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1994年上映，票房惨败，这是一部讲“时间和压力”的电影，片中的安迪用了19年越狱成功，《肖申克的救赎》也用了20年的时间，被票选为有史以来最佳电影。全世界各地的影迷，见到蒂姆·罗宾斯或者摩根·弗里曼都说，我太喜欢这个电影了，这个电影让我感到什么叫自由。

每年，都有影迷重温《肖申克的救赎》。它确实也经得起重读、精读。

1，Red

斯蒂芬·金的《四季奇谭》这本小说集是1982年出版的，青年导演达拉邦特买下了其中一个故事的改编权，那个故事叫《丽塔·海华丝和肖申克的救赎》。但到1992年，小说集出版十年，达拉邦特才动笔写这个剧本。

1992年，洛杉矶发生过一场种族骚乱，警察射杀黑人，警察被无罪释放，黑人暴动，纵火600起，死伤50多人，有一万多人被捕。达拉邦特在这个环境下写完了剧本。据说，正是因为骚乱，所以达拉邦特动了个心思，想让黑人来演瑞德。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并不可考，但人们喜欢这样的传说，在种族骚乱中，年轻的导演写了一个白人精英银行家和一个黑人混混互相信任，结下深厚友谊的故事。

这个剧本辗转到了摩根·弗里曼手里，摩根·弗里曼读完之后说，这是我这些年看过的最好的剧本，问题是我演谁呢？经纪人跟他说，导演想让你演瑞德。小说中的瑞德是一个爱尔兰人，红头发，所以外号叫RED。摩根·弗里曼听说自己要出演这个角色，就知道自己能“控制”这部电影。他的独白的确控制了这个电影的节奏。很多场景，达拉邦特先录下他的独白，再按照独白的时长安排拍摄。

2，监狱

1993年夏天，俄亥俄州曼斯菲尔德市，来了一个剧组，他们要拍的电影名字很长，叫《丽塔·海华丝和肖申克的救赎》，城堡岩娱乐公司投资2500万美元。电影的艺术指导叫泰伦斯·马什，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到合适的监狱。剧组考察了三个监狱，选定俄亥俄州感化院。这个地方1990年关闭，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曾经关过13.5万个囚犯。泰伦斯·马什要把这个感化院变成肖申克监狱，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一间仓库里搭建牢房，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牢房都是马什用木头搭出来的，但看上去是金属质感。

3，“胖屁股”

俄亥俄州感化院的石灰岩建筑让人感到压抑。达拉邦特在剧本中增加了一个小角色，叫“胖屁股”，他进监狱的第一晚就被打死了。扮演胖屁股的演员叫弗兰克·梅德拉诺，他当年在洛杉矶，刚入行，听说城堡岩公司招募演员，就跑去试镜，他的哭戏给制片人留下深刻印象。弗兰克被确定下来演胖屁股，拿到剧本之后，他对胖屁股这个角色做了点儿准备。他上过会计课，所以他假定，胖屁股是个财务人员，他犯了个小错误，但他没想到这个小错误造成的麻烦巨大，带来的惩罚巨大，大到他无法承受。电影开拍时，弗兰克从洛杉矶飞往俄亥俄，大汽车接机送机，俨然把他当成明星。等一年之后，这个电影剪辑完成，弗兰克在演艺界的几个朋友都看了成片，都跟他说，你演得太棒了。但弗兰克还是个小演员，没机会看成片。

新犯人进入肖申克监狱，典狱长训话，他说，你们的信仰归上帝，你们这条贱命ass归我。这是一句很微妙的双关，ass归典狱长，意味着典狱长能决定你是否会受到性侵害。在“胖屁股”死后，观众自然期待着要看银行家安迪如何活下去。“姐妹们”出场，在监狱的澡堂子里，博格斯凑到安迪身边，他问，“你还很鲜嫩啊，没人弄过你吗？”安迪走开，博格斯的下一句台词是，“很难搞，我喜欢。”

在这段台词中，博格斯是把安迪当成女性看待的。《肖申克的救赎》上映之后，达拉邦特被问到，你是不是“恐同”啊？达拉邦特就要解释，影片中的“姐妹们”不是同性恋，而是接触不到女性时用男性来替代的强奸犯，安迪被他们当成女人。请注意，在影片后半段，安迪不想再为典狱长洗钱时，典狱长威胁他说，我要把你从单人牢房里赶出来，跟鸡奸犯关在一起。

4，厌女

安迪入狱，其罪名是杀妻。按照小说里的叙述，瑞德和老布之所以进监狱，也是杀了老婆。如果你觉得这个电影隐隐有“厌女气质”，那是没错的。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一共也没有几句台词，但女性形象的意蕴却不那么简单。

