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熙年间,江苏扬州城发生了一桩一家四口人吃莫名其妙的官司,先后含冤死去的奇案。这桩冤案发作的由头奇,县令断案的过程奇,一家冤死的结果也奇,当年沸沸扬扬传遍全国,听者无不惊异唏嘘。
扬州城里有一个尽人皆知的茶商,人称张老儿。在扬州城里开了一号铺面宏大的宣和茶庄,雇了几个精明勤快的伙计,支撑门面,自己做起老太爷来。张老儿膝下的独子隽生,备受宠爱,吃金穿锦,披金戴银,养成一身自私任性、唯我独尊的品性。张老儿虽也看在眼里,只是不以为然,认为成了家,找个贤惠的媳妇便会好的。
隽生到了十八岁,张老儿果然托人寻访到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送过彩礼,合过八字,娶到家来。
那姑娘是扬州城郊吴老儿的三女儿,人叫吴三姐。吴老儿是个教书先生,人品端正,老实厚道,膝下三女,又认了一个义子,名叫吴周。两个女儿出阁后,吴老儿夫妇领着一儿一女,过得甚是和睦。
三姐是年芳龄二八,出落得端庄秀美,落雁羞花,煞是可爱。到了张家后,门里门外,孝顺公婆,伺候隽生,细密周到,温温款款。城里城外,左邻右舍,无不称羡夸奖。
隽生娶了三姐不到半年,就渐渐失去了兴趣,却处处觉着刺眼, 一言不合,即恶声恶语加以训斥。三姐则耐心奉劝,十分忍让。后来,在一帮纨绔子弟怂恿之下,隽生跨进了青楼妓馆。自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整日泡在温柔乡里不肯归家。三姐心里有苦,嘴上却说不得,常常暗落泪。张老儿也觉察出二人的冷处,却碍着面子,不愿去探究。
这一日,三姐闻得父亲病重,便对隽生说想要回家探视。隽生对三姐道:“你家离这里甚远,妇道人家独去独来不太方便,不如我替你走一遭,一则看望一下岳父母,二则待我问清病情你再去也不迟。”三姐见隽生这回说了些感人的话,于是点头称是。
次日,隽生拿上银子,买了些干鲜果品,雇了辆车,便向郊处赶去。三姐送至门口,直到不见车影。方才回屋劳作起来。
三姐并没想到隽生这次答应得如此痛快,其实有自己的打算:他在父亲喝令下着实在家困了几日,早已闷得不耐烦,正愁没有借口出外消遣,便想以此为由,青楼重温欢梦,待寻欢归来,只称岳父病已见好,三姐心地实诚,谅也觑不破这机关。至于日后探得实情,早已事过境迁,三姐又如其奈何!
马车过了大街将到城门,隽生便改道直奔青楼所在而去。杏春楼是扬州城一处高雅的青楼,楼内姑娘大都俊俏不俗,个个习得琴棋曲唱。隽生方才下车,便有几个相好姑娘迎上来,拉起隽生便要上楼。就在这时,只见另一姐妹拥着一位年轻潇洒的公子下楼来。众姐妹一见此人,都轰地围了过去,七嘴八舌,与公子搭话,热切切地挽留,倒把隽生冷落在一旁。
隽生且怒且奇:是何人竟如此引得众姐妹青睐?便放眼望去。不看犹可,一看之下,觉得那公子果是仪表不俗,除了衣着华丽飘洒之外,那出凡超世的神态,那红白得宜的气色,那从容自信又俯仰有致的举止,特别是那英俊兼有妩媚的气质,都使隽生瞠目。
