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到,人类总是免不了要跟蚊子恶战一场的。
这场恶战也是自古以来、旷日持久了,不信看看多少诗人在漫漫长夜里被蚊子闹得睡不着觉只好爬起来奋笔写诗了……
蚊子吵起来很烦,叮到皮肤又很痒很烦躁,而人又对它无可奈何,所以专咏蚊子的诗读起来都有点咬牙切齿,比如韦楚老这首《江上蚊子》中的几句:飘摇挟翅亚红腹,江边夜起如雷哭。请问贪婪一点心,臭腐填腹几多足。
有被蚊子折腾到没脾气的,毕竟浑身力气都用来打蚊子了,哪还有力气骂。比如华岳这首《苦蚊》:四壁人聲絕,榻下蚊煙滅。可憐翠微翁,一夜敲打拍。活画了夜深人静时,蚊香烧完了,一位老人实在不堪蚊子骚扰,彻夜未眠,一直追着蚊子打……
也有诗人即使被蚊子叮惨了却依然不坠“高情远志”,那就是孟郊啦:五月中夜息,饥蚊尚营营。但将膏血求,岂觉性命轻。顾己宁自愧,饮人以偷生。愿为天下幮,一使夜景清。以后可再也不敢嘲笑东野作诗寒俭了,舍身饲蚊太需要勇气。
欧阳修就直接以《憎蚊》爲题,变换不同角度,铺陈古今,写了好几十韵,就为把小小一只蚊子痛骂一遍:扰扰万类殊,可憎非一族。甚哉蚊之微,岂足污简牍。乾坤量广大,善恶皆含育。荒茫三五前,民物交相黩。禹鼎象神奸,蛟龙远潜伏。周公驱猛兽,人始居川陆。尔来千百年,天地得清肃。大患已云除,细微遗不录。蝇虻蚤虱虮,蜂蝎蚖蛇蝮。惟尔于其间,有形才一粟。虽微无柰众,惟小难防毒。尝闻高邮间,猛虎死凌辱。哀哉露筋女,万古雠不复。水乡自宜尔,可怪穷边俗。晨飧下帷帱,盛暑泥驹犊。我来守穷山,地气尤卑溽。官闲懒所便,惟睡宜偏足。难堪尔类多,枕席厌缘扑。熏檐苦烟埃,燎壁疲照烛。荒城繁草树,旱气飞炎熇。羲和驱日车,当午不转毂。清风得夕凉,如赦脱囚梏。扫庭露青天,坐月荫嘉木。汝宁无他时,忍此见迫促。翾翾伺昏黑,稍稍出壁屋。填空来若翳,聚隙多可掬。丛身疑陷围,聒耳如遭哭。猛攘欲张拳,暗中甚飞镞。手足不自救,其能营背腹。盘餐劳扇拂,立寐僵僮仆。端然穷百计,还坐瞑双目。于吾固不较,在尔诚为酷。谁能推物理,无乃乖人欲。驺虞凤凰麟,千载不一瞩。思之不可见,恶者无由逐。
仔细读诗便发现,欧阳修所以不厌其长写这么一大段,主要原因还是起床气犯了。
欧阳修特别爱睡觉,好不容易有空闲睡觉了,卻遭了蚊子灾,蚊子体型小,但“蚊多势众”,战术还灵活多变,捉弄得他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着,只能任蚊子肆虐,到头来自己一身包、猛掉血,其状甚惨甚狼狈,只好写写诗逞逞口舌了。
蚊子招诗人恨,除了确实叮得人很烦躁以外,或许还有一些其他原因的加成。
要知道南方的蚊子比北方多,比北方毒,而提起南方,自古以来都是贬官左迁的热门目的地。
被贬去过南方的诗人,好像不写几首仇蚊诗,都不配谈贬谪啊。
例如白居易,都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段著名的不愉快经历,被贬去当江州司马。然而他去了江州才发现,江州气候风物极美,生活挺滋润的,挺愉快的,他给元稹写信时候还夸赞了一下: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划重点,江州没什么蚊子。
