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一个人写出了这样一部作品来,他怎么写了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
此番刻薄评论发言者的墓土,不知是否仍被那百余年前的荒原风暴,昼夜袭扰、扬起喧嚣的尘屑,幻化出呼嚎爱恨惧的喉舌,将复仇式的嘲讽与痴妄,不尽道来……
咆哮的风拥着沉默寡言的女子,闯进每一位踏入《呼啸山庄》的冒险者的胸腔,将止水心汤搅至翻涌卷覆,久长不施平息法。
她就是这部被称为“最奇特的小说”和“神秘莫测的怪书”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
图 | 艾米莉·勃朗特的画像
1818年7 月30日,艾米莉诞生在英国北部约克郡西,一个乡村牧师家庭,在姐妹兄弟六人中排行第五 ,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是最小的妹妹。
英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勃朗特三姐妹,便是她与三姐夏洛蒂·勃朗特及妹妹安妮·勃朗特。
图 | 夏洛蒂·勃朗特画像安妮·勃朗特画像
艾米莉两岁时,妹妹安妮的出生,使得这个八口之家外加两个仆人与一名护士,在桑顿的住所近无立锥之地。已在多个教区担任过牧师的她们的父亲,获得推荐,在七英里外的哈沃斯谋得一份教职,全家随之迁移。
图 | 哈沃斯教堂(摄于1860年左右
哈沃斯的住宅,与它上行坡上的连绵荒原,分别成为艾米莉此后人生的归属地,及创作的灵感和依凭。
图 | 牧师居所的餐厅(几乎所有勃朗特姐妹的小说,都在这张桌子上完成)
牧师居所虽然宽敞了许多,然而,窗外和花园却是一片埋葬了众多早夭儿童的青石坟茔。
由于哈沃斯缺少排水系统,教堂墓地坐落在小镇所有住所的最高处,水泵安在墓地下,饮用水受到相当程度的污染,导致当地平均寿命只有25-26岁。甚至,小镇儿童的死亡率一度高达40%,其中又有四成殁于六岁前。
图 | 勃朗特家的住宅及教堂墓地(左图摄于1856年左右)
勃朗特一家站在窗前就能看到在墓地举行葬礼的哀悼者的队列,这里一天要举行六至七场葬礼。(葬礼的滞留继续威胁着墓地附近居民的健康,时而引发多种传染病症,直到艾米莉和安妮的生命后期,经过勃朗特牧师向卫生局表达了强烈抗议,才得以禁止。)
迁居不久,这个家庭的首个死亡哀痛降临——
罹患肿瘤的六个子女的母亲,玛丽亚·勃兰威尔,在新居没有获得生命的转机,于第二年秋季去世;时年,艾米莉三岁。
同年底,勃朗特牧师向妻子的朋友伊丽莎白·佛斯求婚,希望她成为孩子们的继母,但遭到拒绝,女士谨致以慰问与同情。
不过,失去母亲的孩子们,幸运地得到另一位伊丽莎白——他们的姨母的尽心照顾。
玛丽亚离世后,她的姐姐伊丽莎白·勃兰威尔,来到哈沃斯的牧师居所操持家务,尽管初期对迁居新环境有诸多不适与怨尤,但她终于是秉持了最美好的品德,帮助抚养照管六个外甥,直至自己去世。
图 | 玛丽亚·勃兰威尔画像
1824年9月,艾米莉六岁,在两位姐姐入学两个月后,与夏洛蒂也被父亲送进柯文桥女子寄宿学校。
四姐妹就读的学校,是一所启动资金仅有一百英镑的,专为收入有限的神职人员的女儿们设立的慈善性机构。
由于厨房卫生不洁,与厨师饱受诟病的粗心制作,致使学生们长期食用变质腐坏的食物或者忍受少食;
加上校舍阴冷潮湿,校规严厉,部分教师实施体罚,即便严寒刺骨,每周日学生也要带上冷饭,徒步两英里穿过田野,去寒湿的坦斯特尔教堂作礼拜待一整天,体弱的女孩们,遭受了相当程度的身体折磨。
