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自西向东,骑着共享单车前往广交会的路上,遇到了一座硕大的立交桥。按照一般的规则,自行车道肯定是绕行以后从桥下的涵洞中通过。然而,绕行之下却是无路可走的,只好硬着头皮直接上了主路,与汽车并行。上坡下坡偶尔遇到同向和对向而来的自行车,这才明白,其实是没有自行车路的。因为这个时代里,地铁、轻轨和公交车都在广交会有站,已经鲜有骑车前往广交会方向的人了。当然,鲜有也还是有,骑车是对崭新的地理和陌生街道的最佳领略方式,一朝走过便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对于所去的地方的方位与观感都历久弥新;再有人提起来,头脑中立刻就会出现当年骑车走过的时候的细节丰富的画面。
尤其是对从小就屡屡听说过没见过的广交会,我是一定要用这种最佳的方式来做第一次的游览的。
下了立交桥就已经进入到了广交会的会场范围内了。站在街道两侧都是广交会会场的马路边上,看着天桥通道和地下通道犹豫了一下;意识到天桥是跨越街道的场馆之间的连接线,要想进入场馆还是要先走地下通道。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地下通道里行走了,离开主城区一段距离以后的人口密度变小了的空旷气氛在这里一下就又恢复成了城里的比肩接踵。西装革履的、裙裾飘飘的、金发碧眼的、大腹便便的、挺拔优雅的,各色人等聚集而来所形成的人气,在广州已经是一种日常景观,在广交会这样的场合里已经显示不出太脱离开市井面貌的特殊性来了。当然,场地本身的广阔高大,还是一扫市区的建筑高大密集的一般风貌的。这是它作为大型国际展会的性质决定的,也是我一定要专程来看一看的重要缘由。
这样随着人流鱼贯而入,就已经进入到了广交会敞开式的大院儿里。门票是在进入场馆内部的时候才会被收取的,广交会巨大的院落是开放式的,至少行人是可以穿过院落的。
这种可以自由穿越的感觉,其实正是现代化场馆人性化的一面,是其现代性在对每个人类个体的尊重中的一种文明表现。其实这也是广州整体上予人的好感觉地一个重要细节:广州的很多场合,在北方总是拒止措施严格的场合,都是开放的,很多单位甚至没有围墙。广交会虽然有铁栅栏围墙,但是大门是定时敞开的。我正是利用了这种条件,才有可能穿越广交会的整个大院。
广交会,作为一种记忆地理,就是在记忆中作为概念出现,屡次出现,但是从未真实踏足其间的地理现象;如今身临其境,弥补了持续多年的文化记忆上的遗憾。
当然,如果小的时候就已经来过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如此深刻的记忆了。对于一切形不成记忆地理的地理现象,我们都不会有执着之心,反而不会时时对其进行想象性的遥望了。小时候放电影,加片的《新闻简报》中经常可以看到关于广交会的消息,在高亢激昂的音乐声中宣布第多少届多少届广交会开幕闭幕,取得了什么什么样的好成绩,等等等等。一般都是第三世界的亚非拉朋友来广交会,鲜花映衬着黑色棕色的皮肤和雪的白牙,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现在的广交会的场馆是不是还是那个时候的呢?从遍布街道两侧的众多场馆以及建筑的现代钢骨结构和数量不菲的户外电梯来看,似乎都是新建的了。它很像一个现代化的大工厂,更像降落到珠江之滨的天外飞船。看资料知道,这里的场馆跨度和场馆面积都是世界第一。因为广交会并不是广州的进出口交易会,而是中国进出口交易会,其永久地点在广州。广州自古以来的最重要的贸易关口的传统,在从1957年开始举办的广交会中得到了继承和发扬。
不过,在相当长的历史之中,广交会对大多数国人来说都只是一种银幕上的存在,过于遥远,遥远到了不真实的程度:虽然新闻里说发生了,但是永远和自己没有关系,看不见摸不着,更不会有抵达现场哪怕仅仅是遥望一下场馆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亲自目睹一下广交会,已经近于一种无法实现的梦。在当时文化信息和文化产品都单调贫乏的状态里,对直接沟通国内外的广交会的想象,就成了人们,尤其是孩子们的一种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文化生活。
当然,后来曾经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广交会已经在每年的新闻里变成了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某某届广交会开幕了、闭幕了,成交额多少。在全国的各种进出口交易会遍地开花、各地都纷纷搞起了展会经济的繁荣形势里,尤其在网络交易已经日渐形成规模的时候,广交会一枝独秀的情形好像已经是明日黄花,辉煌不再。但是就广交会本身来说,它的场馆更新、交易额上涨的发展趋势却一直没有变。
在院子里遇到很多参展的人,穿着白衬衣,胸前挂着带照片的工作证胸牌,脚步匆匆。也有很多出来散步的人,抽烟的人,抱着肩膀说话的人,总体的状态与情景与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的展会并无不同。当展会回归展会本身,不再具有文化象征意义的时候,附着其上的所有想象的光环自然就会褪色,就会在新时代的参与者那里还原成正常平常的工作。
穿过广交会的大院,从南门进从北门出,出来以后跨过有轨电车的线路来到珠江边,站在广交会码头的大树下遥望宽阔的江水,回看广交会庞大而不高耸的建筑群落。我却有一种难得的的满足感,因为持续了太长时间的想象,在今天终于落地了,在自己的头脑里有了最具体的方位、形象、气息等等众多细节特征,有了属于自己的广交会的真实记忆,甚至有了某种意义上的人生实现感。这是我们对记忆地理、生命地理进行探索之后的,由衷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