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1日凌晨,陈爱莲逝世。
陈爱莲,1939年生于上海,祖籍广东番禺。舞蹈表演家,国家一级演员,第六至十届全国政协委员。
去年,本报“我和我的祖国 70年70人”系列报道刊发整版人物特稿《陈爱莲:舞蹈融入了我的生命》。现重发此文,缅怀这位杰出的舞蹈艺术家。
原文如下:
80岁的陈爱莲依然每天练功不辍。这位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舞蹈家,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科班舞蹈演员,堪称中国舞蹈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在67年的从艺生涯里,她主演舞剧无数,塑造了众多经典的舞台形象,“有天鹅般的弥留、奴隶的挣扎,也有喜儿的悲剧、繁漪的忧怨,中华儿女的飒爽英姿。总之彩色斑斓、身手非凡,开一代舞蹈风气之先”。
对舞蹈,陈爱莲有永不熄灭的热情:“我将舞蹈融于生命,每天练功,每天学习,所以今天还能站在舞台上。”这份挚爱也转化为责任与使命感,她甘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下海创办自负盈亏的艺术团和民办舞蹈学校,将专业舞蹈带到民间,让舞蹈传承后继有人。
舞蹈达成了陈爱莲的自我实现,也驻留了她穿越时光的风姿,照见了一代代人对于美的追求。在苦难磋磨中,凭舞蹈支撑过来的她,褪去脆弱的表皮,灵魂也愈发光明洁净,宛如挣脱淤泥、攀出水面的莲花。
帷幕轻起,时代的红舞鞋仍在舞台上旋转不停,故事还在继续。
《春江花月夜》剧照
从孤儿院到舞蹈房
1939年,陈爱莲出生于上海,父亲陈锡康是警官,母亲是一名纺织女工。十里洋场,声影繁华,小小年纪的陈爱莲经常跟着父亲外出听戏,看电影,那些咿呀唱响的越剧、沪剧,时髦的国产片、好莱坞片或许成了她最早的艺术滋养,平日里便喜爱艺术、喜爱表演的陈爱莲憧憬起当一名演员,还去参加了一家招小演员的电影公司的试镜。
谁料平日里陡生变故。10岁那年,陈爱莲的父亲突然病亡,母亲因伤心过度也不久去世。沦为孤儿的陈爱莲和妹妹不得不靠变卖家里财物维持生活,实在没法的时候便学流浪儿去翻捡垃圾,街道居委会见状,便将她们送往了位于郊外的流浪儿童临时收容所,不久又转去了条件更好的上海一心教养院。
1952年,中央戏剧学院老师来到上海的几所孤儿院,为新中国选拔第一批科班培养的舞蹈演员。陈爱莲给评委们来了段无实物表演“找针”,当即便被录取到了中央戏剧学院附属舞蹈团学员班。两年后,在班里出类拔萃的她考上了刚刚成立的、新中国第一所舞蹈专业学校——北京舞蹈学校。
中国的舞蹈源远流长,有过古代宫廷里的盛典之舞、女乐之舞和金戈铁马般战阵图式之舞,但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舞蹈才作为一项长期发展的文化事业正式起步。自进入中央戏剧学院附属舞蹈团学员班起,陈爱莲的从艺生涯便与新中国专业舞蹈艺术的发展轨迹久久交织。
刚到北京的陈爱莲对舞蹈理解尚浅。起初听学员班的老师说,自己是来“搞舞蹈的”,她纳闷、迷茫:“舞蹈不就高兴了跳两下嘛,还能当做一项事业?”“这会是我一生从事的工作?”
在学员班呆了一年左右,有一次,剧团放映一部苏联的芭蕾舞电影《芭蕾舞大师》,精彩的芭蕾舞剧让陈爱莲如触电般感动:“我看到了舞剧这一舞蹈表演中的最高形式,还看到了世界顶级舞蹈家们的表演,这给我上了非常好的一课,我认识到了舞蹈是什么,它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表演,意会而不直白,它展示形体各方面的美,让你来认识、享受。”
或许是电影唤醒了原本就潜藏在身体里的艺术自觉,陈爱莲真心喜欢上了舞蹈,对其顿生敬畏。想起电影中的苏联舞蹈大师乌兰诺娃,她在日记里写道:“我要做中国的乌兰诺娃!”
