,望着铜镜的一处看了须臾。
“去将那盏灯拿过来。” 容舒放下拆了一半的发,削葱似的手指一点角落的长几。
盈月顺着望去,那长几上头空空荡荡的,只放了一盏灯。那灯盈月也不陌生,是去岁中秋摘星楼拿来做头彩的摘星灯。
这盏灯姑娘宝贝得很,在闺中之时就常常拿在手上把玩,爱若珍宝,出嫁了也不忘一块儿带来。
盈月取了灯,正要去拿火绒点火,却听容舒道:“不必点火。”
摘星楼的摘星灯巧夺天工,是一盏灯中灯。
琉璃宫灯里头还有一盏圆心灯,把火往圆心灯中央一点,外层的八面琉璃灯面便会亮起璀璨繁星,在夜里提着这么一盏灯,仿佛把漫天星河都攥在了手里。
眼下还是青天白日,的确不该亮灯。盈月正这般想着,忽听“嘭”的一声巨响,那盏摘星灯转眼便被容舒摔在了地上。
她傻了眼,“姑,姑娘?”
容舒缓缓抬起眼,见盈雀、盈月一脸目瞪口呆,“噗”地一笑,道:“别慌,我只是不喜欢这灯了,索性便摔个干净,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
两个丫鬟呐呐应是,对容舒摔灯之事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松思院摔了盏灯,不过须臾,这事便传到了六邈堂。
“听说是底下的丫鬟收拾屋子时,不小心撞倒了几案,这才摔了灯。”
一盏灯摔坏了,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徐馥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问起旁的事来。
“砚儿离开六邈堂后,便径直出府去了?没再回松思院?”
“是,老奴亲自送少主出府的,想来是去刑部了。常吉与横平说,少主这段时日一直在忙昌平州那对母女的案子,便是成亲了也不曾松懈过。”
安嬷嬷端着碗熬成浓墨般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着徐氏,继续道:“三姑娘,老奴这心里不安着呐。容家那孩子生了张狐媚子脸,您让少主娶她,就不怕日后少主的心被她给叼了去。”
汤药入口涩苦,徐馥慢慢蹙起了眉,待得一碗汤药见了底,吃下安嬷嬷递来的蜜饯后,方才慢条斯理道:“砚儿是我亲自教养大的,他是什么样的脾性我最是清楚。他那颗心,连闻溪都捂不暖,更别提旁的人了。况且,容氏美则美矣,那性子却太过端谨,砚儿一贯不喜这样的姑娘。”
说起来,徐馥也不是头一回见容舒了。
容舒十一岁那年,她二人在扬州曾有过一面之缘。只那时她戴着帷帽,小姑娘压根儿没瞧见她的脸。
那会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玉软花柔。眼下七年过去了,容舒的确如她所想的那般,生得极美。
都说上京有三美,一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如今的大皇子妃宋映真,二是护国将军府的大姑娘穆霓旌,三是承安侯庶出的二姑娘亦即容舒同父异母的妹妹容涴。
这三人的确是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但若单论脸,容舒实则比她们还要胜上一筹。
寻常人得妻美如此,大抵会一头栽进温柔乡,日日都要嫌良宵苦短。可顾长晋生来一颗冷情寡欲的心,从不近女色。
昨个夜里他宁肯在外堂陪刑部那群糙汉子吃酒,也不肯入洞房,心里头大抵还在抵触着这桩亲事。
安嬷嬷听徐馥这般说,心神稍稍一定,道:“那老奴可还要安排容氏吃下那药?”
