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整体拉一部前几年的电影，《一代宗师》。叙事上而言，王家卫向来不是高节奏，本片亦然。总体而言本片情节是让位于人物和视听的。而有意思的是，一代宗师的人物又与传统叙事中的人物不同，叶问贵为主角，事实上基本没有人物弧，情感是欲言又止，仅在影片前部用了大量旁白堆砌，外加一个题眼：「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这事实上是全片最重要的一句话之一。宫二是事实上的主角，有前后的人物变化，有命运痕迹，人物的推动力也强。旁的诸如一线天，帅亦帅了，只是没头没尾——不过这没头没尾很漂亮，很洒脱，好似是民国诸武人冒出来的一个尖，底下藏着许多故事。从头开始吧！影片开场是一场雨戏里的打，外加一点点插叙。这场戏在故事情节上其实有点没头没尾的，但倒是特别符合故事节奏：开场一场打嘛！说实在话，这场戏足够拉一整篇文章；事实上拍这场戏也用了很长时间。挑几个重点：

这种定基调的镜头没什么太好说，一个全景。不过注意一下环境，用光，纵深和后景。拍雨戏是特别费劲儿的一件事，尤其还是年代戏。人都说墨镜王拍戏墨迹，那不是没道理，看看人家的整体调度。王家卫电影的这一场打，调度上延续了某种风格：轴线变换。他的戏，空间一直是个大的特点，就是碎，外加乱，但是用细节和光拼起来。这个脚的镜头是架子定完，亮相结束之后第一下打，剪了这么一个大特写，节奏上很好，这是很敢用的。用光、道具细节不说了，注意一下碎空间的问题。打戏这样调度是很有勇气的。

这一段一对多的打，视觉重点恰恰不在打本身，所以空间上比较碎。视觉重点是光和雨点，还有动势。外加梁朝伟本人不是打星出身，这里尽量强调的是动作细节上的力度和速度，非常漂亮。

这里特别有意思，注意空间的不连续性：这一对一的打开始后，周围的群演不见了！这实际上提醒我们，这场戏是纯粹的「武术的视觉性」问题，不拘于叙事和情节，强调雨、光以及剪辑上的节奏。

但是，仍然值得注意的是，真正到了一对一的打，王家卫也还是建立了轴线，把空间做实了：这一场打，前一个回合对手在画左叶问在画右，对手摔倒后再继续打的第二个回合，换位。

几乎没有一个镜头跳轴。原因是这一段有必要做实，因为视觉重点在二者的对立，频繁跳轴会有问题。

接下来咱们快进，在宫羽田来金楼这一段。进金楼开始是王家卫的爱：金粉壁纸，旗袍蛮腰。咱们看宫羽田掏耳朵这个镜头，特别漂亮。原因在于这一方面是个大纵深镜头，不光视觉上漂亮，意味也深；另外，这个动作设计得好，宫羽田一掏耳朵大家就安静了，霸气十足啊。王庆祥老师饰演宫羽田，据说实际上「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这段独白，王老师演绎的时候用足了话剧腔，整体节奏特慢，后来是硬给剪成这样；所以注意这段话的剪辑，老爷子没在一个镜头里连续说过两句话。不过这段念白气韵足，节奏好，十足功底。这样儿的镜头本片很多。很讲究，略带俯角，画面重心偏移，焦极浅，对上了眼睛就对不上下巴。用光上简直强迫症，面光硬，侧光软，补光干脆，勾边清楚。这样人物面部非常立体，整体空间碎，但人物视线清晰，构成一个用人物连线的空间，很讲究。

这里实实在在给刘洵老爷子敬礼。这一段儿打其实老爷子本人没上，因为可能身体原因实在打不动，一方面替身，一方面剧情上也是意思一下。老爷子 39 年北京人，80 年去的香港，黄麒英也能演，老太监也不含糊。这一场戏，老爷子帅的没边儿了。顺便大家再注意一下打光，这阴阳脸用的真是胆儿大；后景。

叶问宫二这一场打，最后落脚。这儿简单说说本片编剧之一浩峰老师。这一场很有意思：听说浩峰老师本意，叶问宫二打最后这一下，叶问把楼梯一踩踩塌了——这是浩峰的硬派武术，合情合理；然而王家卫不允，让叶问一落脚，木板裂了裂，没塌——这是王家卫的范儿，也合乎本片味道，讲究。一代宗师的味道很匀乎，不外其理。

金士杰出来这一场，空间虚得简直没边儿，特别够劲儿。画面只有脸在，其他一概而过。这也是特别敢用。

张晋这位演员，面容好，表情上也够狠，打得也好，这些方面没拉后腿；唯独一口台词功底确实不行。轮到马三说词的时候，戏基本上就裂了，特别容易让人出戏。但是张晋的打确实好看，漂亮；长相上也好雕琢，适合角色。假若他未来能在台词上更好，很有看头。

章子怡这一出戏，一个角色，不知道拿了多少的影后。总流传着一个说法，她是一个需要好导演的演员，或许此言不虚吧。宫二这个角色整体确实出众，剧作上写得就很满，演的时候劲道拿捏也不错，没有特别过；各种人生状态下的劲基本都在，人物的整个弧就非常有弹性，人物就活了。这场宫二和马三的打，是全片高潮。剧作上是做了一个插叙，把这一段儿放到后面去了。这场打空间上比较严密，轴线上做了几次变换但都比较清楚干净；有一个火车作为情景道具促进过程。这段儿打非常好看。

梁朝伟的戏不用说了，这样的角色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以上三个截图，是他与宫二对话，宫二自白时叶问的三个眼神。梁朝伟在对话戏里一直能把握整个戏的场面，这次遇到了演技爆发的章子怡，整个这一段气很满，梁朝伟基本是配合着走，用眼神调节节奏和情绪。我们看到最后一幅，构图和用光、颜色、后景也都变了，这配合着梁朝伟的对话一起发生，因为叶问根据宫二的话也做出了应对。对话戏拍起来也并不是正反打就完了的，也不是简单的「头三句近景后三句特写」。我们看得出一代宗师的戏，和王家卫以往的所有戏一样，磨得很细。影片最后，用了整个一大段美国往事的配乐，毫无违和。这一段作为整个影片的收束，联合着前一段宫二的去世，给影片添加了一些哀伤和落寞的味道。事实上片尾叶问的旁白依然是强调着这一句「一横一竖」的话，似乎也是王家卫在整个 130 分钟的视觉宴席之后所落脚的点。

在这个时候，音乐、蒙太奇、舒缓的节奏，最能体现这种无处安放的情感吧。

《一代宗师》，学习了。

文章转自公众号《知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