但是,过了几年,他又被调到更偏远的忠州去了。
到了忠州,一切都不一样了,真的很不愉快:巴徼炎毒早,二月蚊蟆生。咂肤拂不去,绕耳薨薨声。斯物颇微细,中人初甚轻。如有肤受谮,久则疮痏成。痏成无奈何,所要防其萌。么虫何足道,潜喻儆人情。忠州地处巴蜀,天气炎热就不说了,最惨的是开春就有蚊子了,一下从江州那么美的地方来到了满是蚊子的忠州,这令白居易感慨万千,不断地思考人生。
这段被贬忠州的经历一定是给白居易留下心理阴影了,所以他回到长安后,听说别人被贬,也要往南边去,赶紧写了一首诗,分享了一些老司机在南方的悲惨经历:我说南中事,君应不愿听。曾经身困苦,不觉语叮咛……蚊蚋经冬活,鱼龙欲雨腥。
这段就是说,我今天要作为一个长者,告诉你一些在南方的生活经验,不是我要打击你,这些都是老哥哥我甘苦中来血泪史,忍不住还是要跟你分享——那边的蚊子太毒了,何止是秋天死不了,都过了冬还能叮人一脸啊……
说真的,白居易这人真是很不擅长送别了,别人这回是被贬到南方,已经很悲惨很绝望了,就不能说点开心的,安慰一下,鼓励一下?何必要说这些惨事,加重人家对前途的忧惧焦虑呢。
不得不说还是人家王维情商高,同样是送人入蜀,王维就说: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说了这么多好景良俗外加勉励前途的话,有一句是用蚊子吓唬人的吗?
白居易的好友元稹,早白居易一步被贬去了巴蜀。
元稹一见巴蜀地区蛇虫鼠蚁种类繁多、科目齐全,便向法布尔看齐写了一组《虫豸诗》记录下来,光蚊子就有好几个品种。
有蟆子:蟆子微于蚋,朝繁夜则无。毫端生羽翼,针喙噆肌肤。暗毒应难免,羸形日渐枯。将身远相就,不敢恨非辜。
有浮尘子:可叹浮尘子,纤埃喻此微。宁论隔纱幌,并解透绵衣。有毒能成痏,无声不见飞。病来双眼暗,何计辨雰霏。
可以说一个比一个稀奇,一个比一个剧毒。
元稹将通州的见闻写成诗,寄给远在长安的好友白居易。
那时候白居易还没遭贬呢,读了诗,了解到他们家微之在通州的遭遇后,那还了得,看把他给心疼得,比后来他自己遭贬还恨恨不平。
如果换了别人被贬到那满是蚊虫的瘴疬地,白居易还能不咸不淡地陪人家丧一丧:慎勿琴離膝,長須酒滿瓶。大都從此去,宜醉不宜醒。不就是被贬嘛,你大不了以后每天借酒消愁,又不是过不下去。
自己被贬呢,就是么虫何足道,潜喻儆人情,蚊子嘛,没什么大不了嘛,不能妨碍我思考人生。
但是,一旦微之被贬到那蛮荒之地,就让白居易失去理智了:来书子细说通州,州在山根峡岸头。四面千重火云合,中心一道瘴江流。虫蛇白昼拦官道,蚊蚋黄昏扑郡楼。何罪遣君居此地,天高无处问来由。
读了这首诗,仿佛能想象到白居易心疼得仰天痛哭,捶胸顿足,指天咒地:我们微之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我们微之遭这个罪?
以上略举一些诗人的憎蚊诗,大抵时代越往后,憎蚊仇蚊越是诗里的主流。而像萧纲、萧绎两位皇上那样写白鸟翻帷暗,丹萤入帐明/草化飞为火,蚊声合似雷这么清幽闲适、丝毫不觉苦蚊的句子就很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