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还没起床接到表姐的电话,抑制不住的悲伤里告诉我:姨妈正在医院抢救!我犹如五雷轰顶。我匆匆洗漱好,急忙忙赶往医院。
病床上的姨妈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消失于人间的瓷娃娃,没有思想,没有话语,更听不到平常的啐啐念。这个对命运任性了一生的小女人,活生生演绎了终其一生的“林黛玉”式生活。
姨妈是母亲唯一的姐姐,母亲早逝,为此,姨妈对我们视如己出!
我最早记忆里的姨妈就是个病秧子,瘦骨嶙峋,走起路来摇摇欲坠。那时外婆家的茅厕离主屋大概有50米距离,姨妈去茅厕每回总是慢走两步、小跑两步,若不是门前的小树供姨妈扶手,姨妈连茅厕这点小孩学走路都能达到的路程,她都得摔倒两回。小时候我不懂事,即使见此情景那么多回,也没有扶过姨妈一次。
如今看来,实在惭愧!
母亲去世的时候,姨妈悲伤得恨不得跟着母亲一块儿走。姐妹情深,知此知彼。年轻时候的母亲总喜欢有什么心事都跟姨妈说说,姨妈说母亲总是非常担心她的身体,总害怕有一天这个知心姐姐突然走在了自己的前面,可没想到母亲走得那么快。姨妈的性子很爱钻死胡同,很多命中注定的事情,她总是不肯接受,就像她总是接受不了年轻过她的母亲为什么会走在她前面?
后来我姐弟仨再去姨妈家时,姨妈一见到我们就哭,还总爱拉着我们跟别人哭诉我们可怜的身世,让那么多陌生的眼神把我们姐弟当作博物馆里的展览品,哭多了,我们也开始烦。现在想来,姨妈是恨不得将这种悲伤和同情让别人感同身受,可她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无论多么亲密的关系,都无法达到真正的感同身受。而姨妈,却为此上瘾。
姨妈的性格多多少少有遗传到外婆的。外婆自幻父母双亡,十岁嫁给外公做童养媳,受了公婆很多苦,所以性格里免不了卑微。人可以谦卑,但过份了,就会成为生命里的障碍。
她感性、任性、脆弱、固执、卑微、敏感,极度没有安全感。几乎没有一样能给她的生活带来积极影响。她能跟林黛玉一般为一朵花的枯亡而悲伤;谁也说不得她,就算现在这般年纪了,一说她的不是,她会记恨你很久很久;她脆弱起来,肉体和精神几乎能被一阵风吹倒;固执得一件事就认死理。
但姨妈有一重大特性,那就是善良。她善良得会把以上所有的结果最终归结于自己的问题。她最常说的一句话“都是我,都怪我”,这就是姨妈,一个令人头痛纠结又不忍心责备的女人。
姨妈很爱喝酒。她一喝酒,情绪更糟糕,能跟你啐啐念上大半天。我想这可能缘于外婆家的放养式教育,这在我家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事情,爷爷家的家风很严格也很传统,在我家,女人是不可以沾酒的。我家是大家庭,所以很多家规就像多年形成体制的教条,牢固而不可动摇。
姨妈跟姨父的感情非常好。有姨父在的日子,姨妈就是个小女人,除了做做饭,什么事都不用打理,更不用为一些重大而复杂的决定伤脑筋。加上姨父的母亲也是个非常体己和明事理的婆婆,所以姨父在的生活里,姨妈已算是滋润的,姨妈的病秧子身体也慢慢胖起来,并在姨父病逝前的一两年里发生了肿胀似的肥胖,那时候我们都担心姨妈的身体是不是出了问题,只有姨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姨父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姨妈从那时起,精神上完全倒塌了。
那些年我出门在外,很多事情没有参与,但每次回家去看姨妈,总能在言语里捕捉到些许的异样。有一次跟弟弟在姨妈家吃饭,姨妈问我们喝不喝酒,其实我是非常想跟姨妈喝一点的,因为我知道她喜欢别人陪她喝酒。
可弟弟一直给我挤眼色。饭后弟弟告诉我,如果我今天跟姨妈喝酒了,后果会很严重,姨妈会拉着我们哭上一天的可能性都有。我问为什么,弟弟只说:姨妈变了,变回了那个风吹人倒的年纪。
舅妈们说到姨妈,总是一派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舅妈们都是理性之人,又怎么会理解得了感性极至的“林黛玉”姨妈。有一次大舅妈生气地告诉我,她说有一回跟姨妈睡觉,睡到半夜,姨妈使劲把她推醒,拼命跟她说,姨父来了,来看我们了,就在床边,吓得舅妈不行。
姨妈真的很思念姨父。她生命里的这个男人附予了她一生做梦的权力,除了姨父,再也没有人去理解和迁就她的梦。可命运对她却又是如此残酷,让姨父走在了她的前面,且走得如此急促和年轻。当时的姨妈就像一个刚出露的孩子,没有任何生存的能力和应对社会种种的技巧,突然就要她毫无准备承受接下来那么漫长和孤独的人生,这何尝不是一场折磨。
听人说,姨妈经常提着酒瓶去姨父的坟前哭诉。有时半夜,有时清晨,没有时辰之分,所以周围人家都很反感她,都把她当作神经病。实质上姨妈心里清醒得很,她比任何人都清醒,但她就是如此固执地让自己悲伤的情绪放纵下去,不理会任何人异样的眼神,这也是姨妈的毫无理性之处。
姨妈有一儿一女,孩子们都很孝顺。理论上来说这也应是她生命中的安慰了,可她又沉浸在担心儿子的婚事和女儿婚后的生活里不能自拔,终日忧心忡忡。我也为此劝说过她很多回,根本没有用,有时说着说着她又哭了,哭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
如今的姨妈已是风烛残年,早已对生活无望了,她看起来就像地里辛勤耕耘的牛,只管往前迈步,再也不抱怨劳累,再也不问命运的主人:什么时候我可以休息了?什么时候我的生命会重新亮起来?
因为她知道,除了姨父,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真正能懂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