入学第二年的春夏,艾米莉的两位大姐姐,在百日咳的余患中相继恶化为痨病,双双迅速夭折,仅分别为十二岁、十一岁,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勃朗特一家。
不过内心坚强的勃朗特牧师,在仲夏假日结束后,仍旧将艾米莉姐妹俩送回学校,直到临近冬季,学校考虑潮湿的校舍环境不利于健康,才劝她们退学。
此后,勃朗特三姐妹在家中接受了姨母的教育及自学,同时姨母还负责她们的针线绣活和家务训练。
图 | 姨母的剪影(绘制于十九世纪) 艾米莉的绣样
没有记述表明父亲参与了直接教育。勃朗特先生十六岁就开办过公共学校,年青时热爱文学与写作,在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取得过文学学士学位。
他忙于教区事务,却也时常为孩子们分享公共新闻,放置在儿童书房的俱是颇有声名的著作与刊物,没有一本是真正的“儿童读物”,孩子们热衷于阅读与讨论政治。
图 | 帕特里克·勃朗特青年画像
学习之余,艾米莉和姐妹们常常攀上一望无垠的荒原散步,这是勃朗特家初到哈沃斯,在他们蹒跚学步时,就喜爱非常的活动。比起居所坡下有人气的村庄,她们总是宁可选择荒原的孤寂与自在。
1826年6月,父亲送给她们的兄弟勃兰威尔几个木头士兵作为礼物,这件非同寻常的礼物极大地激发了四姊妹的想象力,几乎可称得上是它打开了他们日后创作诗歌与小说的大门。
在各自挑选了钟意的士兵并为之取名后:
夏洛蒂与勃兰威尔虚构了一个名为安格利亚的非洲国家,不仅煞有介事为其写下编年史,还以这个国家的人民的语气作诗。
两姐弟的写诗热情持续高涨到十一年后,分别给当时的桂冠诗人骚塞和华兹华斯寄去了自己的诗作,均被中肯指出作品与天赋皆平庸。
艾米莉与安妮在初期对这个国家的构建的参与程度不甚清楚,但被人认为“就像双胞胎”的这对姐妹,在艾米莉12岁时,共同创造了属于二人的想象国度——贡达尔,安格利亚的邻国。
贡达尔,作为一个北太平洋的岛国,疆土风貌却取材自哈沃斯地处的普遍荒原,时事政局被投射进这个虚构国家,她们也把自己假想作其中的人物,写下了许多诗作与叙事散文。
图 | 哈沃斯荒野
个性强烈的艾米莉在构建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甚至终其一生为之书写未完的史诗。
令人惋惜的是提供故事背景的散文部分已流失(也有姐妹俩生前销毁一说),现存的诗仅是史诗的韵文部分……
然而,这些互不连贯的诗篇依然迸发了惊人的气魄与吸引力,让艾米莉在一百余年后登上了英国最杰出女诗人的位置。
图 | 艾米莉诗手稿
到了1832年的夏天,艾米莉十四岁时,勃朗特先生在当地成立了一所国教会主日学校,除了已去往罗海德学校读书的夏洛蒂,剩下的三兄妹都要轮流担任教师。
正是这份工作开始了勃朗特兄妹余生断断续续、不由取舍又备受身心磨折的家庭教师生涯。
夏洛蒂曾信中写道:“私人家庭教师是没有存在意义的,并不会被认为是活生生和有理智的人。”
由于勃朗特牧师微薄的收入,与他慷慨的风度,使得家中的财务状况,很难摆脱清贫,达到他所期望的“自足”。
一段时间里,晚饭过后,三姐妹就吹熄蜡烛,上下楼梯和探讨交流都是在摸黑中进行,只为了省钱。
图 | 艾米莉的日记,部分绘有三姐妹的日常
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四兄妹不得不出外工作。
然而,囿于受教育程度,一些高级课程,譬如:艺术与语言,他们的能力不及,所以常是求学与任教交替进行或同时进行的。
