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雪与爱》原文摘录
终年在冰天雪地里生活,抬眼所见只有一片银白,没有远近,没有距离,没有边缘,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一位朋友对因纽特人的文化与生活很感兴趣,谈到因纽特人的种种,在冬天的冷冽寒风中听起来饶有兴味。
他说,在因纽特的文字中,就有三十个“雪”字,用以分辨那一片白茫茫世界里的雪的诸相。在我们平常所知的雪中,因纽特人因为长时间细致地体察,竟能一一辨别出它们在颜色与结构之间的不同。而且,由于环境里只有冰雪一种情况,为了能在语言与文字中准确地表达环境,也不得不发展出三十个“雪”字来。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说法,我向来觉得中国的文字结构可因观察力的细密无限延展,可是打开再大的辞典,关于雪的描写也不过寥寥数字,如雪、雱、雹、霁、霜、霰,而且有的字义还互相交缠,比起因纽特人就显得相当粗疏了。
因此,我们说因纽特人是世界上最了解冰雪的民族,一点也不为过。他们就在那无垠的雪中生活,从生活里对雪有了最细微精密的体察。
朋友又说:“因纽特人运用敏锐的观察力,奠定了对地形与风向的惊人认识基础,在外人以为全无辨识目标的单调地方,充满了意义丰富的参照点。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连拉橇的狗也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猎者仍旧毫不犹豫地出门。
他们用皮衣软毛飘动的方向定位后继续行路;他们在雪丘上看出风痕,在雾封的海岸听风向与拍岸的浪声以测位航行(关于风的字眼至少有十二个);他们在能见度等于零时,听岬角上的鸟鸣,嗅土地与浪涛,感受脸上的水沫与风,以屁股去读风与波涛相互造出的模式。
他们告诉你有一只鸟在天上,你硬是看不见,这并非他们生来有非凡的眼力,而是由于他们当下就在体验,一见即成为所见。他们不是观察者而是参与者。”
我们终于知道因纽特人的文字中为何有很多的“雪”字,那是由于他们并不是在观察雪或感受雪,而是因为他们是雪中的子民,雪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生活,他们的生命里有雪,是一种确实经验的本体。
反倒是他们所雕刻的艺术,人的脸部通常没有五官,因为他们把生活赤裸到最低的要素,艺术亦然。对因纽特人来说,行动的姿势比清楚的五官还要重要,他们不是透过表情来表达思想,而是把思想寄托在行动之中。
由于永不止息的行动能抗风御雪,在那块冰雪永不解冻的土地上,风以七十英里以上的时速吹吼。一般人在那里生活久了,血中的白细胞会减少,抗病力会减低,引起缺氧以及全身碱中毒诸病,但是这样的土地却是因纽特人最热爱的。
这种热爱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雪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东西,婴儿的第一次洗澡是用雪来洗的,死亡时也埋在雪中。
探测了雪对因纽特人的意义之后,我想到我们对身边任何事物的理解几乎比不上他们对雪的明白。就说“爱”好了,我们所居的人间,爱是何其多样、何其复杂,然而我们只有一个“爱”字可以表达,其无力可想而知。
古来的文学艺术之浩瀚,全在为了表达一个“爱”字,它所描写的人生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是从正面去面对一个爱,从反面去反映一个爱,从侧面去观察一个爱,甚至从内面去参与一个爱。
但由于文字含义的纷繁,这些爱的情感往往不能做完全明晰的写照,加上各人经验的不同,也做了多重解释。从好处说,是产生了多重意义;从负面上看,则真不如因纽特人对“雪”那样明确真实的描绘了。
为什么我们的一生为爱所左右,我们日日活在爱的情感中,竟不能真切说出爱的有为法呢?我们在面对茫茫未知的人世时,是否能从空气的气味、风飘动的衣角、大海拍岸的浪声或者仅从一只鸟的飞向,就判断出爱的方向,毅然出门追寻呢?
其实,爱的大情感,在大的层面里就如同一片冰白之雪,敏感的人从里面找到不同的东西,也只有自己对爱的体会才是最真实的。鲁钝的人只看到一片白,难以揣测那看起来完全相同的表面,竟可以有深沉的神秘与复杂——恐怕有些人从未有过爱,正如同有些人一生完全没有见过雪一般。
因纽特人对雪的细密敏锐,原是经过很多世纪的熬炼,由此想到,我们在这个时代里如何熬炼自己的爱。那么,有一天说不定我们也能从一片没有远近、没有距离、没有边缘的情感中,一口气描绘出三十种以上的差别,到那一天,我们生命中的爱就算有一个阶段的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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