徐馥眯了眯眼,想起方才容舒没甚血色的面庞,摇头道:“且留着吧,她过两日要回侯府,那药吃下去,少不得要病上几日。等哪日她与砚儿圆了房再说,不圆房那药也不必让她吃,免得横生枝节。”说完便靠上迎枕闭了眼。
安嬷嬷原还有些话要说,见她一脸倦色,脸颊瘦削蜡黄,再不复从前端庄秀美的模样,心口一阵抽疼,索性便闭了嘴,悄悄放下床帐,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门外几株梧桐树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层云越卷越厚,轻雷殷殷,瞧着竟是要下大雨。
盈月将屋里几扇半开的窗子阖起,免得外头一场急雨扰了姑娘的好眠。
方才姑娘只用了一小碗肉糜粥便歇下了,眉眼难掩疲惫,想来是乏得紧的。
昨儿没圆房,今儿又是一脸病态。盈月心里乱糟糟的,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可她不过一个丫鬟,再是着急也无用。
轻叹了声,盈月放轻脚步出了屋子,门“吱呀”一声合拢。
容舒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盯着床顶那面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出了会神。
这是她出嫁时,容家送来的拔步床。用的是江南运来的四十年黄花梨木,请的是上京手艺最好的木工师傅,耗费了足足大半年的功夫,雕出上古十二瑞兽并三十六种祥云,方才造出这么一架床。
这幔帐上的石榴花开亦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旁的小娘子绣的花样多是鸳鸯戏水并蒂莲图,可她知顾长晋性子端方,怕他嫌她绣的花样太过轻浮,便偷偷换成石榴花开。
如今想来,倒都成了笑话。
他心里从来无她,又怎会在意她绣的花样是鸳鸯戏水还是石榴花开?
今晨在这床上醒来时,容舒初时还分不清脑中多出的那些记忆,究竟是覆蕉寻鹿,还是黄粱一梦。
直到进了六邈堂,见到了徐氏,见到了安嬷嬷,又听到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她刚嫁给顾长晋的那日。
那三年的记忆不是梦,而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过往。她在四时苑里早就放下了顾长晋,是以如今再望他,自然也是心如止水。
容舒阖起眼,心神一松,巨大的倦意如海水般漫来。
窗外雨声潺潺,竟是落起雨来。伴着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昏昏沉沉间又回到一个雨夜。
那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佳节。
顾长晋便是那日被接入皇宫的。
彼时承安侯府落难,阖府被关入大理寺狱。容舒正为着容家的事四处奔走,丝毫不知顾长晋从青州回了上京,还摇身一变成了戚皇后的儿子,大胤的太子殿下。
容舒当夜便回了顾府去见他。
年轻的太子殿下立在廊下,似是知晓她是为了何事而来,对她淡淡道:“容舒,容家、沈家通倭之事证据确凿,被判流放已是父皇从轻发落。”
容舒上前一步,摇头着急道:“我外祖父不可能会通倭,我娘说了,只要能找到我舅舅,就能洗去沈家与容家的罪名。顾长晋,看在你我成亲三载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派人去扬州寻我舅舅?”
容舒本不想求他的。
可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
短短一个月,承安侯府获罪被抄,她求救无门,见尽了人情冷暖。来求顾长晋,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举。
尽管她知道他这人铁面无私,从不会因着私情而徇私。
果然,顾长晋看了她须臾,似是懒得与她再多说,只吩咐道:“橫平、常吉,送夫人去别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放她出来。”
顾家素来清贫,顾长晋一荜门圭窦之人,何来别院?
容舒想得明白,这别院不过是宫里的贵人给她安排的牢笼罢了。承安侯府出了那样的事,他们又怎会让她这么个罪臣之女占着太子妃的位置?
况且,顾长晋本就不喜她。
她令他与心爱之人咫尺天涯分开了三年,他心底大抵也是恨她的。将她囚在别院,也算是眼不见为尽。
容舒笑了笑,在顾长晋垂着眼从她身边经过之时,抬手揪住他的衣袖,轻声问:“顾长晋,你就没旁的话同我说么?”
顾长晋脚下一顿,低眸望着她攥得发白的指尖,半晌才启唇道:“去扬州寻你舅舅的事,你莫要再想。容家通倭的罪证便是你舅舅沈治亲自托人送来上京的,而你父亲昨日已经画押认了罪。”
竟是她舅舅亲自送来罪证?