还是那个出类拔萃的姐妹眼尖,极快地发觉了隽生情态和心理的瞬间变化,忙转回身来大声叫道:“快,我来给你们引见一下。你们俩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这番相遇,也算是有缘了!”说罢,一手拉过一个,说道:“这位是张公子,本城名贾张老儿的独生宝贝儿;这位是王三公子,广东巨商的骄儿。我看,当着姐妹们的面,你们就结成金兰兄弟吧,这可算咱烟花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隽生与王公子四手相握,四目流盼,俱自有相见恨晚之叹。姐妹们则如簇簇鲜花围在四周,拍掌喝彩。就有心灵嘴快的姐妹忙着摆上香案,瞬间成就了花营锦阵中的这幕奇遇。
交拜过后,与众姐妹简略周旋一番,便由隽生倾囊,让杏春楼的鸨母开了一个雅间,二人单独叙起话来。这二人虽同属男子,感觉上却如见了异性一般。隽生见王公子气宇非凡,又有女子之相,且性情极随和,温文尔雅,娇媚之态可掬,便添上几分亲昵之感。当晚,两人就同床共寝了。
次日已是日照三竿,隽生仍是乐不思蜀。倒是王公子冷静,道是要去广东见父,不能久滞扬州。隽生恳留再三,王公子硬是不肯耽搁。隽生见挽留不住,又实在难舍难分,就咬定要随王公子到广东走一番。王公子自是答应不迭,于是二人同船去往广州。
自隽生走后,到第四日早上,三姐仍不见隽生的影子,就禀告了公公,张老儿便派伙计去郊外吴家打探消息。等派去探听消息的伙计回来后禀告:吴老爷病已好转,少主人却没在吴家露面。张老儿听罢一惊,随即带着伙计去寻找,结果找了一天都没找到。
再说三姐的老父吴老儿自送走张家伙计,心中十分不安。第五天便让义子吴周到亲家公张老儿那里走一趟,打听下隽牛下落,就便看看三姐。
第五天用过早茶,张老儿正在考虑是否报官,家人进来报告吴家来了人。张老儿以为是亲家翁过府,连忙迎了出去。不料来的是一个模样英俊,文质彬彬的后生,由三姐陪着,从大门走了进来。
张老儿见那后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稳重大度,竟比隽生强了几分;又见三姐完全没了昨日的悲戚状,与那后生十分亲热,心里先自有了几分不快。彼此见过礼后,三姐道:“这是孩儿的义兄,是父亲教他来探问隽生下落的。”
他见吴周风流倜傥,与三姐极其亲近,三姐在吴周身边也显出一种极不易觉察的依赖、亲昵的情态,突然他有个想法:似此情形,莫非这对表兄妹之间有暧昧之情不成?莫非是他们将隽儿杀害,又来刺探情况不成?
张老儿一面思忖,一面将吴周让进客厅,命三姐去备茶。吴周朝张老儿一拱手问道:“亲家叔父,不知隽生如今可有下落?”
张老儿道:“我带人寻遍了全城的茶楼曲馆和热闹去处,探访了他所有朋友,都无踪无影,好生蹊跷。”
吴周此前已从三姐处得知隽生不时去勾栏瓦舍厮混,别人却谁也不敢向张老儿提议到那些场所寻找,所以,他便想试探着点化一下,或许能说动张老儿,便道:“亲家叔父,小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老儿见话中有音,心里先自不悦,但又想知道究竟说什么,便道:“贤侄但讲无妨。”
吴周道:“不知可曾去青楼一带问过?”
张老儿一听,怒上心头,正想发作,见三姐将茶端了上来,先给张老儿敬奉一盏,次给吴周奉上。那吴周见张老儿火气冲天,正自心慌,见三姐献茶,忙用双手去接,慌乱中碰翻了茶盅,洒了一身茶水。二姐见状,忙道 “周哥,你将外衣脱下来,我拿去晒,很快就会干的。”
当着张老儿面,吴周有些不想脱。三姐怕渗到内衣,便抢上前替他脱掉,嘴里还说着:“一家人,如何就外道起来了?”
吴周脱下外衣,三姐见吴周腕上包着药布,忙问 “周哥的手腕受伤?”
