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奥会的开、闭幕式,令张艺谋又火了一把。但在张艺谋、陈凯歌和田壮壮为旗手的第五代导演崛起之前,中国电影界的大师有且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第三代导演里的谢晋。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谢晋的电影,至少影响了三代中国人。纵览中国电影百年风云历史,能在时间跨度之大、影响观众之多,且在当代依旧保持艺术魅力的导演,谢晋当属独一份。
谢晋(1923—2008),生于浙江省上虞县,导演、编剧,中国第三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之一,被称为中国电影的“民族魂”
名门逆子《世说新语》的《雅量》篇里,刘义庆收录了这样一则故事:“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这个故事,很多人都知道,说的是谢安在东晋为相时,淝水之战里,以八万之众击溃苻坚百万大军;淝水大捷后,正在与朋友下棋的后方总指挥谢安,淡然从容,喜悦而不形于色。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个发生在历史上的真事,正是谢晋名字的由来。
追溯族谱,谢晋是诗仙李白的偶像谢灵运(谢安侄子谢玄之孙)的第53世长房长孙,1925年仲冬出生,祖父佐清公对他寄予厚望,为他取名叫“晋”,号“淝捷”——晋即东晋,淝捷即淝水大捷。如此取名,其苦诣婆心,不言而喻。
在佐清公的遗愿里,谢家的子孙一不炒股票,二不做戏子,应该在仕途的道路上,名驰宇宙、晃动乾坤。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佐清公的愿望,在1941年的暑假,破灭了。临开学的前一个晚上,年满十八的谢晋对父亲谢春溥和母亲陈振美说,从下学期开始,他不打算继续回中学读书,而准备去考上海的戏校——在传统意识极强的谢家长辈看来,考戏校就是做戏子,这正是对祖辈遗愿的违逆。
消息从上海传回会稽上虞的老家,谢家长辈们恨不得胁下生双翼,飞到上海把谢家父子都揍一顿,他们指责正是因为谢春溥和陈振美平日里对谢晋太过骄纵,才让他对祖辈遗愿听而不闻,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如果谢晋真的做了戏子,就是坏了谢家一门的风水。早在前一年,上虞的本家长辈就收到消息,说谢晋在学校参加业余戏剧活动,在舞台上扮成岳飞的儿子岳云。怪不得谢家门里这么些年一直没人在朝廷里做官,因为子孙辈都跑去舞台上扮官了。
谢晋为什么对戏子如此着迷?这事儿得从他跟母亲陈振美说起。
1932年,7岁的谢晋跟母亲一起离开上虞老家谢家塘,前往上海,与父亲团聚。上海的新家在宁波路,一座两层楼的石库门房子,跟老家那种花园般宽敞的房子相比,这里简直像鸟笼一样狭小憋闷。
据谢晋回忆,“当时的房子是灰色的,灯光是炫目的,人与人之间互相不说话”。不适应的不只是谢晋,还有他母亲陈振美。既为了疏解儿子的不开心,也为了让自己尽可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她打听到一种叫电影的东西,听起来有点像老家的舞台戏。因为谢晋从小痴迷那些草台班子在舞台上的咿咿呀呀,陈振美就决定带儿子去看看新式的戏,说不定他能喜欢呢。于是拣了一个星期日,将儿子穿戴得干干净净,来到附近的一家电影院。
当时的上海,电影院很多,但分三六九等。比如现在还被影迷们如数家珍言传的,海宁路的维多利亚大戏院,四川路的爱普庐影戏院、新爱伦大戏院、上海大戏院、南京路的夏令配克大戏院(今新华大戏院),以及大光明大戏院等,都是当时的上流影院,这些戏院设施好、价格贵,一般老百姓是光顾不起的,谢晋母子经常去的,是现在已经不为人知的低档次电影院。