容舒只觉脑中那根苦苦支撑的弦“铮”一声断裂。
恰这时,远天一道惊雷忽响,狂风四起,不多时便有雨点子从半空坠落,淅沥沥浇了她一身冰冷。
顾长晋淡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才出大门,立时有宫嬷过来为他撑伞。
他被人簇拥着上了马车,不曾回过头。
第四章
容舒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分。上午一场急雨过后,空气里多了几丝沁人心脾的秋意。
盈雀给容舒端来一盏香饮子,问道:“姑娘睡了四个多时辰,该是饿狠了。小厨房那头煨了汤,还吊了一盆干蒸鸭、一碗羊肚羹并几个素小炒,可要奴婢布膳了?”
容舒这一觉睡得浑身舒畅,头不疼了,心也不闷了,眼下听盈雀报起菜名来,更是觉着饿得慌,想了想,便道:“厨房里的汤给张妈妈分一盅,张妈妈爱吃藕片,再炒份藕片送去。”
盈雀见容舒恢复了口腹之欲,喜滋滋应下,脚步带风地出了屋。
一旁的盈月推开窗子,扫了眼天色,踟蹰道:“奴婢方才听常吉说,姑爷在刑部办案办了整整一日,这会都还未用晚膳。姑娘可要派个人请姑爷回来用膳?”
常吉半个时辰前曾回了趟书房,盈月便是在那会打听到顾长晋的踪迹。
知晓顾长晋一整日都在办案,盈雀气得直跺脚,愤愤不平道:“哪有人成亲第二日便回去衙门办公,让新妇独守空闺的?姑爷这也太过分了!若传了出去,岂不是叫姑娘让人看低了去!”
盈月心里头也不舒服,圣人明明允了姑爷告假三日,昨个又是中秋,本就能休一日,算起来,姑爷到八月十九方才需要回刑部点卯。
昨儿没同姑娘圆房,今儿天一亮便急吼吼去了刑部衙门。怎么看,都像是不拿姑娘当一回事。
盈雀气,盈月又哪儿能不气?但她到底年长些,知晓这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才开口问容舒要不要去刑部把人请回来。
可话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忐忑,怕自家姑娘难过。
盈月拿眼偷偷去瞧容舒,却一眼撞入容舒乌溜溜的眸子里,直把她看得一愣。
容舒莞尔一笑。
身边这两个丫鬟是沈氏亲自给她挑的,二人一个活泼俏丽,一个成熟稳重,陪在容舒身边已十三载矣。
盈月比容舒长四岁,打小就是一副小大人样儿。要搁往常,是断然不会把心事漏在脸上。眼下大抵是替容舒委屈狠了,这才压不住。
容舒其实没觉着难过,便是上一世,知晓顾长晋成亲第一日就回衙门办公也不觉难过,现下就更不会难过了。
“不必去请他,二爷手里有一桩棘手的案子,今个不忙到月上中天是不会回松思院的。”
她这话倒是不假,年初顺天府辖下的昌平州出了桩案子。
一位名唤许鹂儿在曲苑里卖唱的良家子,被昌平州庠生杨荣看中,强行掳回府里做了小妾。许鹂儿的母亲金氏去杨荣府里讨要女儿,不想却被杨荣差人撵了出来,还挨了一顿板子。
金氏听说顺天府府尹朱鄂是个是非分明,不肯向权贵低头的青天大老爷,撑着病体来到顺天府,状告那杨荣强抢民女,逼良为妾。
朱府尹的确秉公办了案,将许鹂儿救出,又将杨荣关入大牢。
偏生这杨荣有个在司礼监任秉笔太监又提督东厂的叔叔杨旭,杨荣这头才刚下狱,那头便冒出个乐工,非说许鹂儿不是良家子,早在去岁便已被其母卖与了他,他又将许鹂儿转卖给了杨荣,一应卖身的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许鹂儿的卖身契一出,这案子又落到了北镇抚司手里,将杨荣、金氏与许鹂儿一同关入北镇抚司的诏狱审询。
入了北镇抚司诏狱的人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金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屈打成招,认了罪,当下便被判了绞立决。