在离开哈沃斯的经历中,一些爱情的迹象分别在他们身上发展出不同的结局:
夏洛蒂是受爱神青睐的,在二十三岁那一年被求婚了两次,但都被她拒绝,理由是他们不是真的爱她,只是想找一位妻子结婚;
安妮暗恋父亲的助手威廉·维特曼,不久,维特曼因霍乱去世,她则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消息,只能暗自神伤,写就无名挽歌;
另一头由她推介的兄长勃兰威尔,在同一雇主的宅中担任教师期间,与女主人发生暧昧,雇主威胁揭发他并迁怒安妮,兄妹俩被双双辞退。
图 | 勃朗特兄妹,从左至右:安妮、夏洛蒂、勃兰威尔、艾米莉
而艾米莉,她回避任何人的友谊与亲密关系,青春少女的心扉,不仅未能听辨爱情是否轻叩,反而因为深陷思念荒原的乡愁里,导致了健康问题,不得不回到家中休养。
在艾米莉赴布鲁塞尔学习法语时期,一些有过接触的教师和同侪这样描述:
“艾米莉少言寡语,说话从不超过一个音节;她还是像最初那样,对别人的亲近无动于衷;一般都保持着深深的沉默,艾米莉虽然个子高得多,但是却依靠在姐姐身上;艾米莉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
夏洛蒂忆述:
“我的妹妹艾米莉热爱荒原。那个自由、天然、不可被驯服的灵魂,只有在环绕家乡的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才能快乐健康。”
“每天早上她醒来时,家乡和荒原的景象就会浮现在她眼前,而摆在她前面的却是昏暗和悲伤的一天。在这样的挣扎之中,她的身体迅速垮掉;我确信她再不回家,就会死去。”
“离开哈沃斯,艾米莉的身体就会不适,类似情况反复发生几次之后,终于成为不争的事实。”
艾米莉与荒原不能分割的羁绊及精神沉湎,终于先于她的读者,被亲人洞悉并呵护。
她被留在哈沃斯照管家庭,在老仆塔比摔伤后,艾米莉承担了绝大部分家务,甚至边揉面团边看书,烤出的面包依然美味;
彼时,勃朗特牧师由于白内障,正逐渐丧失视力,为了防止磨坊工人们发生暴乱惹麻烦,艾米莉不得不学习使用手枪,并依照父亲指示,定期朝窗外开枪以作维护。
图 | 勃朗特牧师晚年(摄于1850年代末)
余时,她则钟情于向荒野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艾米莉矜持寡言,却在荒原上操戈战争,让牺牲的战士横尸遍地;
令流放的老国王的女儿,唆使恋人,秉同归于尽之志刺杀,那不贞背叛、心狠弃子、政治抱负远大的贡达尔女王,让双方的鲜血迸涌、洒落石楠丛;
驱使迷失的臣子和昔日的国王,在狂风呼啸的暴雨的荒野中忏悔与祈祷,悲戚不已。
她在“土牢”一样幽寂的房间里,将荒原的意象与灵魂,一一注入诗歌,铸造恢弘的王朝与宫殿。
图 | 艾米莉手稿,她曾在尝试翻译贺拉斯的《诗艺》时,随手涂鸦了一幅“鞭笞”场景
长期的离群索居和突出的避世倾向,外界一度猜测艾米莉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她被认为是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易怒且乖张。
从流传往事剪辑的材料中,曾有这样的情节:因为家犬弄脏了新床褥,艾米莉揪住它的颈子拖到楼下,挥拳猛击狗的眼睛,直到它们全肿起来,半瞎的畜生被吓呆了。
此桩耸人轶事的前因后果,则被嘈杂已久的偏见忽略:
这条名为“基珀”的斗牛犬,在被送往勃朗特家时,就附言有凶狠野性的提示。
