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闺阁世界,一个是男人世界。这两个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氛和处事方式。黛玉进贾府,在闺阁世界里,就是大事件,小说以浓墨重彩,写得热闹非凡,精彩纷呈。而在男人世界里,却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贾赦、贾政不谋而合地选择了托故不见。一热一冷,恰成鲜明对比。
如果说,王熙凤的出场,掀起了本回的第一个高潮,那么,后面宝玉的出场,是另一个高潮。这两个高潮,不是紧挨在一起出现的,而是中间有顿挫,这样,就使整个情节的发展变得有起有伏。我看金庸的小说,紧张的情节一个接一个,就像听音乐演奏,从头到尾全是繁弦急管,时间一长,就容易产生审美疲劳。读《红楼梦》,我们可以欣赏一下曹雪芹的张弛之道。一番热闹过后,接下来是两个极其冷淡的场面。而且其中穿插很多闲笔。我们前面说过,写贾母、王熙凤与黛玉的见而场景时,完全没有对室内陈设的描写,这是因为人物的注意力都在交际活动上。黛玉去拜见贾赦,也没有写正室的陈设,这是因为有邢夫人陪着,二人之间可能有些交谈。而在贾政府上,小说对黛玉去过的正内室、东边耳房和东廊小正房都进行了详细的描写。这是因为,这一次黛玉是由老嬷嬷引着,在这三处是一个人独坐等候。小说没有写她等待的时间,但你从这些细大不捐的细致描写中,有没有感到黛玉有些无聊的心情和目光的缓慢移动呢?你看,曹雪芹行文,总是根据特定的环境、场景,贴着人物内心感受来写。这种描写,从文本功能来说,是一种闲笔,是前一个高潮之后的调整、放松,也是后一个高潮到来前的准备、蓄势。这种张弛有致、错落起伏的情节设计,正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
与王熙凤风风火火的突然出场相比,小说对贾宝玉的出场则进行了反复铺垫、渲染。首先是王夫人着重其事地对黛玉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叫黛玉“以后不要睬他”。然后黛玉回忆起母亲说过的:“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把宝玉说得极为不堪,在黛玉心中先就留下一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的消极印象,甚至连见都不想见了。而在第二回中,当贾雨村听冷子兴不屑地称宝玉“将来色鬼无疑”时,罕然厉色地大斥其谬,并以玄奥高深的正邪二气搏击掀发而赋于人的一番大道理加以高度评价:“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家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宝玉还没露面,先就有两种分歧很大的评价,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已隐约可见。这样写,有没有把你的胃口吊起来呢?
在《金瓶梅》第一回,武松在街上偶遇兄弟武大,被邀请到家中,第一次见到潘金莲。小说在这里并没有对潘金莲进行描写,只简单地写道:“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而在第二回中,当西门庆从潘金莲家帘下走过,碰巧被潘金莲失手的叉竿打中,回过脸来看时,小说随后对潘金莲有一段长达几百字的描写。为什么潘金莲第一次出场时不对她进行描写,却在后面如此大张旗鼓地描写呢?这是因为,武松是不近女色的大英雄,对潘金莲根本就没怎么看。而西门庆是登徒子,看见美貌妖娆的妇人,观察十分仔细。可见,我国古代的优秀小说,在进行人物描写时,是有很深的考虑的。
《红楼梦》与《金瓶梅》一样,也是一部文人独立写作的长篇世情小说,二者有明显的师承关系。《金瓶梅》是源头,《红楼梦》是顶峰。《金瓶梅》的许多成功经验,曹雪芹显然认真地进行了学习、吸收,并加以发扬。
贾宝玉进屋,小说从黛玉的视角详细写了他的服饰打扮和容貌仪态,而且特别之处在于,宝玉转身去见过母亲后再回来,小说再一次对他进行了详细描写。这样的处理,可以说把肖像写到了极致,
在前面几次见面场景中,小说都没有对黛玉进行具体的肖像描写,却在宝玉出场后第一次通过他的眼对黛玉进行了认真描写。
还有一个小细节,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从黛玉的视角来描写的宝玉,从服饰打扮到容貌仪态,写得非常全面;而从宝玉的视角来描写的黛玉,则只写了她的长相气质,并没有写她的服饰。