这案子定谳后,杨荣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北镇抚司,而金氏的斩立决则移交至刑部审核。
杨荣大抵猜不到这案子被移交后,刑部一名员外郎会不依不饶地将此案捅到了圣人面前。
顾长晋便是那刑部员外郎。
容舒记得清楚,这桩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案子,最后便是凭顾长晋一己之力彻底翻了案的。
他这人在上京本就有名声,嘉佑一十八年状元顾长晋与探花管少惟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至今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着。
眼下这许鹂儿的案子也正处于关隘处,八月十九那日,久不临朝的圣人会上朝。若那日顾长晋不能将这案子上达圣听,这许鹂儿案,兴许就再无沉冤得雪的一日。
到底是人命关天,且还是那样可怜的母女,容舒自是希望顾长晋能同上辈子一样,为许鹂儿母女挣一个公道回来的。
刑部官衙在宣武门的内大街,顾长晋从衙署出来时,戌时已过。
松思院里的人早已歇下,除了檐下几盏贴着“囍”字的灯笼还亮着,处处皆是黑黢黢一片,正屋里头更是连窗子都关得严丝合缝。
顾长晋行至廊下,见到那几盏红艳艳的灯笼,方才想起这屋子住了个小娘子,登时便打住了脚,揉了揉眉心,压住心底的烦躁,往另一头的书房去了。
常吉觑着他的背影,提着灯亦步亦趋跟进了书房。
书房不大,一张老黄木书案,一个摆满经史书册的架子以及一张窄长的罗汉床便将这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顾长晋脱下外裳,抄起桌上的一盏冷茶灌了几口,道:“打些水来,我今儿歇在书房。”
横平面无表情地应下,出屋打水去了。
常吉放下手里的灯笼,眼珠子往四周转了圈,苦口婆心劝道:“主子莫不回主屋睡?书房这儿冷飕飕的,床又硬又窄,哪儿有主屋的床舒服?主屋那张拔步床是容家送来的,又精致又宽敞,您本就身体抱恙,在这睡一宿,只怕明儿王大夫又要来了。”
不怪他啰嗦,主子今晨从六邈堂出来时,他与横平就发现了,主子的脸色非常不妥。
主子这人惯能克制,受再重的伤都是一张没甚表情的脸。可常吉与横平自小伺候他,又一同出生入死过,他脸色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瞧出。
常吉碎碎叨叨的话倒是叫顾长晋想起昨儿在梦里那摧心剖肝似的疼。
他已许久不曾做过梦,昨夜大抵是黄汤灌多了,竟又做起梦来。
梦里的场景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真切,也记不住,只记得那绵绵密密的疼。偏生他陷在梦里,怎么都醒不来,直到容舒伸手碰了他,方叫他挣脱了梦魇。
小姑娘那会手被他攥住,也不喊疼,就那般睁着双茫然的眼,愣怔怔看他。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窝在乌压压的发里,像黑夜里泛着朦胧光泽的羊脂玉。
顾长晋轻轻蹙眉,散去那张刚在脑中凝起的美人面,淡声问道:“椎云那边回信了没?”
“回了,属下下午回来松思院便是为了取信,那信我一直随身带着。”常吉说着,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继续道:“椎云说少夫人四岁便离开了上京,在扬州的外祖家呆了九年,直到十三岁才回来承安侯府。”
顾长晋拆了信,一目十行读完。
信里把容舒在扬州的九年俱都事无巨细地阐明了,从信里看,不过是个寻常的闺阁千金,无甚特别之处。
既如此,徐馥为何要他娶她?为了容家还是为了沈家?