据谢晋追忆,当时自己年幼,很难看懂这新式戏曲里的故事,母亲就把他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讲解。在上海的这段时期,从由母亲陪同,到自己独自去影院,一共看了多少电影,谢晋也说不清楚。但他很清楚地记得,看了当时国际上很多优秀电影,比如《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魂断蓝桥》《关东大侠》《荒江女侠》《摩登时代》《人猿泰山》《桃花劫》和《大路》等。
此外,母亲的讲解,对他来说也是影响深远。这些电影,年幼的谢晋未必全能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电影,对引导谢晋走向艺术的殿堂,并且在日后把毕生精力投入到电影艺术的创作当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晚年谈及母亲,以及上海的观影经历,谢晋颇为感慨:“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艺术家,小的时候,我从我的祖父母,我的父亲,尤其是我的母亲身上,受到了人道主义的教育。我认为,无论时代发展到什么时候,对人的爱,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这既是谢晋对人性的判断,也是他对电影艺术的终极追求和探索。
谢晋在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求学时,受到学校里一大批文化精英的熏陶和指导,图为洪深、焦菊隐和曹禺
苦难人生1941年冬,与父亲僵持数月的谢晋悄然离家,音讯全无。就在父母苦找无果,准备登报寻人时,他们收到落款为“四川省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话剧系”的来信。原来,谢晋离家出走后,到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报考了话剧科。在信里,他对父母作了检讨,并解释为何离家出走。总而言之无非是:酷爱艺术,要为之献身。
对谢春溥而言,儿子带来的创伤,毕生都没能愈合。虽然他曾原谅过儿子,毕竟是骨肉亲情的本能使然。但从根本上,他并没有接纳儿子的选择。尤其数十年后,在那个充满血雨腥风的特殊年代,谢晋所在的上影厂的反动学术权威,对谢春溥夫妇进行毫无人道可言的折磨和羞辱,导致两位老人先后愤然自杀时,他对儿子的选择,更加心怀怨恨。不过,这都是不可谈及的后话了。
在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谢晋收获了毕生的两大支柱:一是与电影相关的戏剧知识,二是遇到了相伴一生的结发妻子徐大雯。
四川江安,地方虽小,但与戏剧相关的文化名人却不少。时任戏专的校长叫余上沅,是当时很有名的戏剧理论家,学校教授也都是清一色的大腕,比如洪深、焦菊隐、马彦祥、黄佐临、张骏祥等——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当时的教务主任,时任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的理事,也就是已经写出《雷雨》和《日出》的曹禺。
不到20岁的谢晋,就是在这样一批文化精英的教鞭下,接受着艺术的熏陶。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的他,经常被教授们夸赞,但也偶有被批评的时候。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次批评来自焦菊隐:有一次,焦菊隐老师负责排戏,正在排演的谢晋突然开了句玩笑,破坏了原本应该严肃的剧情氛围,焦菊隐气得叫他立即到排演场的墙角去反省。
成名后,谢晋经常在片场给工作人员讲这个经历,身体力行地告诫大家,一旦在工作现场,就不准人员再随便走动、聊天说笑,甚至不允许女演员找男朋友。
成名虽晚,但谢晋在江安读书时,就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也就是四川姑娘徐大雯。据徐大雯晚年回忆,她与谢晋是一见钟情式的美满姻缘,“可以说是天公作的美,因为我们江安女中与国立剧专只是一墙之隔,墙的这边是我们的学校,墙的那边是谢晋的学校,我们就是在墙边发现对方的。”