在基珀肆意破坏居所卫生的恶习,愈演愈烈的一天,艾米莉来不及取得工具,冒着被撕咬喉咙的危险,徒手教训了红眼的它。
之后,她为它肿起的脑袋进行热敷,亲自照料它。
基珀没有记恨,一直深爱着她。在艾米莉出殡时,它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一连几夜,睡在她的空房间门口呜咽。
基珀像荒原上扭畸的鬼树,艾米莉化形了惩罚的风暴,不可避免地带有野蛮的摧毁性,但鬼树终驯服于风暴,与之伴依。既承受严峻,也消解荒芜。
图 | 基珀(艾米莉绘)和它的黄铜项圈
夏洛蒂曾评价艾米莉:“比男人还要刚强,比小孩还要单纯,她的性格独一无二,灵魂不为肉体所动。”
然而,传记作者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尽管在夏洛蒂重申“艾米莉真的很好,确实很棒”后,仍表示,作为一个外人,以她对艾米莉的全部了解,无论对她或读者们,艾米莉给人的印象都不佳。
盖斯凯尔夫人曾根据夏洛蒂女友信中评价的“羞怯”,猜测:
“安妮的害羞是讨人喜欢的,而艾米莉的矜持是不关心它是否讨人喜欢的。”
同时,她认为:“艾米莉不受任何影响;她从不接触舆论,自己决定什么是对的和适合的,并将其作为行为和外表的准则,不允许任何人加以干涉”。
图 | 艾米莉临摹的水彩画《勿忘我》
也许,艾米莉对于外界的否定之言,会如同对待哈沃斯小镇上经过家门的人们一样,不予交流与接触。
彼时,她正叫住一条垂头吐舌的流浪犬,给它水喝。
可狗被激怒、猛咬了艾米莉。她镇定宽厚,径直走进厨房,拿起一把意大利烙铁,将伤口烫得近乎发焦,在危险几本解除之前,对谁也不说,恐怕他们受不住这惊吓。
烈火烧红烙铁,烙铁烫灼皮肤,意志越过肉体的痛楚,淬炼着她沉默专断外表下,忍耐、刚毅与豁达的性格品质。
艾米莉心怀悲悯,却鲜少哀戚自身,不为外识亦不屈,一如强劲风暴中,依旧宽广博纳、默然的荒原。
1845年秋季的一天,夏洛蒂偶然发现一册艾米莉字迹的诗稿,并私下披览,在“未经允许就侵扰她的心灵和情感深处,不可能全身而退”的预感后,此举果然惹恼了艾米莉!
但夏洛蒂深深被这些诗行呈现的情感和气势所震动,坚信它们绝非平平之作,于是花费好几天说服妹妹同意出版这些诗作。
1846年,三姐妹的诗集出版了,出于对女作家容易遭遇偏见的顾虑,三人根据姓名首字母,化改为男子教名:柯勒·贝尔、埃利斯·贝尔和阿克顿·贝尔。
但这本诗集并未在当时引起反响,据传,第一年仅售出两本。同年,三姐妹开始创作各自的小说。
1847年,夏洛蒂的《简·爱》率先出版,大获成功,得称天才之作。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和安妮的《艾格尼斯·格雷》则反响平平。
图 | 左:《呼啸山庄》初版封面 右:经典插图
《呼啸山庄》对邪恶和特殊性格的描写力度,以及故事似在述说一种病态的生活和一种异教的思想,引发了当时许多读者的反感。
其中文字彰显的非凡天才的吸引力和真实力量,也无人认可,因为这些天才展现在冷酷可怖的罪犯身上。
小说的主题偏离了维多利亚时期,作品要能够成为“最高级的道德教诲工具”、“给普通大众带了欢乐”等主旋律。
有人嘲弄它应更名为《枯萎山庄》,诸如文章开头那般尖刻的评论,也不在少数。
它的含义和本质受到了误解,甚至被误传是《简·爱》作者早期粗糙的试笔。
艾米莉性格天生不合群,环境也促成和助长了她的孤僻倾向,除了去教堂或荒原散步,她几乎大门不出。
尽管她熟悉小镇周围人的做派与家史,但她几乎从不和他们本人说话。她在聆听地区间的荒村秘史时,收集的人物印象,一定程度局限于某些不幸和悚人的特质。
