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如此伤心?”豆儿在木板上写道。
“或许因为悔恨罢。”齐生漫不经意地回答道。
“什么是悔恨?”豆儿又写道。
齐生想了想道:“愧恨?嗯….应当去做某事却没有去做,或者本不应当去做某事却偏偏做了,于是铸成一种大错,并且再也无法改变,无法补救无法挽回,到最后每当想起就会万分地怨恨自己。”
“唔唔?”豆儿摇头表示太深奥自己没有听懂。
齐生菀尔,只好说道:“上次你偷偷藏起一只烧鸡,结果过几天就发出了臭味,你当时的感觉就叫悔恨!”
豆儿恍然大悟,深以为然。更是对已经离开的胤祐抱以万分同情,心想他一定放臭了好多好多只烧鸡才会如此可怜。
齐生站在院中不由陷入了沉思,应当说七阿哥胤祐此次前来完全是偶然,但也应当万分小心才是。尽管当今皇上春秋鼎盛,励精图志之下盛世已现。可几位皇子均已成年,在各部衙历练之后更是渐露锋芒。再加上如今皇太子胤礽风评似乎不佳,在有心或无心之下,难免会设计出许多变数。古往今来离夺嫡太近者大多最后不得善终,成则烈火烹油,终遭杀戳。败则身死家亡,运道全消。想到此处也不由苦笑,自己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国子监助教,还仅仅属于名义之上。在权臣多如狗的紫禁城,哪里会入了那些皇子权臣的法眼,更哪有机会能卷进去这些争斗之中呢?简直是杞人忧天。只是心中还是做了打算,对于那些皇子重臣,还是保持距离少些来往才是上上之策。
“唔唔!”豆儿只是不松手。
“你现在不是小狐狸了,你现在是生活在人间的人,就得像人一样才可以,我们男女有别!”
话刚说完,齐生眼前霍地白光一闪,豆儿衣衫落下,只见一只娇小的白色孤狸伏在胸前,两只前爪紧紧地抓着衣襟,小眼晴眯起来,仿佛十分享受一般。然后又张开眼晴看着齐生,嘴里唔唔着,似乎在说既然不能和女人在一起睡觉,那我就变回小狐狸就好了。
齐生啼笑皆非,旋即也感到自己真是虚伪至极,加之本身亦是性情豁达之人,于是索性抱着小狐狸躺在床上。感觉到小狐狸紧紧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心中升起万种柔情和宁静,不久,一人一狐便渐渐睡去。
次日,齐生照常来到国子监,先是寻了一些日常礼仪书藉准备带回家去让豆儿熟读,省得再闹出那日之笑话。想想也是惊险万分,若不是七阿哥胤祐不介意,一项不敬罪名是跑不掉的。加之豆儿又没有户藉,若追查开来自己和豆儿都会获罪下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找到书藉做好登记后齐生便坐在藏书楼里一边看书打发着前来借书还书的学生,其间自然少不了一些生员前来乞求他开列书单,毕竟每月一次的大考仅仅熟读那些经书根本无法过关,若无其它资料辅助或开阔视野,顶天也就能得到一个中等评语。对于这些致力于学成为官的生员来说,中等评语实在是无法为自己提升多少助力。
在很多生员眼里,整日坐在藏书楼里读书的 “齐十两”虽然有些奇怪和不知情趣,但读书之博却是有口皆碑,遇到他心情好时,就会为生员开列书单以做参考,妙的是齐生所列书单若是细心读来常常有互为印证之效,虽不能说独僻蹊径,却也别开生面。
曾有一位韩姓生员在季考时写过一篇文章,祭酒王士祯王大人读罢之后竟然破天荒地当众阅读,还称赞此文“有巧思却不失中正”,后来祭酒大人还特意询问其行文构思,那韩姓生员倒也坦诚,直接说将他自己曾经将藏书楼借书不小心丢失,又在背后议论齐生齐助教,结果被齐助教当场撞见,但齐助教不以为意,只是罚他还书时需多还一本他不曾读过的书,后来再还书时发现他所还之书齐助教已经读过,自然算不得数,需要再次寻找,他经历两月,前后还了将近三十余次才算过关。后来齐助教见他还算认真,便询问自己学业之事,高兴之下大笔一挥列了一些书单让自己去读,自己一读之下果然开窍。
王士祯一听之下更是欣赏生员的坦诚。经过此事几乎所有生员都知道藏书楼齐生齐助教是一位高人,自然来借书时都毕恭毕敬,唯恐惹其不高兴。若是见其某日心情大好,更会蜂拥而上求其指教。齐生到也是来者不拒。更有甚者,还有生员以礼相送,只是这齐生虽然有“齐十两”之美誉,但一概不收生员任何财物。
齐生哪有心思去想这些,只是觉得这两月以来生员对自己稍有恭敬而已。此时正在看书,便有一位仆人装束的老者走到他面前,先是施礼,然后说祭酒大人有请。齐生点头答允,随后起身便欲前去,那人却躬身小声道:“大人并不在厅堂之中。”,齐生闻言一愣,点头表示晓得,便跟着那人一路走出藏书楼,在小路上拐了几拐,就看到祭酒大人正站在花园边的小路上望着自己。
齐生连忙上前行礼道:“学生齐生见过祭酒大人!”