她好强且刻苦。在学员班,听到老师教育落后生应该“笨鸟先飞”,陈爱莲这只“聪明鸟”决定也要先飞,不让人超赶。学员们平日6点起床练功,没有闹钟的她睡觉时在脚上拴上一根绳子,另一头扔到窗外,等第二天5点半早起练功的学长把自己摇醒。起霸、趟马、踢腿、下腰、跑圆场——其他同学起床时,陈爱莲已经在练功房跳得大汗淋漓。
她也从不缺席任何一堂课。每次上课前,陈爱莲会早早到练功房,把前次上课的内容再复习一遍;晚上下课后,大家都跑出去玩耍,她留下来看附近中央歌舞团、戏剧团的演员排戏,自己在一旁“偷师”。相比对天赋的倚仗,陈爱莲更强调一以贯之勤奋与投入。
“在戏曲界,大家都知道一句话——‘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生活里的陈爱莲没事就会旁若无人地比划起舞蹈、琢磨起角色。等到猛地被人一问:“你在干吗呢?”她才回过神来:“哎哟,不好意思,我刚想舞蹈动作去了。”
进入到北京舞蹈学院后,陈爱莲既学中国古典舞、各民族的民族舞,也学苏联芭蕾、美国现代舞和西欧代表舞种。她的文化课和专业课基本门门满分,1959年以全优的成绩留校任教,并主演了中国第一部芭蕾民族化舞剧《鱼美人》。高超的舞技、精巧的编排以及出色的声乐使舞剧大获成功,年轻舞蹈家陈爱莲崭露头角。
《文成公主》剧照
三十多年磨一出红楼梦
1962年夏天,陈爱莲代表中国参加在芬兰举办的第8届世界青年联欢节舞蹈比赛。在开往莫斯科的火车上,为了保持状态,陈爱莲干脆在火车过道里练起了功,下叉、踢腿……早中晚各练一遍。
夏日的赫尔辛基,身着蓝色衣裙、手持白毛羽扇的陈爱莲翩翩而来,在箫声鼓乐中轻盈起舞,顾盼之间、浅笑迷人。独舞《春江花月夜》根据唐代诗人张若虚的同名诗作改编而来,也是陈爱莲的拿手好戏,她塑造的漫步江边、怀揣柔情的少女,同清朗幽辉的月夜意境相映成趣,曾有国外观众在看过她的表演后,直接叫她“themoon”(月亮)。在这之后,陈爱莲又表演了双人舞《蛇舞》,接着在《弓舞》《草笠舞》中领舞。演出结束,观众起立鼓掌,她获得4枚金质奖章,为中国舞蹈争了荣光。
出神入化的技艺背后少不了对角色与戏的极尽研磨。出道以来,出演了形形色色的舞剧,塑造了各类迥异的角色,她以一种饱满的工匠精神去打磨每一处细枝末节。
在排练《蛇舞》时,陈爱莲负责演一条“美女蛇”,“没看过哪能演啊”——为了模仿蛇的游走、吐信,本来特别怕蛇的她专门跑到动物园去看蛇,之后又把别人送给她的一条小青蛇养起来,日日观察。果然,她扮演的那个目射精光、腰肢扭动的“美女蛇”让人过目难忘。
1981年,中国歌剧舞剧院根据《红楼梦》创编了一部古典舞剧,邀请41岁的陈爱莲出演林黛玉一角。陈爱莲从小就生得纤细瘦弱、心思敏感,本就与林黛玉有几分神似,再加之把握了原著精神,几百场的《红楼梦》演下来,观众直称她为“活林黛玉”。
1997年,首届中国国际歌剧舞剧年在中国举办。陈爱莲接过节目单,发现上面大部分节目都是“洋货”。有感于中国古典舞的缺位,她找到原剧导演于颖,下决心一同复排舞剧《红楼梦》,自己仍饰演“林黛玉”一角。
那年她58岁。有媒体给出标题:“年过半百的陈爱莲再次饰演林黛玉”,一时间舆论哗然,有人担心她年纪大了,演不出少女情态;有的人臆测她是“舞霸”。之前,在各年龄角色间不停跨越的她从未想到剧中年龄与实际年龄的出入问题,外界的质疑反而让陈爱莲思考:她特意去观察14—17岁小姑娘的走姿和神情,从里到外地还原书中的林黛玉。
