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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导弹危机之时,美苏竞争已经剑拔弩张。所以,一场核大战的雪崩即将发生。但雪崩并未发生。
所以,不是趋势够了,就一定引发大事件。
澶渊之盟也是如此。但澶渊之盟是一场和平的雪崩,而且是一场成功发生的大事件。
宋辽双方都积累了足够的和平意愿。但,和平并不容易。因为国家不是个人。国家内部是有派系的。内部的各个派系,都足以改变历史进程。而契丹和北宋双方的内部,都有一伙强硬派。
公元938年,契丹借助晋唐更迭,取得了幽云十六州。自后周世宗柴荣以来,中原王朝的明君强臣都以收复幽云、实现统一为己任。但是,赵光义两次幽州之战,皆以失败告终。于是,收复幽云,彻底无望。
为什么幽云十六州如此难打?
不是北宋不努力,而是契丹不放弃。两次幽州之战,契丹人都是动员了整个草原,对抗宋朝的进攻。草原骑兵死守坚城,这种不寻常的操作是少见的。
草原骑兵的优势,不在于正面硬刚,而在于机动灵活。所以,一旦机动性被克制,那么,无论是匈奴人还是突厥人,只能匆匆远遁。比如,隋文帝反击突厥、唐太宗反击突厥,都是一战扫大漠。因为隋唐的强兵猛将完全克制了游牧骑兵的机动优势。
唯独契丹,机动优势被克制,却不是远遁漠北,而是死守幽州。北宋两次北伐,都以幽州为目标,却都是受阻于幽州城下(第二次只是摸到了幽州外围)。
所以,理解幽云十六州为什么难打,实际是要理解契丹人为什么不放弃幽云十六州。
北宋和契丹的战争,直接争夺的是什么?从北宋进攻和契丹反击,可以发现这个答案,那就是人口。北宋进攻取胜,立即就搞移民,把老百姓从北边迁回南边;契丹反击取胜,立即掳掠人口,把老百姓从南边抢到北边。
宋辽双方,都认识到了人口的重要价值。所以,双方虽然连年累战,但惨烈指数远不及其他时期。原因就是战争的目的是争夺人口以扩大基本盘,而不是杀人和屠城。
“幽云十六州的土地面积虽然在大辽疆域内只占很小一部分,其人口却占大辽总人口的六成还要多”。
对于契丹大辽来说,人口和财富才是幽云十六州的真正价值。如果仅是地利的军事价值,那么契丹人应该以幽云十六州为跳板,然后横扫河北、饮马黄河。但是,直到澶渊之战前,契丹人并没有。
北宋强硬派,要的是统一天下、比肩秦汉。至于是否屏障山河,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光义,未必看得如此之远。但,比肩秦汉、成就统一,则是可以立即想见的。你是为了情怀,而他是为了利益。没有幽云十六州,契丹就是另外一个高句丽。因为幽云十六州的人口和农耕经济,契丹皇室以及大辽朝廷才能制服草原、长保国祚。这又转化为契丹统治核心的生存问题。
北宋人是要“抒情”,而契丹人却要“玩命”。于是,幽云十六州只能要多难打有多难打。
北宋有强硬派,契丹也有强硬派。北宋的强硬派,缘起于后晋割让幽云十六州,不复燕云则难堪统一。而契丹的强硬派则缘起于后周世宗柴荣在公元959年夺走瀛、莫二州,不复关南则不雪前耻。
幽云十六州是北宋的心结,而关南之地则是契丹的心结。契丹的这个心结,甚至连九五之尊宋真宗也能洞察到:
契丹南来,不求地则邀赂尔。关南地归中国已久,不可许;汉以玉帛赐单于,有故事。
契丹蜂拥南下,要钱可以,但要地没门。特别是关南之地,死活都不能给。宋真宗嘱咐和谈大臣曹利用,就亮明了自己的底线。
而契丹人呢?契丹萧太后见到曹利用,立即开宗明义:晋德我,畀我关南地,周世宗取之,今宜还我。后晋对我好,给了关南之地;后周抢走了,现在应该还我。契丹大军饮马黄河,不图开封,而图关南。
但是,和谈就要妥协。
北宋可以不要幽云十六州,因为契丹人不可能给,给了等于送命。而关南之于契丹,则更像情怀。宋朝给了,自己雪耻;宋朝不给,但也无妨。所以,妥协的关键,就是怎么处置关南之地。契丹人需要一个不要关南的理由,或者北宋需要一个放弃关南的理由。
而确定的趋势则是:北宋和契丹都不想再打了。北宋为了幽云、契丹为了关南,已经打了二十五年,大家都打不动了。
但是,妥协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澶州之战,契丹澶渊之战更像是一场“兴师寻盟”。因为北宋要远比契丹复杂太多。要让北宋这台复杂的机器,跟契丹休战言和,那就要穿越重重阻隔,直接取得宋朝皇帝的同意。