安迪忍受了两年，他是如何反击的？1949年5月，监狱修屋顶，铺沥青，需要12个犯人干一个星期，安迪和瑞德等人在屋顶上干活。这部电影中有两场戏最受观众欢迎，其一就是屋顶喝啤酒。试映时让观众填写调查表，这场戏排在第二，排在第一的是安迪播放莫扎特。

安迪在屋顶之上展现了自己的理财技能，很快被调到图书馆，老布向他介绍这个简陋的图书馆，安迪后来在图书馆从事的就是“文化建设”，他扩充了图书馆的藏书，有了唱片机，还辅导汤米通过高中文凭考试。

我们再看典狱长威胁他的那场戏，“图书馆，没了！我要一块砖一块砖地把它封掉，然后把书堆在院子里烧烤！几英里外都能看到火光！我们会像野蛮的印第安人一样围着火堆跳舞！你明白吗？懂我的意思吗？”监狱长的意思非常清楚，对安迪的惩罚是把他贬抑为女性，把他所珍视的文化烧掉，当着一个文明人的面，表示我们是多么野蛮。

5，莫扎特

影片中老布的角色被大大强化了。导演要通过他讨论“体制化”的问题。老布在监狱里住了五十年，出狱后无法适应，他自杀了。饰演老布的演员叫惠特莫尔，二战时当过兵，1993年已经七十多岁，深受关节炎之苦。和他配戏的是来自克利夫兰的女演员多蕾丝，多蕾丝演旅馆老板娘。老布出狱，住进旅馆，老板娘带着他走上楼梯，进入自己的房间，一边走一边交代旅馆的规矩，几点关灯，不能会客等等。这些台词都是为了表明老板娘是个bitch，可好演员有个特点，要演一个bitch，往那儿一站就是个bitch，不用说话，所以这段上楼梯的戏，后来都被删了。拍的时候拍了七八遍，达拉邦特总是很客气地跟惠特莫尔说，您老能再走一遍吗？老布说，没问题。拖着关节炎再走一遍，多蕾丝说，我能看出来惠特莫尔忍着疼拍了一条又一条。

老布自杀，瑞德向狱友们解释何为“体制化”，这是观众情绪很低落的时候。很快，就是安迪播放莫扎特歌剧的那场戏，观众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播放莫扎特是小说中没有的情节，达拉邦特说他写剧本的时候，正好在听《费加罗婚礼》，他抑制不住地想让苏珊娜和伯爵夫人的二重唱在影片中露面，音乐是灵魂的自由，图书馆是心灵的自由。在这个野蛮的监狱里，安迪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在最大范围内向全体犯人宣示文化优越性的方式，就是播放歌剧，高级文化的歌剧，由两个女声唱出来的歌。

6，安迪是耶稣？

有影评人分析说，播放莫扎特这段戏，是安迪在展现神迹，安迪就是耶稣，到监狱中给一众罪犯带来文化教养，带来希望，给他们听歌剧的时候，木工房里的犯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操场上放风的犯人都呆立不动，医务室里病床上的病人能翻身下地，这是耶稣治病的神迹。有一位影评人，特意指出修屋顶那场戏，正好是十二个人，对应着耶稣的十二个门徒。还有，安迪逃走后，海伍德在监狱里讲安迪的故事，这就是传播福音。

的确，《肖申克的救赎》有很明显的宗教色彩，典狱长诺顿一出场，说监狱中的第一条规矩是不可渎神。搜查牢房那场戏，诺顿和安迪有一段对手戏，诺顿说，我很欣慰看到你在读《圣经》，你喜欢哪一段？安迪说，“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你们不知道家主何时到来。”诺顿说，这是马可福音第13章第35节。但我更喜欢这段，“我是世上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安迪回答，约翰福音，第8章第12节。这一段是两个人在斗咳嗽，很像是座山雕说“天王盖地虎”，杨子荣回答“宝塔镇河妖”。

安迪表面上是跟着诺顿走，服务于诺顿，但他看到的光，是丽塔海华丝，是梦露，是拉寇儿，小说中先后写到五个女明星的海报，电影中缩减到三个。对安迪来说，这几张海报上的女性才是他世上的光芒。

她们象征着自由。

7，取舍

达拉邦特的剧本中有些场景没有拍。第270到273场景，这段写的是瑞德的梦，此时安迪已经越狱，瑞德还在牢里，他的墙上贴着丽塔·海华丝的海报，瑞德凝视海报，海报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光芒照亮牢房，海报裂开，化为灰烬，一片阳光射过来，墙上有一个洞口，瑞德被吸进洞里，他在隧道中飞速向前，冲出洞口，来到一片白色沙滩，眼前是浩瀚的太平洋。