夏洛蒂认为:“艾米莉的想象具有一种阴郁超过开朗,和强悍超过戏谑的精神,它从这样的特质中发现素材,并由此塑造了小说中的人物。”
书中化作风暴的艾米莉,冲进荒原中的古宅,绕屋咆哮——让人同时见到,希刺克厉夫噙泪呼唤凯瑟琳鬼魂之悲蠢,与他手握火红的铁钳欲与人火拼、试图夹拔在场所有人脆弱神经之狂躁。
又化作荒原的她,先见证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少时嬉戏游乐的真挚欢愉;
再在凯瑟琳选择家世、仪表风度皆占据上风的埃德加·林惇后,肃听她诠释树叶与岩石——变化与永恒,诡辩虚荣妄想,以及剖心吐露与希刺克厉夫灵魂合一;
放任希刺克厉夫其人格异化扭曲,摆布恩萧与林惇两个家族的命运,向第二代人密施复仇诡计:既攫夺产业,报复辛德雷,使其子哈里顿不求上进,沉入野蛮和蒙昧;
令其玩弄伎俩诱骗,前后制造自己与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儿子与凯瑟琳的女儿凯蒂,两代人的畸恋悲剧。
直到,灵魂的反悔与荒芜,潜默啃食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躯体的生存意志,令其在内心真爱觉醒的绝望,和虚空无求中一心赴死。
艾米莉一面让希刺克厉夫践踏社会道德准则实施报复,另一面则让他在遭受凯瑟琳的背弃之后,依然竭力争取和挽回纯粹真挚、生死不渝、忠实的爱情。
最终,艾米莉暴虐地夺走他们纠缠的生命,即便已用荒原的尘泥掩埋坟墓,也要分别钉撬棺材,泄露一对白骨的痴妄,令狂风大作,让生前相互损害的灵魂,在地下也不得安息……
然后将安宁、财富、爱情重新奉还给,在荒谬的报复洪水里逆流成长的美德之人——他们青春的化身,哈里顿和凯蒂。
若艾米莉禁锢的步履和有限的人生经验,使她似身处暗无天日的土牢,那她自由的心域和不羁的想象,就是那广袤粗犷的荒原。
她对人生的艰辛苦难,如直面荒原的峻冽一般,无论目视还是穿越,其间只能承受;
她的反抗与追求,则是在荒原上化作风暴席卷与横扫,寻觅到那坚韧、善于忍耐的石楠一样的、不屈的知觉灵魂,和刚硬如磐石般的坚贞不渝的永恒之爱。
若艾米莉的阴郁骇人的狂想,与无法脱离的现实之苦的粗粝的表达,是时代品读局限视野里的幽灵魔鬼。
那她难以被觉察与审视的公正和温柔,以及那遵从人类良知指示的结局,则不可不喟为永生神明拨乱反正的奇术仙尘。
1848年,蛰伏数年的死亡爪牙,再次袭击了勃朗特一家。
她们的兄弟勃兰威尔,因为长期吸食鸦片与酗酒,击垮了身体。他甚至患上了震颤性谵妄,持枪睡在勃朗特牧师的房间,放言天亮之时,不是他死,就是父亲死……
图 | 勃兰威尔仿作,认为死神正在召唤他
九月下旬,勃兰威尔带着那未成行的皇家艺术学院深造理想、浮华野心与悔恨,去世了,纵使他曾默记下伦敦每一条街道和小巷。
无论他有怎样的恶习和罪过,姐妹们曾一度不懈寄希望于他成为勃朗特家的骄傲,为其煞费苦心地付出,直到他麻木不仁地堕落,扼杀了家人的夙愿与计划,也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图 | 勃兰威尔将画作中的自己涂去
十月,艾米莉在悲恸与解脱交织的剧烈情感中,染上了肺结核。然而,她既不回答询问,也不接受推荐的治疗,开始变得瘦弱和苍白。
十一月,艾米莉的面容更加凹陷、憔悴,但依然拒绝同情与帮助,她不解释自己的感受,也几乎从不允许别人提起她的感受。
即便她双手颤抖,四肢无力,眼眸失去光彩,也要分毫不差地呈现出健康时一样的状态。
她曾在早年的诗中写道:
为什么活人该害怕踏上
通向他们未来归宿的路?