“那天逗咱家那只狼猫,不想逗急了,被它用爪挠了皮,不大妨事。”说着,吴周有些腼腆了。
三姐与吴周的亲昵,吴周腕上受伤,张老儿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一个猜测到但不愿其发生的情形果然成了事实肯定:是这两个人为了奸情,谋害了我儿。那手腕的伤肯定是隽生儿挣扎时将他抓挠所致。
“吴周,你这厮!”一声吼叫而起:“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将隽生儿杀害的,尸首埋在哪里?”还没等吴周和三姐解释,张老儿就拽住吴周衣领就走。
情到此时,说也无用,吴周、三姐只好随同张老儿及家人伙计一干人等扭结着往县衙而来。 一路之上,人众越围越多,羞得吴周与三姐无地自容。
到了县衙,击鼓鸣冤。带上堂后,孙县令问何事击鼓,状告何人。张老儿便将自己猜断关于儿媳吴三姐如何表兄吴周通奸,又如何设骗局将隽生骗至无人处害死,吴周又如何来刺探情况的情况,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孙县令向来刚愎自用,常以青天自居,他自思:张老儿是城内知名商贾,一向守法,若非真有其事,断不会撕破脸面,抛却名声,状告儿媳。
随后,孙县令命三姐和吴周抬起头来。孙县令一见二人俱是俊美清秀,气质朗丽的青年,若不是来打官司,真可谓天生的一对标致夫妻。又想,连自己这样富有经验、历识深厚的人都产生这样感觉,他们互相间发生奸情是再可能不过的了。
“吴周,张老儿告休因奸害命,匿尸灭迹,可有此事,从实招来!”
吴周连呼:“大人,这是天大的冤枉!小人被义父吴老儿收为义子,与三姐情同亲兄妹,绝不会做此苟且之事。至于杀害隽生,更是子虚乌有。亲家叔父的加罪,全凭臆想,毫无根据。隽生失踪,事出奇特,失子之情,人可体谅,应下力寻找,而不必横生枝蔓才是。望大人明察,善为调处,则小人有幸,合家有幸。”
孙县令又道:“我再问你,你手腕的伤究竟怎样弄的?”
“大人,小人手腕是被猫抓伤的。”
“我问你,你那外衣为何与我儿所穿的一样,究竟是怎么来的?”张老儿突然逼问道。
“衣服一样……”,这一点吴周万没想到,他也不知道是否一样,一时语塞起来。
张老儿见状,逼进一步:“你如何解说?”
孙县令听张老儿这一番盘问,又倾向到这一方,将惊堂木一拍:“吴周,你从实招来!”
吴周道:“大人容禀,这件外衣是三姐为我缝制的,小人并不知与隽生穿的是否一样。”
张老儿见机马上咬住:“我儿那天去你家,便穿着这件外衣,如何现在穿到了你的身上?”
三姐大声道:“大人,我哥这件衣服原是父亲从苏州买回的绸料,我为哥哥缝缀了一件。因质料花色俱都上眼,做出的衣服耐看,故将余下的为夫君缝制了一件。这两件乍看相近,尺寸却不相同。”
孙县令大喝道:“张隽生已失踪,即或做了两件,又如何相比尺寸?我看受伤、衣服绝非巧合,吴周,还敢强辩!快快将实情招出,免得皮肉受苦!”
吴周忙道:“大人不可这样断案,如此草率,难以服人。”
孙县令道:“此案已经十分明朗,听本官道来:那吴周本是吴老儿之义子,进得吴家,见三姐俊美,即生羡爱之心,只是碍于兄妹名分,不能结成连理。但他与三姐勾搭成奸。三姐嫁与张家后,吴周便以张隽生为心中情敌,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和三姐密谋加害隽生之计。后令三姐诡称父病,令隽生前去探望,被吴周截至半途杀害,并将死尸藏匿,造成隽生失踪之假相。不料在杀人之时被隽生挣扎致伤,遂称遭猫抓伤以逃避罪责。幸本官明察秋毫,以死者外衣、吴周手腕抓伤、等证据,揭穿案中奇窍,为民伸冤,才使本案真面大白于世人。吴周、吴三姐,尔等可知罪?还不快快招认!”