在陈爱莲心中,林黛玉是那个可爱的、怀揣憧憬的少女,真挚勇敢、思想高洁,那些一味将她塑造成尖酸刻薄、病病歪歪的表演是扁平与浅薄的。在进贾府这一序幕中,刚出场的陈爱莲收敛了寄人篱下的悲切,反倒突出了她刚进贾府的新鲜感和一派纯真。曾有观众在台下问道:“都演了第3场了,陈爱莲怎么还不出来?”“陈爱莲是哪个,是不是演贾母的那个?”等到最后才恍然大悟,舞台中央那个风流袅娜的林妹妹正是陈爱莲。
“人家看完我演的林黛玉总是特别喜欢。”陈爱莲笑道,“我特别突出她内心阳光、好的东西。在我看来林黛玉有四气,一是由绛珠仙草幻化而来‘仙气’;二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贵气’;三是满身的‘才气’;四是招人喜欢的‘人气’。”正是舞台下对原著的研读、对角色灵魂的把握才赋予这个角色的立体与丰富。
后来,陈爱莲多次复排《红楼梦》,30多年里,大大小小的演出算下来有近千场。每回复排,陈爱莲都要重新看一遍《红楼梦》里宝黛钗的爱情线,同时在作曲、舞美、编导上有所创新,在抓住原著精髓的同时,寻找适应当代的审美表达。有一回,演到剧中的“黛玉葬花”一节,陈爱莲发现这出长长的戏有些松垮,已无法抓住习惯了快节奏表演的观众,“自己也演得越来越累”。怎么办呢?她看到一位舞蹈家开的画展,里面有一幅画是桃林里绸花飞扬,如缤纷的落英,联想到《葬花词》里的“花谢花飞飞满天”,陈爱莲立即来了灵感,将“葬花”一节中原本长长的舞段改为迅疾的绸花舞,浪漫化的处理让观众如临其境,每次舞到这段,都有如雷掌声响起。
《霸王别姬》剧照
舞蹈艺术的燃灯者
有人曾问陈爱莲,为什么多次复排舞剧《红楼梦》,是不是对林黛玉这一角色情有独钟?
“情有但不独钟,我不光热爱林黛玉,也热爱我出演过的所有舞剧的角色。”陈爱莲答道。事实上,痛心于诸多优秀民族舞剧或彻底流失、或后继乏人,她不光想过复排《红楼梦》,也想过复排自己曾演过的舞剧《鱼美人》《文成公主》《小刀会》《牡丹亭》等等,但都苦于财力人力有限,或找不到精通中西舞蹈的男演员而只得作罢。
“西方的《天鹅湖》跳了100多年,中国有哪部这样的传世之作?”陈爱莲对民族舞剧的传承忧思关切:“这些年我国优秀舞剧的传承有所缺失、有所断层。没有创新就不能前进,但创新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就是必须继承优秀传统这一基础。”
现在演出的舞剧陈爱莲也看过不少,但有时会看不下去。她发现表面的繁荣下掩盖的是浮躁:一部剧投下去好几百万元,没演几场就匆匆收摊,就为了评个奖;真诚而犀利的文艺评论少之又少,大多是吹喇叭、抬轿子……对艺术有着严苛追求的她似乎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其实,说起艺术与商业、与民间的打交道,陈爱莲有不少发言权。上世纪80年代,国家号召文化艺术体制改革,但当时很多人不理解改革的必要性,更不愿意先站出来,听到陈爱莲赞成改革,便对她说:“你行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性格执拗的她下海成立了新中国第一个以舞蹈家个人名字命名的“陈爱莲艺术团”,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经营舞蹈艺术团的几十年间,陈爱莲硬是从一个舞蹈家变成了劈山架桥、身兼数角的团长,一边跟民营企业打交道、拉赞助,一边带着团队到各地演出,到过深圳的歌舞厅,也登过小县城里的破旧舞台。有时候演出匆忙,刚演完上一场,妆来不及卸、衣服来不及换就狂奔到下一个演出地,疲劳又狼狈。