一位医生被请到家中,但她拒绝看诊,姐妹们只能向医生描述她们观察到的症状,可她不服用医生开的药,甚至否认自己生了病,宣布不许“下毒的医生”来到她身边。
艾米莉形销骨立的状态,无视且否认病痛存在的意识,一副直奔死亡的无畏而狂热的精神,与她笔下临终前的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如出一辙,她仿佛也在向往着虚构中的尘世。
她的人物以绝食求生,求灵魂重聚的永恒喜悦。
不知她自身是否也在疾病的虚弱和迷乱中:以不疗不愈,求意志不倒、灵魂不灭的真理;求肉体剥离现实残酷;求精神独往孤冥,意念漫游荒原……
十二月,艾米莉病情迅速恶化,黯淡木然的眼睛已经认不出,姐姐为她从荒原竭力搜寻采摘回来的、她最钟爱的石楠花了。
《夏洛蒂·勃朗特传》关于艾米莉的临终时刻,记载到:
一个星期二的早上,她像平时一样起床,穿衣,中间停顿了好多次,但还是做完了自己的每一件事,甚至尽力干起了她的针线活。
仆人们在一旁看着,知道那种令人揪心的震颤呼吸和呆滞的眼神一定预示着什么。
临近正午时,艾米莉的情况更糟糕了:她只能气喘低语。那时,她对夏洛蒂说,“要是你找个医生来,我现在可以看看。”
为时已晚。两点钟前后,她去世了。
1848年12月19日,经过艰难短暂的挣扎,艾米丽的生命在前途无量的年纪戛然而止,年仅30岁。
荒原上,季节变迁,植被终有枯谢时,涧流亦有干涸期,她年轻的血肉身躯,同它们一道,默默无闻亡作世间尘埃了……
享乐仍孳生着罪恶,
无能的理智徒劳地提醒;
奸诈强大而真理衰弱,
欢愉是通往痛苦的捷径;
而安宁,却是痛苦的催眠符,
希望,是灵魂的幻影;
生命,是空虚短暂的劳役,
死亡,则是统治一切的暴君!
艾米莉·勃朗特 1843年4月13日
——摘自《勃朗特姐妹全集·第8卷》
时间跨越两个世纪的今日,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和十四行诗,早已跻身英国文学史显位,及入选英国十九和二十世纪二十二位第一流诗人的诗选。
图 | 《呼啸山庄》被各国导演改编创作出多部不同语言的电影作品
而读者们愿意相信,她的知觉灵魂仍栖息隐匿于荒野……
若你祈求在物欲缚茧、爱恋迷局中得以破壁,或跃出疾驰的报复战车,外观一回;
若你不怵颓芜,不恶孤寂,不惧癫妄,还试图描摹自己的迷茫、急速堕落的真实灵魂;
迈入逃逸了现实与天堂、”生”基于一种毁灭原则而存在的第三界域,意念的荒原,她会在狂想的风暴中降临——
文 | 凯风
原标题《风暴中的荒原仙子——艾米莉·勃朗特》
参考资料:
[1] Robert Branard. Emily Bronte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
[2] [英]伊丽莎白·盖斯凯尔著,邹云、高爽、郭佳、王菁等译.勃朗特传:研究出版社,2017
[3] [英]简·奥尼尔著,叶婉华译.勃朗特姐妹的世界:海南出版社,三环出版社,2004
[4] [英]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呼啸山庄:译林出版社,2010
[5] [英]艾米莉·勃朗特著,刘新民译.勃朗特两姐妹全集·第8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6] 覃志峰著.埃米莉·勃朗特诗歌艺术研究:东北林业大学出版社,2008
[7] 高万隆、孙靖、刘富丽,赵学峰著.艾米莉·勃朗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8] BBC. Being The Brontes : 2016
[9] [英]彼得·考斯明斯金执导. 呼啸山庄:派拉蒙影业,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