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在古人不算什么吉祥的日子，但对这个节日比我们今天的人们要重视得多。有条件的人家蒲艾插门，虎符系臂，认真摆酒吃饭。《红楼梦》里的贾府还要进行隆重的宗教仪式，购置香料等等，其实无论做什么，端午节期间，只为一个目的：祈求平安。

事与愿违，荣国府的这个端午节不但不平安，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也不为过，死了人（金钏）、政治对手发难（忠顺王府）、家里最重要的活宝贝（宝玉）差点被打死……

宝玉挨打，府里男女上下，几乎是哭成了一团，贾政下手是狠，可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当着内眷晚辈哭将起来，也蛮震动人心；王夫人母亲心疼儿子，大哭不止；连寡妇李纨也不顾形象了，在二门外老爷书房放声大哭；迎春姊妹也是个个淌眼抹泪的；贾母的动静最大，哭也就罢了，摆出来一副和儿子要决斗的架势，心疼宝玉是哭，看一眼贾政就忍不住要骂。

还有两个人，哭的一点儿也不比众人轻，只不过都是悄悄的哭的，不好被外人看见。

一个是林黛玉，因为宝玉这顿打实在太重，林妹妹直哭到气噎喉堵，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这个状态的黛玉，都让下不了床的宝玉担心了，专门派晴雯去看看情况。

另一个是薛宝钗，哭了一整夜。宝钗之哭细想颇值得玩味。

被打的动不了的宝玉先被抬到贾母房里疗治，然后才回怡红院，宝钗第一时间就来了，一是送散热毒棒疮的丸药，二是询问袭人为什么事儿老爷气到要打成这个样子。没有想到，袭人就把茗烟告诉她的薛蟠吃醋、外头挑唆、忠顺府发难告诉了宝钗。

按一般人，这是比较尴尬的，这事牵涉到四大家族的敌对阵营，是非同小可的事，竟然是薛蟠惹出来的，薛家寄居荣国府而不回自己的宅子，多少都有些薛家孤儿寡母需要贾府庇护的意思，现在住在亲戚家，不增光也就罢了，还惹出这等事来，宝玉是什么人？贾府的活龙、凤凰，老太太的宝贝疙瘩，薛蟠惹出这样的事，以后还怎么在亲戚家住下去？

宝钗心里当然会这样想，因为从这里离开她就马上回家找母亲哥哥了，但宝钗的应变和分析十分令人佩服。听完袭人的话，宝钗说了：

“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是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么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

说完又安慰宝玉，交待了袭人一番才走了。宝钗这番话不但让袭人羞愧难当，更是发自内心感激宝钗。

其实宝钗早就有一半的心思怀疑这事情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的，问袭人不过想落实究竟有没有关系，谁知袭人说出来，宝钗是确信无疑，是哥哥薛蟠没跑了。只是这次的确冤枉了薛蟠，就因为薛蟠一向有这个名声，茗烟想着好几次薛大爷都在，不过是自己猜测并没有证据。

宝钗马上就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宝钗这么做没错，当下的薛家不但需要贾府的庇护，金玉良缘刚刚受到严重的打击，要是人都知道了宝玉挨打是因为薛蟠的挑唆，贾母首先就容不下薛家，王夫人的心和薛家再近也没有和亲儿子宝玉近。是被亲戚撵还是自己主动离开？

所以薛姨妈一见儿子回来，咬牙切齿的骂薛蟠道：

“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挑唆的，你还有脸来问！”

“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

“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

宝钗也说了：

“……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

薛姨妈是急了，宝钗的话却是至理名言，可是这事的的确确不是薛蟠干的，呆霸王何曾受过这等气！被母亲妹妹这么一骂一说，本来因为琪官就对宝玉吃醋嫉妒，这下火冒三丈，抓起一根门闩就要进去把宝玉打死。被薛姨妈死拉住了。

若论对儿子的骄纵，谁也比不过薛姨妈，想当年为抢香菱打死冯渊，出了人命薛姨妈也没怎么管教儿子，住进了贾府，薛蟠在学堂里称王称霸，一天天斗鸡走狗，薛姨妈不管，宝钗也不劝。为什么？因为冯渊、金荣、香怜玉爱之流对薛蟠对薛家，构不成任何影响，欺负人，就是要人的命，薛家何曾着急过？

可是宝玉就不一样了，可以说牵涉到薛家的命脉，薛宝钗之所以空前重视，薛姨妈之所以对宝贝儿子发狠大骂，无非她们认为这次惹不起了，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薛蟠干的坏事多了，件件确凿，薛家不管不问，宝玉挨打，着实和薛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不过捕风捉影，毫无实据，薛家就空前紧张起来，说来讽刺。

被冤枉了的薛蟠可不吃素，对着亲妹妹直捣心肝的挖苦：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本来娘娘赐礼，金玉一派胜利在望，谁知清虚观贾母就说出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的话，这就是针对薛家说的，整个贾府，除了王夫人，全是支持木石姻缘的，这个端午节，无论是薛姨妈还是宝钗，都受到了严重打击。别人打击也就罢了，薛蟠亲哥哥拎不清，这是在宝钗伤口上撒盐啊。

宝钗为啥非得嫁那个心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宝玉呢，还不是薛家日薄西山，薛蟠立不起来！让宝钗一个姑娘家撑起薛家的一片天，薛姨妈这点儿还是明白的，对宝钗说：

“我的儿，你要是有个什么，让我指望哪一个呢？”

明明有儿子啊，薛姨妈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不行的，薛家的指望是宝钗。现在薛蟠自己不成器，是个惹事精，宝钗为了家族，忍辱负重在荣国府受人家的冷嘲热讽，回到家，不成器的哥哥还是这个样子。

想想薛家的明天，想想自己身上的担子，再想想金玉良缘的阻力和前景，薛宝钗怎么不哭一个整夜呢。

看到宝钗哭红的眼睛，林黛玉讽刺她：

“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宝玉身上的伤用眼泪当然医不好，同样，薛家满身的疮，当然也一样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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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原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20回通行本《红楼梦》（庚辰底本前80回）

图片来源：清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