徐馥此人从不做无用之事,也从不用无用之人。
让他娶容舒,定然是有她的用意在。
顾长晋抿唇沉思,骨节分明的食指在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倾,拿过烛台将那信点着,扔进脚边的三脚铜炉里。
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且再等等。
顾长晋昨儿歇在书房的事,一早便有人来松思院通禀,来的人自然是能说会道、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常吉。
“主子那人,一办起案惯来是废寝忘食的。昨儿在刑部忙了一日,回来时见少夫人已经睡下,怕吵到少夫人,这才转道去书房过夜。”
常吉说这话时,又是作揖,又是挠头,一口一句“好姐姐”。盈雀原先虎着一张俏脸,见他态度诚恳,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我们姑娘早就知晓姑爷忙,昨儿个一个人孤零零用晚膳也不恼。可你们也莫要欺负我们姑娘脾气好,便连句话都不说就消失一整日。好歹让人传个口信回来,省得我们姑娘眼巴巴地等。”
里头盈月听见盈雀的话,眉心一皱,便要出门去。容舒却拦住她,笑道:“无妨,常吉不会恼,也不会把话传出去。”
顾长晋身边两个长随,一个八面玲珑嘴儿甜,一个武艺高强闷葫芦。两人对顾长晋忠心耿耿,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也不会给顾长晋惹事。
果不其然,容舒的话才刚坠地,便听常吉回道:“怪我怪我,说来都是我的错。主子原是让我回来递个话的,我回头一忙便将这事儿给忘了,下回一定会往府里递个口信。”
盈雀自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见常吉拿手打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便也消了气,正欲开口回话,身后一道温温然的声音忽地岔了进来。
“郎君可还在书房?”
常吉正哈着腰双手拢着等盈雀回话,猛然间窜出这么道温婉悦耳的声音,不由得一愣。
抬头望去,便见容舒披着件单薄的月白披风,抱着个鎏金铜手炉从屋里出来。
常吉面色一正,垂下眼,恭敬道:“回少夫人的话,主子刚用过早膳,正准备要去刑部衙门上值了。”
“那劳烦你带个路,我有话要同他说。”容舒道。
第五章
常吉心里纳罕,想不通容舒这天不亮的究竟要同主子说甚。纳罕归纳罕,眼下这位明面上到底是主子的妻子,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遂扬起嘴角,笑眯眯道:“好咧,少夫人请随小的来。”
顾府这一隅之地着实称不上大,不管是六邈堂还是松思院都占地极小。
书房便在两座院子中间,离松思院并不远,庑廊往东,出了月洞门,拐两个弯儿便到,满打满算也不过是走一两盏茶的光景。
几人到书房门口时,顾长晋已经穿了一身官服从里出来。
他这人生得比北地的男子还要高些,那身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芝兰玉树、清贵凛然,连补子里那只鹭鸶都仿佛比旁人的要精神些。
顾长晋大抵也没料想容舒会来,见她亭亭立在廊下,便道:“夫人寻我何事?”
容舒拢了拢披风的领子,温声回他:“明儿归宁,郎君可要与妾身一同回侯府?”
顾长晋垂下眼看她。
与昨日相比,她的面色显然是好了许多。
桃腮泛红,樱唇点朱,衬得肌肤愈发赛雪欺霜。她生得明艳,标致的桃花眼便是不笑也氤氲着春意。只她气质温婉大方,那点子浮躁的春意便成了春水般的柔情,不显轻浮,反多了点儿濯而不妖的清丽。
天未亮,正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她额间的发被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额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正静静看着他。
顾长晋道:“明日夫人想何时出发?”
