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植物园刚刚更名为国家植物园北园了。我很爱这处地方。它的北边是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卧佛寺,西北有樱桃沟风景区,寺东有利用原僧房改造成的宾馆卧佛山庄,我多次自费入住卧佛山庄,享受那一派幽深雅静。今年春天疫情稍缓时,助理焦金木陪我到那里小住,除了看花品茶,他对我偏要到寺西一隅去寻找一座广慧庵,大惑不解,因为在游览指南上,并没有广慧庵字样,及至终于找到,已是一所机构:中国农业科学院蜜蜂研究所。我在门前徘徊良久,感慨万端。
刘心武先生在广慧庵外海棠花前(焦金木摄)
我的一位姨妈,名叫王永强,这名字挺男性化是吧?那是因为,他们王家是个大家族,到她这一辈,排行永,最后一字,规定一律要木字偏旁,女性把桃李杏梅杨柳榆楸橘橙柑柚椰樱榴檎……男性把树林松柏槐椿枫材棕榈檀榕栾臬桑采……几乎全都用上了,只有棺材的棺,那不能用,樗树因为是臭椿所以樗不能用,到我这位姨妈落生,父母觉得木字边的好字眼已经被家族用尽,因此干脆弃木而给她取名为强。这位姨妈,大学学的植物保护,后来在农科院搞研究,创办了《中国养蜂》杂志,1958年在杂志基础上组建了养蜂研究所,1960年在党和国家领导人朱德的亲自过问下,将卧佛寺西边本来驻军的广慧庵,腾出让养蜂研究所使用一直延续至今,定名更加准确:蜜蜂研究所。王永强姨妈应该是新中国蜜蜂研究的元老之一,她长期担任《中国养蜂》杂志主编,说是主编,其实,我的印象里,从组稿、审稿、定稿、排版、校对、选择封面照片、下厂付印……她忙得团团转,有次母亲约她来我家吃晚饭,她到得很晚,说是去邮局给杂志的作者们汇稿费去了,母亲笑她:“你真是全挂子本事啊!”她乐乐呵呵,满脸放光。她自己也撰写关于养蜂的论文。记得有篇论文,配得有表格、曲线图、饼图什么的,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占了一整版,刊发后,很快有几个国家的科研机构来联系交流事宜。那时候卧佛寺以南刚辟为植物园,总体还很荒芜,公共交通也远不如现在这么发达方便,她上班要先从东城坐公交车到西直门,再乘郊区车到卧佛寺附近,再步行二十多分钟,才抵达广慧庵,下了班,再这么跋涉一番,但她对养蜂研究乐此不疲,毫无怨言,只是有一回我问她卧佛好不好看,她才“啊哈”一声,笑道:“你看你看!我天天在卧佛隔壁,偏还没有去拜见过吔!”
从王永强姨妈那里,听到许多关于蜜蜂的知识。古人咏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常引出今人许多喟叹。姨妈却很理性地告诉我:蜜蜂分三种:蜂王、雄蜂、工蜂,蜂王养尊处优,吸食蜂王浆,雄蜂的使命则是与蜂王交配以衍生族群,其余众多的都是工蜂,采百花成蜜,是它们一生的辛勤,只有工蜂生有蜇刺,但遇到危害以蜇刺自卫的同时,它们也便捐躯。我说要学工蜂的辛勤劳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姨妈颔首,却也笑着告诫:“不要以为工蜂就是钻花心,有时候,它也还到茅坑里采一点无机盐呢!再说了,蜜蜂的社会有一套复杂的伦理秩序,最好不要简单地拿蜜蜂来做类比!”
王永强姨妈于1990年因心梗去世。她一生也有不少的颠簸坎坷烦恼欠缺,但她走过的人生之路,没有哪一段哪一步,是白走的。忆念起她,脑海里就常常出现寒冬腊月,她穿着棉猴,裹着围巾,步行在大马路与广慧庵之间的丛林小径,周围的空气是严寒的,她身躯里的心是火热的,我过去的人生之路,有着她的启发,如今我寿数已超越于她,在这世间走过的路,也何尝是白走的呢?愿我人生最后一段路,能再多少留下些有价值的足迹。(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