王士祯微笑地看了看,便抬手虚托了一下,齐生直立后仍然保持着微微的躬身,轻声说道:“大人相召学生,不知有何事吩咐?”也难怪他会问,要知道这位祭酒大人可与普通祭洒大人不相同,因为他是王士祯,本朝第一诗人,更是一代文宗。自从在大明湖畔赋诗之后便凭诗才闻名天下,当年在任扬州推官时人称“昼了公事,夜接词人”,可见其文才之盛。进京之后仕途通达,连皇上都称赞他“博学善诗文”,所以进了翰林院,升了侍读,又入了南书房,可谓天下读书人之表率,而凡是本朝诗人到京城也莫不以能拜见王士祯为荣。自己只是一个小助教,虽然曾经在大殿之上以言语帮了祭酒大人一回,但凭心而论,即使自己不出言相助皇上也不会降罪于他。而且祭酒大人应自己请求已经让自己安然在藏书楼中任职,也算是两清之举。如今又召自己这个九品小助教单独前来,会是什么事呢?
王士祯说道:“齐生啊,前日皇上下旨要重修国子监,对我等而言,此为幸事。盛世修文,而国子监又是我大清人才汇集之地,所以此事万不可含糊,更不能有一分闪失。否则上愧对社稷天恩,下愧对生员士子啊!”
齐生一头雾水,这重修国子监与自己有何关系,为何要单独与自己说此事。如果说面前的这位祭酒大人是一位纯粹文人,齐生是不信的。若是纯粹文人,如何能体察得到圣意,并且进入南书房那朝廷重地?若是纯粹文人,如何能升迁飞速,让世人瞠目羡煞。
王士祯见状也不欲深说,指了指前面的一座小亭笑着说道:“看你有些迷糊,和我到那亭里,我与你细说便是。”
两人进入亭中分别坐下,齐生却是半身而座。王士祯笑道:“你这齐生,当日在大殿之上尚能毫无顾忌地与圣上侃侃而谈,与群臣据理力争,还敢不顾礼仪出言不逊,为何在老夫面前却如此拘谨?”
齐生只好回道:“学生虽是一份惫懒性子,却也知感恩,若不是祭酒大人多方照顾,学生岂能过上读书逍遥的神仙生活?”
王士祯捻须而道:“我的逍遥或许快要结束了,而齐生你的逍遥也要从长计议才好。”
齐生一听暗生疑惑,不由拱手说道:“还请大人指点。”
“老夫很是喜欢你这种清冷性子,不妨也交浅言深一次。不论是你信与不信,当日在殿前,若是没有齐生你出言相帮,其实皇上也不会降罪于我。”齐生自然相信,毕竟这位祭酒大人是皇上一手提拔,平时德行无亏,也甚得圣意,哪里会因为芝麻小事去降罪一位当代文宗。当今这位圣上自即位之初,便对天下文人大开绿灯,大布恩德。先是举办博学鸿儒科,又创建南书房,然后还亲临曲阜拜谒至圣先师孔子之庙。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求贤爱才之事更举不胜举,这种损伤重臣脸面之事自然绝计做不出。
“虽然不会怪罪,但申饬一番却是再所难免。老夫走到今日,功名利禄已是一应俱全,唯一勘不破的就是这‘脸面’二字,若当日你不出言相帮,老夫虽说不上晚节不保,但也是颜面有损。”
“学生有一事不明,国子监藏书数量如此琐碎小事,怎生会弄到皇上面前?”
王士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幽然一叹,说道:“一件事若是能摆在皇上面前便绝非偶然。你不妨这样想,老夫是被人算计了就是。”
齐生闻言极为懊悔,恨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事,这种事应当是越少知道越好,轻则麻烦缠身,重则泥足深陷。可事已至此却由不得自己不接着问下去,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大人无论是文采还是品德,皆是当世文人表率,却仍然有人陷害,这让我等情何以堪?”
齐生情急之下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能如此敷衍。若是按常理应当是要问谁人敢算计大人,可一旦如此询问必然就失了主动,掉入到王士祯的语言设计里,万一他再说出什么事情来,自己如何是好?所以他只好不按常理出牌,不痛不痒地愤慨一下,一推了事。
王士祯闻言笑骂道:“齐生啊,别看你年纪不大,这聪明劲儿却是不小。不过倒也不怪你,天子脚下若是失了谨慎就会乱了方寸,到时麻烦就会如滚雪球一般纷至沓来。据老夫所知,自从你入职之后从未拜见过任何长官,甚至连同学同僚家也未登门拜访过,是也不是?”
齐生汗颜,点头称是。又说自己性情迂顿怕有失礼仪所以才不前去云云。
“那些阿哥和满臣可是经常举办园会的,连几位中堂家也偶尔风雅一回,你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还在琼林宴上出了小彩,又在殿前舌战重臣,若说你收不到请柬老夫是绝计不相信的,可老夫却从来没有听过你去过哪个阿哥府哪个大臣家去参加园会。”
齐生无奈只好说道:“大人您知道学生就是一幅惫懒性子,到那种场合万一出丑岂不得不偿失,实属不智。所以干脆窝在宅里读书便好!”
