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创作背景:
1929年,沈从文赴中国公学任教爱上了女学生张兆和。
原文:
三三,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三三,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但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一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别老想着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别再说,我偏不爱你,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事实上是毫无用处的。
三三,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种声音、各种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是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吗?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地使我不同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就十分忧郁了,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倾心于自然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贵,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瓜葛。
在同一个人身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也安慰过我自己。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三三,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会诉说到那些即使是真神也会很糊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就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稀奇的事情,人都缺少能力解释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人的时候血就流得快了许多,全身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又总是时常提到,爱,作为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想要令你受窘的。
我现在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所以只想怎么样好好地生活。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瓜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种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永远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变黄,也一定会使你在适当的时候变成一个大人。
三三,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做大人时,我倒很希望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芦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芦苇,但爱你的心,希望它坚如磐石。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星都成了你的眼睛。
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我念到我自己写的芦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芦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能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从文,193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