“辰时便出发,郎君若是公务繁忙,在侯府用完午膳自可离去。”
“便听你安排。”顾长晋颔首,顿了顿,又道:“今日我大抵要忙到夜深,下值后我会去书房歇,你不必等我。”
容舒温和道了声“好”,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儿恼意,说完就微微侧过身,低下眉眼,密密的眼睫像扇子般一动不动地垂着。
顾长晋复又看她眼,略一颔首,疾步从她身前过,穿过庑廊,往大门去了。
三个大活人一走,这庑廊瞬时便冷清下来。
盈雀上前给容舒理着披风,道:“姑娘就是好脾气,要让奴婢说,姑娘也该说说姑爷。”
自家姑娘有多喜欢姑爷,盈雀同盈月一直瞧在眼里。
当初侯爷根本就不同意姑娘嫁到顾家来,是夫人据理力争,说定要让姑娘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侯爷拗不过夫人,这才顺顺利利定下这桩婚事。
盈雀原先还想着,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又是侯府贵女,纡尊降贵下嫁到顾家来,顾长晋这位状元郎见到姑娘,定然会感动会喜欢。
可姑娘嫁过来这两日,她们算是看清楚了,姑爷压根儿就没将姑娘放心上。连回门归宁这样的事,都要姑娘亲自过来说。
容舒得了顾长晋的准话,心里倒是放下一块大石头。
顾长晋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她不能开罪他,但也不愿再与他纠缠了,迟迟早早都会离开这里。
只眼下还不是与他和离的良机。
作为侯府的嫡长女,才刚成亲便和离,整个承安侯府大抵都要沦为上京的笑话。
容涴明年开春便要嫁入蒋家,眼下容家正盼着能借容涴这桩婚事同蒋家攀上关系。若是因着她和离,容涴的婚事出了差池,以祖母的性子,定会闹得家宅不宁。
到得那时,阿娘在侯府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再者,顾长晋这会还不知他那心上人被送去了肃州。
等明儿见到阿娘,打听到他心上人的踪迹,她便将那姑娘全须全尾地接回来,将她好生送回顾长晋身边。
之后再亲自同顾长晋请罪和离,如此也算是亡羊补牢,他日后大抵也不会那般记恨她与容家。
这些事少说也要花小半年的光景,且再等等吧,总归顾长晋也不会回松思院住。
“姑娘,您就不气么?”盈雀见容舒迟迟不语,鼓了鼓腮帮子道。
容舒笑道:“有甚好气的?你快去小厨房瞧瞧我的桂花糕蒸好了没?”
盈雀心思跳脱,一听这话,果真被转了注意力,“啊”一声:“该是蒸好了吧,奴婢现下就去看看。姑娘回屋里等着,莫在这吹风了。”说着便快步往小厨房去,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盈月摇头一叹,“姑娘就爱惯着盈雀,这丫头是越来越毛毛躁躁了。”
容舒笑了笑,没应话。
前世顾长晋实则是陪了她回门的,只那会时辰是他定的,坐的马车也是他安排的。这一次,容舒想自个儿安排,这才特地过来问一句。
只要她开了口,顾长晋便会任由她来安排。
他惯来不爱烦心这些琐碎事。
容舒用过早膳,便去六邈堂给徐氏请安,陪着她叙了一盏茶的话,方才告辞。临出门时,徐氏再次提起了不必容舒来请安的事。
“我这屋里药味儿熏人,我又喜静。以后你不必一大早就来给我请安,我也好多在榻上歪一会,养养神。”
徐氏的确是喜静,身子骨也的确是弱。
容舒嫁给顾长晋三年,从没见她出过六邈堂,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榻上躺着,偶尔才会挑个晴日到院里的梧桐树下坐坐。
上辈子徐氏也提过几次,要免了容舒的晨昏定省的。容舒初时出于对婆母的敬重,每日早晚还是恭恭敬敬地来六邈堂请安。
直到后来徐氏大病了一场,在床榻上冷冷地让她莫要再来,容舒方才知晓徐氏是真的不喜她来六邈堂。
顾长晋的生母既是宫里的戚皇后,容舒至今都弄不清徐氏究竟是顾长晋的养母,还是旁的至亲。
承安侯府出事后,她便不曾见过徐氏,也不知晓后来她去了哪儿。
只那三年里顾长晋对待徐氏始终恭敬关怀,想来顾长晋成了太子后,应当会妥善安置徐氏的去处。
不过与顾长晋相关的事,容舒也不大关心了。等日后二人和离,那便是尘归尘,土归土,各走各的道。
到得那时,他也好,徐氏也好,都只是陌生人罢了。
眼下她礼数已是做得周全,徐氏既然提起,她自然是顺着徐氏的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好。
安嬷嬷亲自送容舒出六邈堂,边走边慈祥笑道:“夫人嘴里说着爱静,让您不必来请安,实则不过是不愿少夫人这样年轻明媚的小姑娘陪她在六邈堂虚度光阴罢了。明儿少夫人的回门礼,夫人可是早早就叫老奴备好的,叮嘱了不下四五回,一会老奴便让人将礼单送到松思院给少夫人过目。”
一番话说得极漂亮,字里行间,俱都是徐氏对容舒的关爱之情。
只容舒哪儿会信呢?