在波涛汹涌的文艺市场中,陈爱莲终于“踏出一条路”来。她的艺术团不仅赚得了第一桶金,还一直发展到了今天。更重要的是,她和团队把专业舞蹈带去江湖民间,让人看到“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也可以相映成趣。
1995年,听了国家领导人关于发展职业教育的讲话,深受触动的陈爱莲再次赶先,投资创办了北京市爱莲舞蹈学校,把多年的舞台实践编成教材,悉数传授给学生。当初为建这所学校,她花光了艺术团赚来的所有积蓄,钱不够,又卖掉了准备给两个女儿做结婚嫁妆的两套房子。如今,这所学校已经走出了2000余名舞蹈专业人才,其中有许多在舞剧里做了主演,拿了大奖。从致力于民族舞剧的恢复到舞蹈艺术的散播与传承,陈爱莲就像一名燃灯者,让舞蹈艺术的光亮穿越时空的区隔,照耀得广大、持久。
陈爱莲常想,人总是要走的,但有很多东西带不走。她说这世上有两个陈爱莲,“一个是艺术的陈爱莲,一个是肉体的陈爱莲。我不能跟着人肉体的消失而消失,我要让舞蹈艺术永放光彩。”如今,她最强烈的愿望便是“当一个肩膀”,承载无数的学生前行:“现在,我就当个肩膀。我愿意托举太阳,托起希望。”
陈爱莲饰演的“活林黛玉”
芳华不朽
等在陈爱莲先生位于北京市爱莲舞蹈学校内的家门前,猛一抬头,便看见先生步履如风地走来,她腰杆笔直,留着干练的碎发,秀气的小脸上画了精致的妆容,整个人容光焕发。
“您现在依然坚持每天练功吗?”“是啊!“她脱口而出,顺便点开了手机里的相册:里面都是她近来练功的照片,下腰、踢后腿、搬前腿……每个动作都标准利落,身体像柔软的缎带,难以想象这是一位80岁的舞者。
很多人都说,舞蹈是吃“青春饭”,陈爱莲不服,她看到乌兰诺娃50多岁还来中国演出,普列金斯卡娅70岁演《天鹅之死》,古巴舞蹈大师阿丽西亚·阿隆索72岁演出《吉赛尔》,下定决心打破年龄的桎梏,一直跳到跳不动的那天。如今,她的同辈乃至许多后辈都已退到台下,只有她一直坚持在舞蹈艺术的一线——2017年,陈爱莲以78岁的高龄再次主演舞剧《红楼梦》,成为世界上最年长的舞剧主演。
60岁时的陈爱莲翩翩起舞
对陈爱莲而言,这份最初是为“有碗饭吃”的职业,早已超越了谋生的工具意义,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便在最困难时也不曾中断——“文革”中她遭遇第一任丈夫自杀、自己被监禁、送往乡下“改造”,练舞成了她抵御苦难的甲胄。在乡下的3年间,同去的舞蹈演员对前途心灰意冷,她独自一人在土篮球场上以木棍作把杆,顶着旁人的目光压腿、踢腿,最终归来的陈爱莲不仅舞技没有退步,人格也愈发顽强、坚毅。此后的她开个人舞蹈专场强势复出,艺术生涯再攀高峰。
陈爱莲曾说,年轻就是对理想全心全意的追寻——人不是因时光流逝,而是因为理想的毁灭而衰老。
作者:彭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