但似乎每一种幸福,都有无尽的代价。如果说我们没办法从历史和社会层面,过多地探讨围绕在谢晋身上的悲剧,那单说他子女在内的家庭状况,也足以让人心有戚戚。俩人冲破封建礼教结合后,育有四个儿女,除了后来也成为导演的大儿子谢衍,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有程度不同的智力残障,最严重的是二儿子和三儿子,甚至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四个子女,三个残障,这对一个父亲而言,其残忍和打击程度,可想而知。
夫妻二人身强力壮时还好说,原本想着百年之后,大儿子谢衍可以帮忙照顾弟弟妹妹。对这个儿子,谢晋既寄予厚望,又满心愧疚。在那个特殊年代,因为谢晋的身份问题,本要报考戏剧学院的谢衍被拒之门外。
直到1983年春,在美籍华裔影星卢燕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到美国纽约大学电影系深造,跟李安、奥利佛·斯通成为校友。学成归来后,他根据白先勇的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花桥荣记》,在1998年台湾金马奖上,获得最佳改编剧本的提名。
多年来,谢衍一直没结婚。他曾对朋友说,他应该为女方着想,万一婚后生育的孩子,也像自己的弟弟妹妹那么不健康,该怎么办?他还说,他有责任,帮助父母照顾弱智的弟妹,更有责任照顾已经年迈的父母。可谁又曾想到,这个最有望继承父亲谢晋事业的长子,这个因为要照顾家庭而数度中断自己导演事业的长子,却走在了父母前面。
2008年8月23日,谢衍因肝癌在上海猝然离世,年仅59岁。
3个月后,身心失去支柱的谢晋也撒手人寰,享年85岁。
就是在这样辛酸苦楚的家庭环境里,谢晋创作了誉满全球的电影佳作。
1948年,返回上海的谢晋,在大同电影公司,给当时的名导吴仞之、郑小秋、何兆璋等人,担任助理导演,之后又在石挥的《鸡毛信》中担任副导演。这一时期,谢晋积攒了很多创作经验。
1958年,谢晋被分配了拍摄任务,这就是他的成名作,描写运动员生活的《女篮五号》。在谢晋的作品中,《女篮五号》算不上杰出,但在中国特殊的“十七年电影时期”里,它却是为数不多关注人物真情实感的作品。《女篮五号》不仅展现了运动员的训练和日常生活,还把新旧时代变化中两代人对运动的情感转变,以及角色们的爱情和亲情交织其中,使它超出了时代社会图景的写实范畴。
从《女篮五号》开始,抢眼的女性角色,就成了谢晋电影的标配,他完成度极好的,尤其是艺术水准较高的作品,这个特征体现得尤为明显,比如他的第二部电影《红色娘子军》(1961),以及后来的《舞台姐妹》(1964),都是极好的例证。
在《红色娘子军》这部革命历史题材影片里,谢晋的重点,并不在于展现红军与敌人的战斗场面,而是集中于吴琼花这一关键人物从受压迫到复仇反抗的觉醒过程。但整体来说,它还是服务于主流叙事的,每一个部分的用意和指向,都有极强的目的性和功能性。
相对来说,《舞台姐妹》就更女性化,他把两位女性之间的情谊和变化,悬置在大时代变迁的背景之下,且在镜头风格和场面调度上,也极具女性情感般的细腻流畅,整部电影也因而散发出柔媚娇羞的意境。
但在那个情况极为不同的年代里,个人情感问题的过多流露,难免要被怀疑和批评。所以从《女篮五号》到《舞台姐妹》,这中间但凡牵涉到情感的倾向,不是被强行拿掉,就是在公映后受到严厉抨击。
《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被誉为“伤痕三部曲”,又称“反思三部曲”,是谢晋八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巅峰之作也就是因为《舞台姐妹》,谢晋作为导演的创作陷入低潮。直到改革开放后,他才真正拥有打上个人烙印的经典佳作,也就是“特殊时期三部曲”:《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芙蓉镇》。