“有劳嬷嬷了。”她笑着道谢,又让安嬷嬷留步,道:“我自个儿回便好,母亲这里少不得人,嬷嬷快回去照顾母亲罢。”
安嬷嬷“诶”一声,往前又送了两步,这才住了脚,目送着容舒几人远去,脸上殷勤和善的笑容渐渐冷下。
容舒这厢因着明日便能回去见阿娘,一整日的心情都格外好,夜里早早便让盈月熄了灯。
盈月将屋子里的灯灭了七七八八,就剩床边两盏小烛灯,迟迟吹不下嘴。
“姑娘,莫不给姑爷留一盏灯?昨夜姑爷大抵就是见屋子里的灯全灭了,这才去了书房歇。”
容舒已经起了睡意,正抱着个缝成月牙形的小枕躺下,听见这话便知盈月是意欲为何,忙掀开幔帐,道:
“不必留灯,你也无须去月洞门外守他,顾长晋不会来这睡。明儿要早起,你与盈雀也快些安置吧,夜里不必给我守夜。”
盈月无奈应下,吹灭最后一盏灯前,忍不住往床榻看了眼。
只见自家姑娘穿着身月白的里衣,因着睡意,眸子里润着一层水,玉芙蓉般的小脸被微弱的烛光照得格外美艳动人。
忍不住心里又是一啐:自家姑娘这样好的颜色,那劳什子状元郎真是个睁眼瞎!
翌日一早,容舒草草用过早膳,披着件浅青色的披风便出了松思院,往大门去。
她这一趟回门,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侯府住个三五日的,张妈妈身子还不爽利,容舒便让盈月留在东次间照料着,只带了盈雀一人回侯府。
门外停着辆镶金嵌玉的华盖马车,盈雀正在点着带往侯府的回门礼,见容舒出来,忙碎步贴上前来,悄声道:“方才奴婢出来清点东西,常吉也跟了来,给奴婢塞了幅春山先生的画以及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说是姑爷给侯爷同老夫人特地备的礼。”
承安侯爱风雅,尤爱建德年间的大才子春山先生的山水画。春山先生行踪缥缈不定,这十来二十年已经没有新的画作问世了,顾长晋能弄来这么一幅画实属不易,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盈雀那张俏丽的脸难掩喜色,掩着嘴儿笑道:“奴婢瞧着,姑爷心里还是看重姑娘的。”
容舒一愣,忽地想起,上一世也是有这么一遭。
那时她也同盈雀一般,喜不自胜,以为顾长晋是特地为她费的心思。
“那画和佛珠在哪儿?”
