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1987年
史铁生的代表作《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作品以思想深邃著称,读者却宁愿将他理解为一个励志型作家,将他的作品简化为心灵鸡汤,这不能不说是对他的误读。新近出版的《救赎的可能:走近史铁生》一书,从史铁生的思想角度阐释其文学与人生,还原史铁生的“思想者”身份。
《救赎的可能:走近史铁生》顾林著,商务印书馆
写作,为了不至于自杀
1972年,21岁的史铁生正是“最狂妄的年龄”,却被一场灾难击倒,脊髓上的一小块肿物使他终身残疾。最初几年,他经常沉浸在地坛内的精神生活中。
史铁生在地坛公园
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道:
“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
残疾带来的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重压,“要不要去死”对史铁生来说,的确是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
经过紧张痛苦的内心搏斗,他选择了活,而且要找到活下去的根据和理由,即“生之意义”。
至于为什么写作,曾有记者向他问过这个问题,他回答说为了不至于自杀。对他而言,写作是最好的思考工具,是在艰难人生中寻到一条活路的生存方式。
史铁生相信残疾与写作“天生有缘”,“正是生活或生命的困境,使写作行为诞生。写作,说到底,是对生命意义的询问,对生命困境的思索,也是人们在困境中自励并相互携手的一种最有效的方式。”
1980年代初中期,史铁生在雍和宫的家里
1979年是史铁生写作事业的开端,一年时间里,连续发表了《爱情的命运》《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兄弟》三部作品,随后几年又发表了多部具有伤痕文学、知青文学特色的写实主义小说。
中期转向了寓言化小说创作,如《命若琴弦》(1985年)、《我之舞》(1986年)、《原罪·宿命》(1987年)等。
后期的创作,《务虚笔记》(1995年)与《我的丁一之旅》(2006年)两部长篇突破了小说的传统模式,转而以思想探索为中心。
由于下肢瘫痪常年久坐,到1998年,他的肾功能彻底丧失,透析的频率渐渐由每周一次增加到隔天一次。
如此的身体状况,使得他的后期创作以思想随笔居多,《病隙碎笔》就是在1999年至2001年透析的间歇写成。
通常,上午是他身体状态最好的时候,几乎都用来写作;下午或者去透析,或者在家休息,不时有朋友来拜访。他的枕边放着一个录音笔,脑子里灵光闪现的时候,他就把灵感录在录音笔里。
2018年北京出版集团出版的《史铁生全集》,囊括了史铁生撰著的全部作品,总共350万字。他算得上是真正用生命写作的勤奋者,用自己的经历、情感和哲思感动和激励了无数读者。
《史铁生全集》
人生只是一个“过程”
小时候,史铁生问奶奶,死了会怎样,奶奶说,死了,你就再也找不到奶奶了。
“那是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
生病最初几年,史铁生几次自杀未遂,在地坛想了好几年,一连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最后终于弄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友谊、爱情、对亲人的惦念让他战胜了死神的诱惑,他用自己的人生感悟及逻辑推论,证明了人生只是一个“过程”,人永远走在路上,要做的就是把路走好,而不是轻言放弃,这就是过程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谁专门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更多些;谁最卖力气,谁就最自由、最骄傲、最多欢乐。”
史铁生与友人
在《救赎的可能:走近史铁生》一书作者顾林看来,史铁生的一生就是对死亡哲学的最生动演绎。“史铁生以不懈的精神探索超越肉身巨大的痛苦,他对爱的敏于感受乐于付出,他的慈悲超脱如佛的人格形象,让人们深受感动并得到莫大鼓舞。”
2010年12月30日,史铁生的生命走向终点。当天下午,他突发脑溢血进入昏迷状态。
是否做开颅手术,妻子陈希米根据病情,代表他做出了抉择——放弃治疗。
史铁生与陈希米曾在生前畅谈死亡:“我要在能够坦然死的时候死,在你能够坦然接受我死的时候死。”
2010年4月,史铁生、陈希米夫妇在家中
按照史铁生的生前意愿,死后要进行遗体捐献。
出于实施捐赠手术的需要,处在深度昏迷之中的史铁生又被转了两家医院。因为心跳停止15分钟后便无法实施捐赠,他以超强的毅力维持着有力的心跳,从病发到最后完成捐赠,历经九个多小时,于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离世。
史铁生在《说死说活》中认为“最拿得出手”的两张眼角膜并没有被采用,倒是他认为功能比较弱的肝脏,与天津一位受赠者配型成功,他的腰椎则被用于医学研究。
随着器官捐献的完成,史铁生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别人”那里得到延续。
爱情是走出孤独的心愿
中学时代的史铁生几乎喜欢所有的体育活动,田径和足球是他的最大爱好,曾是学校80米跨栏冠军,偶像是飞人刘易斯。
在《我的梦想》一文中,史铁生曾表示,“假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有刘易斯那样一副身体就好”。
2001年3月20日,史铁生与刘易斯相会
但当朋友问他,“得到真正的爱情”与“身体恢复健康”两者之中选哪一个。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选择爱情。