引发大事件发生的,第一个人是王继忠。
公元1003年,在望都之战中,契丹人俘虏了王继忠。随后,王继忠投降。从前是宋臣、现在是辽臣,王继忠的这个身份,成为连接宋辽最高层的前提。
身在契丹而心在大宋的王继忠,竟然同时得到了宋辽双方的重视。宋真宗以为王继忠战死,所以给了他足够的殊荣。
真宗闻之震悼,初谓已死,优诏赠大同军节度,赗赙加等,官其四子。
真宗皇帝之所以厚待王继忠,是因为王继忠曾为真宗潜邸亲信。“真宗在藩邸,得给事左右,以谨厚被亲信”。
因为这层关系,所以王继忠与真宗皇帝之间就是不一般的信任。真宗可能不信任寇准,因为寇准是大臣,大臣是先为国家而后为他这个皇帝。而真宗则一定信任王继忠,因为王继忠是亲信,亲信就是要先为他这个皇帝再为国家。皇帝和国家之间也有一个利益接合部。
于是,澶渊之战时,王继忠给真宗皇帝的书信,才会发挥引导宋辽和谈的作用。因为宋真宗信任王继忠。如果王继忠只是一般的大臣,那么他大概率会成为宋朝的李陵。
而在契丹,王继忠同样得到了足够的信任。
公元1003年,望都之战被俘;公元1004年,契丹大军侵宋。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王继忠竟能得见契丹大辽的总掌门人,萧太后。关键是这两个人之间的交谈,已经到了亲密级别:
窃观大朝与南朝为仇敌,每岁赋车籍马,国内骚然,未见其利。孰若驰一介,寻旧盟,结好息民,休好解甲!为彼此之计,无出此者。
王继忠指出契丹的问题:与宋连年征战,花钱无数、国内骚然,却一无所得。这是批评。而接下来就是建议:寻旧盟,结好息民。萧太后的反应是什么?“时太后春秋已高,颇然之”。她高度认可了王继忠的建议。在大战之前,契丹的总掌门人已经有了和谈的打算。
这一点非常重要。
在宋朝看来,王继忠就是一个叛徒,因为他向契丹投降了。但因为是真宗皇帝的潜邸亲信,所以皇帝信任他。而在契丹看来,王继忠就是一个降将,因为他就是投降过来的。但就是这样的身份,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却赢得了萧太后的信任。
所以,我们只能说王继忠是一个偶然变量。这个偶然变量发挥了巨大作用,硬是在大国战争中撬开了一道和平曙光。
公元1004年,九月,契丹南下攻宋,并迅速向关南地区移动。在莫州城下,王继忠受命向宋真宗发出了契丹人的求和书信。
契丹欲请和,因继忠遣人持信箭为书遗普,且通密表。
这封信辗转千里,终于从河北前线送到了宋真宗手中。但是,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却成了最头疼的事件。因为宋辽之间已经兵戎相见,互相之间没了信任。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契丹人的缓兵之计。宋朝方面选择了相信,也派出了议和使者。这个人就是开启大事件的第二个人,曹利用。
曹利用当时的职务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全称是转运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正七品。这就是一个芝麻绿豆官。但这个芝麻绿豆官的权力却非常大,因为职责是监察将帅言行,且可风闻上书。简单说,就是允许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举报封疆大吏。根据职务要求,他每年都要返回朝廷、汇报监察工作。恰在此时,曹利用回朝汇报来了。
于是,大宋枢密院硬是把这个芝麻绿豆官推上了前台,让他赶赴辽军、主持和议。为什么是曹利用?因为没人愿意去。枢密院的机关干部,自然要欺负曹利用这个外派官员。
曹利用这趟差事,当真不容易。他刚刚抵达大名府,就赶上契丹人围攻大名。然后,曹利用就被守将王钦若和孙全照给扣下了。因为宋辽双方在大名府已经死磕了,所以和谈就不可能。要和谈,也得先打完再说。
契丹人没能攻下大名,于是越点进攻,而且一下子就越到了澶州城下。澶州之战正式开打。北宋方面已经不再关注和谈了,或者说从开始也没对和谈报以太多希望。因为契丹已经深入国境。为国而言,只能死战到底。只有为皇帝而言,才会阵前言和,因为真宗皇帝不想打。