达拉邦特把这段写进剧本，但没拍，他说，作为导演，他知道这段戏跟叙事没关系，但作为编剧，他很喜欢这段戏，如果拍成了，这可能是很庄严的场景。

剧本中还有一个段落，是老布养的那只乌鸦杰克，飞回了监狱，死了。瑞德和安迪为乌鸦举行了葬礼。这段戏有点儿太感情用事，所以也没拍。

《肖申克的救赎》是达拉邦特的第一个院线大片，所以他在片场非常紧张，总担心自己搞砸了。但实际上他的取舍非常准确。影片中有一段重头戏是“墙边忏悔”，安迪开头就说，我妻子过去说我是个很难接近的人，像一本合上的书，我爱她，是我杀了她。安迪接着说，我没有扣动扳机，但我把她赶走了，所以她才会死。

这场戏张力十足，我们总记得安迪说，有些人忙于生，有些人忙于死，却不太在意他的这段忏悔。安迪说，我没开枪，别人杀了她，我却在这里受罪。是我运气不好。瑞德说，运气不好？什么意思？安迪说，厄运无处不在，总会击中某个人。安迪在这里实际上是在阐述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亚里士多德说，有时候我们的幸运，不过是命运之箭射中了别人。我们能平安度日，遵循善良的伦理要求，其中就有运气的成分。不过，我们看这场戏的时候，不太理会安迪的赎罪，他说他关了19年，已经得到了救赎。

安迪接下来说，墨西哥海边有个叫芝华塔尼欧的地方，要有一条小船作为补偿。他对瑞德说，巴克斯顿那个地方有一棵大橡树，有一道石墙，像弗罗斯特的诗一样美，如果你出狱了，最好去巴克斯顿看看。这是台词中少有的一句文艺腔。瑞德认为，这是自杀的先兆！希望是个危险的东西，这里容不下希望，怀有希望的人会死去。

安迪越狱之后，瑞德获假释。电影删去了瑞德出狱后三分钟的一段戏，那段戏更多的表现了瑞德对生活的不适应。影片试映时，观众都不喜欢这三分钟，他们不耐烦看瑞德出狱后的煎熬，他们盼着瑞德赶紧去践约。

8，两个结尾

试映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影片有两个结尾，一个是瑞德坐上了汽车，小风吹着脸，他说出台词，我希望穿越边境，希望见到我的朋友，希望太平洋海水像我梦中一样蓝。长途汽车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剧终。

第二个结尾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大海边，好友相逢。

试映的时候，观众都不喜欢第一个结尾，都要第二个结尾。两小时的缠绵，到后面你不给我高潮，这可不行。

有一个英国的影评人叫 Mark Kermode，他不喜欢现在这个结尾，他说，这段戏是后加的，投机取巧，迎合观众，小说结尾可没写海边重逢，所以“希望”才显得那么有力量，你不太确定他们能不能见到，海边是不是一切如梦，希望才是最重要的。但制片人非要海边重逢这场戏。

海边这场戏，剧本上是有的，剧本还有两句台词，安迪说，你看起来像是能搞到东西的人，瑞德说，我还总知道东西在哪儿。安迪和瑞德说完了台词，拍完了。制片人还有点儿想法，导演也有点儿想法，他们想让瑞德在海边，坐在小船上吹口琴。音乐是有魔力的，播放完莫扎特之后，瑞德说过，我小时候吹过口琴，于是安迪送了瑞德一个礼物，一个小口琴，

在牢房中，曾有一个镜头，瑞德把口琴放到嘴边，没吹。瑞德在巴克斯顿苜蓿地里找火山岩的时候，背景音乐里有口琴。到高潮了，瑞德该吹一下口琴吧。摩根·弗里曼拒绝，不拍。海边的光线变化快，摄制组都等着，摩根·弗里曼耍大牌，坚决不拍，“太做作了”。

摄影师其实是同意摩根·弗里曼的，所以摄影师就在海边站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天光变暗，拍不了了，摩根·弗里曼是对的。海边对话的那两句台词也被删去了，导演后来意识到，台词和口琴都太做作了。

影片试映，海滩一幕结束，达拉邦特跟斯蒂芬·金说，你看蒂姆的脸，化妆师没弄好，防晒霜抹的不匀，白不呲啦的。斯蒂芬·金说，别傻了，观众不会注意的，观众这时候都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