在他看来,如果没有真正的爱情,仅有健康的身体,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1968年,17岁的史铁生在陕北插队
21岁时,爱情几乎与残疾一同到来。据友人回忆,史铁生与H的爱情应该始于地坛,“地坛也有H傍晚寻找铁生飘飘的长裙和渴望的目光”。那时的史铁生,因为爱情,有时候也会忘却自己的残疾,“让他想活下去,想走进很大的那个世界去活上一百年”,尽管没有人相信一个残疾青年与一个健康漂亮的姑娘会相恋。
这段恋情因史铁生的残疾而结束,带给他深切的痛苦,但他始终感念爱情,爱情主题也贯穿了其一生的创作。
史铁生的第一部作品《爱情的命运》,讲述了相爱的大海和秀儿因家庭成分不能在一起的爱情故事,对社会现实进行反思。随后几年的创作中,爱情与残疾往往相伴出现,但只是为了书写残疾主题而设。
及至1987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礼拜日》,爱情已不仅仅关乎残疾,而是指向了人的残缺——爱情是对人的根本困境孤独的救赎。这一变化,与爱人陈希米的相遇不无关系。
上世纪80年代,因小儿麻痹而右腿落下残疾的陈希米在西北大学数学系读书,同时还是校刊《希望》杂志的编辑,她向史铁生约稿,两人互通书信,缘分就此开始。
1989年陈希米从西安来到北京,与史铁生结婚,“两个人,只有一条好腿”的家庭里,弥漫着和谐、和睦之气。在写给妻子的小诗《希米,希米》中,他把妻子称作如天使降临般“顺水漂来的孩子”,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陈希米的爱。
1991年,史铁生与妻子在家中
婚后的史铁生更加淡定从容,研究史铁生多年的学者顾林认为,这份婚姻和爱情不仅鼓舞了史铁生的人生,也使他的创作跳出现实爱情可能遭遇的困境,进入了爱情“形而上”的层面,如《爱情问题》(1994年)、《务虚笔记》(1995年)、《病隙碎笔》、《我的丁一之旅》(2006年)等。
用思想做脚,渐行渐远
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启蒙,90年代文化领域“人文精神大讨论”众声喧哗,很多先锋派作家的写作姿态,带着明显的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气息。史铁生的写作依然处于潮流之外。他拷问生死与命运,向读者奉献自己的生命迷途,却从不教导读者该如何去活。他逐渐走出个体残疾的阴影,将残疾体验与苦难意识从其作品中剥离,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普遍的生命困境,在小说《命若琴弦》中即有体现。
发表于1985年的《命若琴弦》,后来被陈凯歌导演改编成电影《边走边唱》,讲述了走街串巷说书为生的一老一少两个盲人,为了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取出师傅藏在琴槽里重见光明的药方,不辞劳苦到处奔波,最后却得知那张药方只是一张白纸。
电影《边走边唱》剧照
老盲人并不感到失望,回想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地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快!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的。”不仅残疾人需要有一个虚设的目的鼓舞自己,正常人也同样需要有一个特定的目标而奋斗。
如史铁生自己所言,后来作品中对于残疾人故事的讲述指向“不是残疾人而是人性的残疾”,这种残疾指的是“生命的困境,生命的局限,每个人都有局限,每个人都在这样的局限中试图去超越”。
在他去世后,《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中聚集了四十多位史铁生至爱亲朋对他的私密记忆,不少友人都谈到了史铁生作为“小人物”的一面,比如他喜欢美食、热爱生活、追星刘易斯等。
《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
曾经亲手织毛衣送给史铁生的作家王安忆回忆,她第一次拜访史铁生,两个人没有聊哲理、聊思想,谈论的话题都是关于饺子;1990年再度拜访史铁生时,他已经开始写《务虚笔记》,饶有兴趣地向王安忆演示自己的新式写作武器——电脑,对于创作的话题却不太放在心上。“史铁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有时候你和他在一起会觉得他很健全,你不觉得他有什么缺陷,他有一种思想上可以不断激发人的力量。”即便是“小人物”也不妨碍他成为无数人的精神偶像,他的平凡与执拗,让他在思想的夜行中,与跟他有着同样生命困惑的普通人更加亲近。
2004年5月,上海青浦朱家角河边餐厅。左起:王安忆、陈村、修晓林,史铁生、陈希米
作家王安忆曾经说过:“我们有时候会背着史铁生议论,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章台柳,昭阳燕’,也许是‘五花马,千金裘’,也许是‘左牵黄,右擎苍’……不是说史铁生本性里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总是诱惑多多,凭什么,史铁生就必须比其他人更加自律?现在,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做脚,越行越远。”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曲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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