盈雀往车内一指,道:“我怕这两样东西放礼车里会弄丢,便装进了一个小箱笼,放到马车里。想着到了侯府,再搬回礼车,让人送进荷安堂。” 荷安堂便是容舒的祖母容老夫人住的院子。
容舒点点头:“一会不必搬进侯府,就在马车里放着吧。等过几日回来,你再送去书房还给二爷。”
盈雀瞪大了眼,欲开口问一声为何,眼角却瞥见顾长晋正往大门来,忙又闭了嘴。
容舒自也瞧见了顾长晋,朝他福了福身,唤了声“郎君”,道:“今儿便坐这马车回侯府,成么?”
薄薄的曦光里,少女梳着高髻,穿了条绣工精致的遍地金绣垂枝碧桃百褶裙,藕色的襦衫束在浅青色的腰带里,显得纤腰楚楚,像一朵沾了露水开在清晨里等着人采撷的娇花。
常吉在心里叹了声:这容家大姑娘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儿了。可惜花娇还得要有惜花人,自家主子那颗泡在千年玄冰里的石子心,还真没甚怜花惜玉的柔情。
他小心地觑了眼顾长晋,果见他眉眼不动如山,点了点头便抬脚往马车走去,端的是冷漠无情。
大抵是察觉到常吉的视线,顾长晋扭头瞥了瞥他。
常吉心里一个“咯噔”,忙上前打开车门,殷勤地放下脚踏,对二人道:“主子、少夫人,快上车罢。”
容舒跟在顾长晋身后上了马车,与他面对面坐着。
这马车是容舒从前在侯府时,沈氏寻人给她专门造的。里头空间极大,坐七八人绰绰有余。车底铺着金丝地毯,中间立着张檀香木桌案,上头摆着一个瑞兽香炉、一套掐丝珐琅茶具,桌案两头还有两个鸡翅木小几。
盈雀说的小箱笼便放在其中一个小几底下。
容舒目光在那小箱笼顿了片刻便收回了眼,扭头挑开一边的车帘。
外头梧桐巷的铺子早已开了市,吆喝着卖炒饼、卖热浆、卖甜酒汤圆子,一派热热闹闹的人间百态。
凉风并着这喧闹声吹灌而入,容舒半张脸撞入光里,她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唇角微扬,渐有一股喜悦之感涌上心头。
松思院不是她的家,顾家也不是她的归宿,她只当自己是个借宿之人,行事自是要谨慎,时间久了,难免会觉着压抑。
眼下出了顾府,浸润在梧桐巷热热闹闹的烟火气里,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啊。
她在这厢看得入迷,压根儿没察觉到顾长晋略带探究的目光。
成亲三日,他日日都是早出晚归的,二人不怎么碰面,也没说过多少话。顾长晋原以为容舒这样娇滴滴的高门贵女,不管如何都会闹上一闹。
毕竟,他顾家与承安侯府到底是差了些门楣。容舒若是要闹,也是有底气的。
可她偏偏规矩得很,不吵不闹,恭敬之余还带了点儿疏离。
是的,疏离。
顾长晋能察觉到她对他的疏离。
他因着幼时经历,又兼之在刑部历练了两年,算得上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等闲之人在他面前藏不住心事。
便比如容舒,大婚当日,喜帕被挑开的瞬间,她那双清润的眼浸满了对他的爱慕。可第二日再见时,她眼底那些缠缠绵绵的光忽然便没了,只余下规规矩矩的疏离。
许是因着没圆房又被冷淡对待了两日,这才死了心?
顾长晋低下眼,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先前他只要一想到从官衙回去,还要对着个哭哭啼啼、闹天闹地的人,便觉烦躁。
盲婚哑嫁最容易造就怨偶,他也从未有过成亲的念头。
当初徐馥越过他与侯府定下亲事,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认下这门婚事。
好在她进退得度,也懂规矩,倒是让他不觉得烦。
若他日后侥幸不死,而她又愿意,他自会给她重新寻个如意郎君,权当是补偿她这段时日遭受的冷遇。
思忖间,马车早已驶离梧桐巷,往左拐入了银槐街。
车厢里一阵晃动,顾长晋却蓦地掀开眼皮,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容舒,淡淡道:“路,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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