“不知者会认为你狷狂,或者认为你有有自知之明避免当众出丑,可在老夫看来,你这却是谨惧太过。有时老夫真是纳闷,你以前倒底经历过何事?行事如此小心低调,不过你这般谨慎反倒是更让我放心了!”
齐生暗自苦笑,可祭酒大人话到说到如此了,再推拖下去明显不妥,只好拱手说道:“学生不才,倒也愿意为大人分忧,若有事务,大人尽管吩咐就好!”
“好!我倒真有一事,不过也绝不勉强于你。稍后自然会为你分析利弊,你自己做决定便好!”
“请大人吩咐!”齐生只能站起来,躬身说道。
“你坐下坐下,适才老夫说圣上要重修国子监,这重修,一是人事,二是屋舍。人事不须你劳心,国子监四厅六堂,我会举荐你任典藉厅主薄。”
“多谢大人抬爱,只是您知道学生不喜为官,只愿读书。还望大人明察。”齐生急忙站起来,表情有些焦急地恳求道。
王士祯看着他站起来,仿佛是意料之中一般,指着他又指了指凳子,示意齐生先坐下,待齐生坐下,王士祯笑道:“齐生,你虽然聪明,但想得还得太窄!此事对你是福非祸。”
齐生闻言有些不解。果然听祭酒大人继续说道:“这典藉厅主薄虽然是主薄,职秩却仍然是九品,但一来二去的俸䘵却多了三倍。而且,此乃你齐生之正职,若以后再有其它职务安排,顶天为副职或临时职位。老夫是国子监祭酒,同时还兼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大家都晓得那个御史只是一个名份,你何曾听过老夫弹劾过哪位大人?你当了这个主薄,若无意外,你齐生在吏部档案中只会是国子监之人,若是有人想要调你到其他部衙自然要费些功夫。可谁会为一个九品小助教去费这些功夫呢?而且典藉厅主薄只是看管图书,毫无权势而言,更不会陷入纷杂之中,岂不正合你意?所以你想要读书逍遥,这个典藉厅主薄你还是当得好!”
齐生闻言大是感激,再次站起来认认真真地躬身行礼致谢,却是一句感谢之言也没有说。
王士祯见状更是满意。不由笑道:“你先坐下,再听下一件事,恐怕就不会如此感谢老夫了!”
齐生暗暗寻思,以自己品秩,这下一件事必然不会是什么大事罢。
王士祯接着说道:“适才说重修国子监一是人事,二就是屋舍。这屋舍重建和修缮自然是需要银子,银子由户部支付。可管好这些银子却是头等大事,若有差错老夫名声不保,若无意外说不定还会被哪个阿哥算计也不一定。”
齐生只好苦笑,这连阿哥都说出来了,可见这背后水之深,尤其是祭酒大人说了一个“还”字,这便意味道上一次殿前之事背后应是某个阿哥所为,再一细想国子监虽然不如翰林院,却也是大清朝一等一的人才学府,而一旦掌握国子监便可以或明或暗地“影响”许多学子,到时形成一种士林之力自然不在话下。
而当日殿前之事想来就是某位阿哥欲将势力伸进国子监,可能这位祭酒大人不愿配合,于是经过一番布置准备让国子监祭酒颜面受损,之后再施以连环之计让王士祯黯然离职。谁曾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自己上殿据理力争将此事完全化解。现在看来,那背后的阿哥肯定早已将自己怀恨在心。而这次重修国子监难保不准又是那位皇子的另一步棋。
“银钱并不多,只有十五万两,但这事与银钱无关。关键是如何花销得公正透明,我身为国子监祭酒,不能用我的亲信主导此事,而国子监司业和国子监丞为了避嫌也会如此,可是朝中其他人却可以派亲信来参与此事。”
齐生听到此处完全明白了。这是想让自己以典藉厅主薄的名义代表国子监去管理银钱一事。他心中万种不愿意,可事已此至已毫无回旋余地,于是齐生站起来说:“按理来说,大人有命,学生不辞,学生只是担心自身才能有限有所疏漏。学生名声损失到是无妨,可若是连累到国子监,连累到大人,学生可就万死莫赎了!”
王士祯苦笑道:“找你也是无奈之举,寻遍国子监上下,都是教授文人,做文章自然是得心应手,可这管理银钱之事哪个做得?”
齐生不由叫屈道:“可学生也没有做过!”
王士祯笑道:“可老夫认为你一定可以做好!”
“大人何以见得?”
王士祯指了指远处行走的国子监生员,幽然说道:“在这些生员眼里,你这齐助教能开列出辅助书藉,无非是读书多读书杂而已。可在老夫看来,能在数万部书藉之中挑出合适之书再和所学互补,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那些书单老夫也见过,那些书老夫也读过,可扪心自问却绝计开不出如此恰到好处的书单。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王士祯看着齐生,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齐生,天生是谋略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