《天云山传奇》(1980)以50年代中期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间的20多年为背景,通过三个女性的视角,周瑜贞的直观感觉、宋薇的视野考量,以及冯晴岚的书信叙述,全方位、多视点地塑造右派知识分子罗群这一角色,他如何从一个朝气蓬勃、奋发有为的时代青年,沦为被欺侮和压迫的“反派人物”,以及他在这个屈辱过程里又是靠着怎样的信念和精神,坚持到最后的。同时,电影也写出了冯晴岚崇高的爱情,和那一代人面对生活时展现的美好情操,以及谢晋对人情与人性美好的赞颂。
这部电影,传奇而不离奇,着笔写史,实则为诗,完全不把自己拘泥在十年动乱的历史表层,也不满足于为时人和后人提供一些有反思和警醒价值的历史教训,更不屑于渲染廉价的情感煽动。
谢晋真正在意的是,如何深刻地剖白那个特殊时期里,知识分子面对社会、时代和自身命运的巨大变动,以及遭逢这巨大变动时内心世界起伏动荡的波澜。在这部电影里,历史融化成具体而微的故事背景,成了电影叙事的元素之一;同时,谢晋刻意减少以往中国电影里惯用的政治说教桥段,转而在情节和情感上,润物细无声地感染观众。
可以说,《天云山传奇》是中国电影新时期第一部真正具有社会批判意识的影片。
《牧马人》(1982)的故事,与《天云山传奇》大体类似,说的是男主人公许灵均被错划右派后,到草原做了牧马人,虽然受到22年的不公正待遇,但在与朴实的劳动人民相处中,在与勤劳的妻子李秀芝相濡以沫的爱情生活中,治好了心灵上的创伤,增添了对生活、对祖国、对党的热爱。
1982年的中国,大概有10亿人口,落后的电影统计方式,早已没办法精确算出观影人次。但据说当时一共有两种人:
一种是看过《牧马人》的,另一种是听说过《牧马人》的。
关于《牧马人》的拍摄,幕后还有个极其逗趣的故事。电影里有一场重头戏,说的是许灵均与李秀芝新婚后重逢。按理说不该难拍,但难就难在身为主演的朱时茂和丛珊,俩人都没结过婚,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彩排时试过很多次,谢晋对俩人的表演状态极其不满。尤其是丛珊,根本就没有进入到角色里面去——按照剧本,扮演李秀芝的丛珊,应该把脸紧紧贴在丈夫胸膛上,而且贴上还不算,还要不断在丈夫胸膛上蹭,以表现新婚夫妻久别重逢后的亲热和爱恋。
但别说蹭了,女主角连贴都贴不好,每次她的眼神里,不是呆板就是僵硬,不是紧张就是游移。屡试不过,令谢晋火冒三丈,当着现场所有工作人员的面大骂丛珊,丝毫不顾及这位青年女演员的颜面。丛珊也很委屈,当场嚎啕大哭,哭到眼睛都肿了,反而更没法拍戏,搞得谢晋更火大,疯了似的对剧组发飙说“今天不拍了”。
好不容易拍完这个镜头,大家提起导演发火,丛珊羞红着脸说:那天不是她不想“蹭”,而是朱时茂的胸毛又多又硬,刺得她脸都疼了,反感都反感不过来,哪还有心思想什么恩爱夫妻、久别重逢的事儿……说罢,谢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至于“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也就是姜文和刘晓庆主演的《芙蓉镇》(1987),想必不用多做介绍了。不同于前两部与特殊环境稍微拉开距离的处理,《芙蓉镇》的视角是身在其中的,把姜文扮演的秦书田和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这两个普通百姓扔在特殊时期的巨浪里,看他们如何在这场运动里闪展腾挪。
把《芙蓉镇》视为谢晋的巅峰之作丝毫不为过。
当然,谢晋还有很多值得展开谈谈的经典佳作,比如60年代的讽刺喜剧《大李、小李和老李》,捧红陈冲的《青春》,濮存昕第一次做男主角的《清凉寺的钟声》,唐国强早年的代表作《高山下的花环》,斯琴高娃和谢添主演的《老人与狗》,让台湾作家三毛如痴如醉的《秋瑾》,以及差点与林青霞合作的《最后的贵族》等等。囿于篇幅限制,这里不再赘述。
谢晋毕生,以导演身份署名的电影,共计36部。晚年时,谈及这些电影,他把自己的生命比作燃料——他说:“我的每一次艺术实践,都是对生命的一次燃烧,一个艺术家,只有用自己的生命做燃料,把自己变成一团火,才能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才能把别人也变成一团火。”
姜文认为“谢晋导演是座丰碑”
本文原创自志道传媒新教育家杂志 文/清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