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写青少年的书,其中的主要人物大多是一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同样看一个人,在成人眼中和在孩子眼中,其观察的特点和留下的印象是不一样的。一般情况下,成人是不会很仔细、很用心地去观察一个孩子的。而孩子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宝玉与黛玉这两个有着前世夙缘、初见之下就似曾相识的人,他们之间的相互观察一定是很特别而且印象深刻的。黛玉见宝玉,一方面颠覆了之前的印象;另一方面,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特别眼熟,心里十分吃惊。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观察自然会格外仔细。按理说,宝玉见过母亲后回来,这里是不用再描写了的。我以前读到这里,总觉得有些累赘。但后来从黛玉当时的心理去想,才感到曹雪芹这种打破常规的写法确实很有道理。宝玉看黛玉,则不但看出她容貌气质的“与众各别”,而且明明是坐着的,却看出她“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这就明显有想象的成分在里面;而仅凭一面之缘,就断定她“心较比干多一窍”,这就完全是神会了。至于不写服饰打扮,说明宝玉并没有太注意这方面,这是男孩子的特点。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这里穿插的两首《西江月》,是评点宝玉的,相当于电影里的旁白。第一首是写少年宝玉的,是大人们对他的看法,与王夫人和黛玉母亲的说法基本一致。孩子的世界,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情感反应,成人是很难理解的,尤其宝玉的性格更别于一般的少年,所以,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
第二首是对宝玉一生的总结和评价。我们以前把宝玉定位为封建社会的叛逆者,说他大胆挑战和批判了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和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孔孟之道。这是给他戴大帽子,这样的帽子戴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头上难道你不觉得滑稽吗?如果我们不执著于这种满脑子阶级斗争思想的思考方式,把《红楼梦》看成一部好玩的书、好看的书,就会有不同的理解。宝玉是天生的逸人雅士性格,对科举考试、仕途经济毫无兴趣,他的“愚顽怕读文章”,主要是厌读四书和八股文,他喜欢的是诗词曲赋一类性情文字。我们今天也可以看到这样的孩子,他们并不完全是不喜欢学习,而是对正统的学校教育不感兴趣,不喜欢考试,不愿意当公务员,不想进入官场。在很多普通家庭,迫于各种压力,这样孩子最终都选择了体制内的道路。贾家是豪门贵族,当时并不存在生存压力,也不是只有参加科举考试这一条进身之路,加上贾母的疼爱和保护,使宝玉可以按自己的天性和喜好进行发展,对他来说,大观园就是一个体制外的世外桃源。
如果贾家一直不没落,宝玉本也可以像贾赦那样逍遥自在,远离俗务,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幸福一生。但是贾家新一代男丁实在太差,加上世袭的爵位逐代递减,贾家不可避免地大厦倾颓。直到那一步,贾宝玉才深深地感到自己对这个家庭的无能为力,在家族最需要的时候,不能有任何担当。“可怜辜负好韶光——是对过去的一种悔恨。蒋勋指出,“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是贾宝玉对自己最严厉的批评,是有道理的。这种悔恨和自责,在全书开头已有所流露,作者在自述创作缘起时就提到:“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以告天下人”。
贾宝玉的性格里,有一点很特别,就是他判断一样东西的贵重程度,不是看自己喜不喜欢,不是看它的价值大小,也不是看大人们怎么说,而是看他喜欢、欣赏、认为特别好的人有没有。他的信条是“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并且以“好鞍”、“好帆”来反推。所以他一听黛玉说没有玉,马上就觉得自己戴的通灵宝玉一文不值,而且极其反感,“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
在《红楼梦》中,那块无才补天的灵石既是宝玉出生时嘴里衔下彩玉,也是贾宝玉本人,二者是一体的。贾宝玉如此轻易地厌弃了宝玉,说明“通灵宝玉”并不通灵,不知曹雪芹可有什么深意,是不是贾宝玉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有一种深深的怀疑和否定?
摔玉的情节,可谓异峰突起,平地起风波,而风波的平息,则令人有些哭笑不得。贾母一番明显是哄小孩子的话,宝玉竟然“想一想大有道理”,一派天真,孩子气十足,跟黛玉相比,好像不是一个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