宰相寇准各种威逼利诱,才算把宋真宗“请”到澶州前线。皇帝虽然一直很怂,但皇帝亲赴军阵,就是吾皇威武。于是,宋军士气高涨,摆开了与契丹死磕的架势。同时,宋真宗的舅舅、名将李继隆,也从山西赶到澶州,主持澶渊之战。
契丹方面早就御驾亲征,而且这支大军也是名将领衔,即萧挞凛。萧挞凛,长期隶属于耶律斜轸的北军系统,负责与高丽及北方胡人作战。被派往宋辽战区之后,萧挞凛也颇有战绩。陈家峪之战,俘虏北宋名将杨业;望都之战,俘虏了那个关键人物王继忠。他是契丹在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之后的新锐统帅。
但是,澶州却成了萧挞凛的死地。也正是因为他突然战死,契丹决策层才最终下定了和谈的决心。
萧挞凛亲赴阵前巡视,眺望宋军部署。但是,他大大低估了北宋的军事工程技术。“旧床子弩射止七百步,令丕增造至千步”。床子弩这种远程武器,换算成今天的射程是1536米,达到了冷兵器的射程极限。而成就这一大杀器风采的,恰是澶州之战。北宋威虎军军头张绬,一只铁锤下去,就敲开了床子弩的弩机。而床子弩的“一枪三剑箭”,像炮弹一样,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辽军主帅萧挞凛。
到这个时候,澶州城外的二十万辽军,彻底失去了继续进攻的可能。萧太后强悍、辽圣宗圣明,但也挽不回大势,只能坐下来和谈。
而北宋的和谈使者曹利用也被一道圣旨从大名府召回澶州前线,亲赴辽军谈判。除了宋真宗的一百万和寇准的三十万,宋辽谈判就是一个低头走流程的过程。曹利用赴辽军、见萧太后,辽使韩杞赴澶州、见宋真宗,然后曹利用再赴辽军、讨价还价。
谈判的结果是:宋朝每年向辽提供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的“助军旅之资”;以白沟河为界,意味着契丹正式放弃瀛、莫二州的关南地区;宋辽皇帝以兄弟相称,两国在边境开设榷场,互市贸易。
到这个时候,澶渊之盟这个大事件才算最终完成。那么,银绢合计的三十万两白银,相当于一个什么数字呢?
臣(范仲淹)前知越州,每岁纳税绢十二万、和买绢二十万,一郡之人凡三十万,倘以啖戎,是费一郡之人而息天下之弊也。
三十万两,就是北宋越州的一年财政收入。税绢十二万是正常的两税。但北宋政府是要做买卖的。于是,官家就预先向百姓支付钱款,然后在丰收时收取绢布。所以,在北宋来说,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根本就不算什么。一场宋辽战争的花销,就能达到三千万两白银。
而契丹大辽呢?萧太后想议和,但议和的前提是收回关南之地。既然已经把二十万大军开到了黄河边上,那就只能不见黄河不死心。但,为什么契丹不再坚持关南之地了?
契丹大军处于腹背受敌的危局,只是后人揣测。游牧骑兵,根本不是宋朝想全歼就能全歼的。在不凭借地利的情况下,步兵歼灭骑兵,只有机关枪这种灭霸级武器出现的时候,才能实现。契丹人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灭国后晋的辽太宗耶律德光,就是一边屠城一边撤军的。
如果在王继忠、曹利用之外,在加上一个喊来大事件的人,那么这个人就是壮烈牺牲的大辽统帅萧挞凛。疲师、远征、主帅死,而主帅死才是关键。大军失去了灵魂人物。契丹人连最后拼死一搏的可能都没有了,只能撤军。
但是,就这样撤回草原,萧太后和辽圣宗将一无所得。而此次远征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自己死了一个三军统帅吗?和谈就成了战争的意义。有了与北宋的一纸盟书,辽圣宗和萧太后才能获得内心自洽。至于关南之地,完全可以用宋辽和平、边地互市以及每年三十万两的“助军旅之资”予以弥补。
所以,这时候,契丹人需要为大战找到一个意义,也需要为自己放弃关南之地找一个借口。当这个意义实现了,当这个借口找到了,那么澶渊之盟这个大事件也就水到渠成了。这是一场和平的雪崩。
澶渊之盟再怎么强调其重要性,都不过分。在中原和草原的冲突竞争中,一纸盟书竟能形成百年和平。之前的历史,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局面。即便秦汉扫平匈奴、即便隋唐威服突厥,草原和中原之间也没有出现过如此长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