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凡间2020年,天使会发现一本罕见的世界诗歌通史:作者是以英文写作的华裔作家李炜,今年出了一本世界诗歌通史,《永恒之间:一部与时间作对的西方诗歌史》,分章回溯了1930年代的西班牙语诗歌、20世纪初的法国诗歌、19世纪末的美国诗歌、普希金时期的俄语诗歌、歌德时期的德语诗歌、莎士比亚时期的英语诗歌、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语诗歌、中世纪的波斯语诗歌、古罗马和希腊化时代的诗歌,以及古希腊时期的诗歌——近十种语言,时空跨越三千年三大洲。
在写完这部诗歌史之前,他已拿史上的画家、雕塑家、小说家、音乐家……做了一番又一番操练,在2014年出版的《嫉俗》中就已写过匈牙利诗人劳德诺提。李炜的艺术散文素来以两条乃至多条线索并进:对艺术品的理解和评论,对艺术家的人性与命运的综述。前者需要广博学识,后者考验人事阅历,有时还要有精神分析的本事。
诗歌远比小说古老,至今仍被西方文坛视为最高雅的文学形式。要写一部诗歌史,不仅意味着在时间轴上择选重要时刻、在名诗人堂里择选有趣的人物,更需要书写者本人对诗歌有成熟的态度。李炜选择了四两拨千斤的妙方:从诗人出发,散点透视,带出时代图景。
譬如留下太多未完成作品、诗作曾得到茨威格高度赞扬的荷尔德林。这篇是从文化史上最完美的一次宿舍安排说起,三位室友是黑格尔、荷尔德林和谢林——被李炜妙喻为石头、剪刀、布。虽然黑格尔早期著作中诸如“哲学家必须拥有与诗人同等的审美力”这类观点疑似出自荷尔德林的思想,但荷尔德林始终不曾跨界,让哲学研究和诗歌创作交融并进,因他深谙二者有着本质上的矛盾:语言本身带来的不可纾解的矛盾。英年疯癫后,荷尔德林还翻译了古希腊诗人品达的古诗,但终其一生摇摆在诗学与哲学两极,他不是最有名的诗人,但作为列传主角是再妙不过了:围绕他进行的都是推动德国文明发生质变的大人物。
又譬如疑似莎士比亚的影子写手的马洛。这篇的开篇俨如侦探小说,邀请我们追寻犯罪动机:古怪的破相死法会不会只是幌子?原来,诗人也可充当打手,以及政府的卧底,顺带成为时装达人。悬案永无水落石出之日,往前追溯五百年,人证物证全都欠奉。重点是,哪怕诗人可疑地被杀,英年早逝,但那些剧作中的诗留传至今,再次佐证了艺术的生命远远高于凡人的生命。
又譬如涉及卢浮宫盗窃案的阿波利奈尔。这位有前科的巴黎先锋派享乐达人踊跃参军,和美女鸿雁传书催生了打破传统的《通往身体的九扇门》……直到流弹给他留下不可逆的脑部损伤,虽然浪子依然不断的恋爱,但那也只是为了诗意倾泻后得到反馈。这位退役伤兵的PTSD很严重,严重到了导致巴黎先锋派分崩离析。
又譬如彼特拉克,激活了一项在罗马帝国时期也罕见的桂冠加冕仪式。作为列传主角,雄心勃勃的彼特拉克只看重拉丁语,结果押错了宝,幸好还有《歌集》,它连同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日谈》一起助长了羽翼渐丰的托斯卡纳方言,使之最终演变为现在的意大利语。但丁和彼特拉克还改进了之前行吟诗人的诗歌模式,不再有伴奏、歌咏和表演,诗文就此成为书面创作。文艺复兴文学三杰的这一篇,很难不让人想起李炜在前作《孤独之间》中的那篇《永恒与名望之间》:让米开朗琪罗、达·芬奇、佩鲁吉诺、塞巴斯蒂亚诺互相对决。
是的,李炜从不让艺术家孤单单在时空里,哪怕有杰作傍身也不行,哪怕终生隐居避开世人的狄金森也不行,哪怕传说中仅有残章断句传世的萨福也不行。以《变形记》和《岁时记》传世的奥维德给自己的人设是什么?贺拉斯、奥古斯都这些古罗马名人在他的朋友圈里表现如何?西班牙内战时期的三十五岁秘鲁人巴列霍,二十三岁的智利人聂鲁达,尚且稚嫩的略萨,和即将被枪决的西班牙天才诗人洛尔迦发生了怎样的命运交集?
诗歌出自诗人,那诗人呢,源生于何?李炜的这场诗歌考古就是“为每一位诗人的创作提供上下文”,他排查了诗人们的精神血统,并拒绝僵化的线性叙述。李炜笔下的艺术史是艺术家的修罗场,更是知识点无限链接延展的思维力场。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我一直尝试着拓宽自己的视角,而非聚焦于一处……我没有专注于一个兵、一个班、一个排、一个军种,甚至一个国家,而是检阅了一批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部队。时不时地,我还会调遣来一些文学领域之外的士兵。知识没有界限,没必要固步自封。”
莱辛就曾打破界限,告诉我们雕像中的拉奥孔不能着衫,但诗歌中的拉奥孔无需着衫;诗里的酒神头上有角,画和雕像里的却没有;维纳斯只能在诗中有嗔怒,但在画和雕像里必须只有爱;荷马会把人性升华,让人像神,也会把神性降低,让神像人。假如诗人的世界理所当然有诸位大神鼎立于千年时空,那么李炜的写法也一样,既让大神回归到凡人,也能让他们在诗性和人性的叠加中升华为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