吴周与三姐听罢,皆大呼冤枉。孙县令见状,大喝一声:“大胆顽徒,看来不动大刑,是不肯招认了。”遂命衙役将吴周当堂按倒,重责八十杖,直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对三姐也施夹棍之厉刑,弄得三姐也不省人事。
待喷过冷水苏醒后令二人画供,不想二人体质虽弱,却死也不肯招认,仍用微弱之声喊冤。
此时吴家二老已到堂前,吴老儿气得大叫:“如此昏庸,何以为官!”县令见状,着人拿下。围观的人中有见不平者,在人堆里发喊:“审得不公,冤枉好人。”“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孙县令见难以收场,忙下令将吴家四人收押,日后再审。
再说隽生跟王公子出走,半月之间,到了广东。一路之上,同行同宿,到处观光游景,尽享人间乐事,钱花得流水一般,俱是隽生应承。隽生出走时所带银钱有限,如此花销,已现捉襟见肘之势,心里暗自着急。幸而身上佩有价值不菲的名贵佩玉,抽个空子变卖了,倒也将就到了广东。
这日将近掌灯时分,二人乘马车来到了广州城。隽生见王公子神采飞扬,便趁机道:“公子,不知府上坐落何处?今夜可以到达?”
王公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张兄,请稍安毋躁。若是回去了,怕是我们就不得自由了。不如找个华丽热闹去处,且小住几日,我领你逛逛广州城,然后再去我家。”
到了此时,隽生不得不启口了:“公子,实不相瞒,愚兄已是囊中羞涩,不堪支配了。”
王公子听罢,嫣然一笑:“张兄过虑了。一到了广东,小弟能不尽地主之谊。今晚权且住下,我先回府一趟,将银两拿来,明日你我再一起去见家父母。”
次日吃过早茶,王公子执意回家,说:“待我禀过父亲,安排好你的住处,取些银两,晚间来接你,今后便可长住我家了。”
隽生也乐得如此,嘱王公子尽速回来,王公子离开时,隽生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王公子一走,隽生顿觉从未有过的凄清与失落。一连等了三天,都不见王公子到来,于是隽生开始向堂倌打探可认识王公子,或王姓巨贾,都是摇头。隽生走出客栈,遇生意场就打听王氏父子,亦是落空。直到府衙向官家问询,也没找出头绪。行行走走,打打听听,连个像样的线索都没寻到。隽生这才悟到事情的严重。
又等了十日,隽生只得典当身上所有,付了房银,一步一踉跄地迈出店门,雇了辆马车,狼狈离开广东。
车马行了一日,车主便讨佣金。算过一天花费,所余仅够一天的饭食了。车主见隽生已无力支付下程佣金,便找个借口,载着新雇主返回广东。时至此刻,隽生心里暗暗叫起苦来。这人地两生,天地不应的境况,该如何是好?
两日之后,隽生走上乞食的道路。一路之上,羞辱、饥渴、病痛轮番折磨着他,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时关照着他,渐渐地变得坚强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经史子集里寻不得的哲理,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最终,一天他看到了扬州城楼,迈开步伐,疯也似地朝着远远望见的扬州城楼奔去。
再说那日将吴老儿一家四口收监后,孙县令多次过堂,笞、仗、鞭、拶,轮番使用,奈何这二人都似吃了秤砣,心如铁硬,虽叫苦不迭却不肯招承。孙县令这才想起吴周关于隽生不时流连妓馆的说辞,心想:难道应该去那里查看一番?如果无线索,岂不证实自己判断无误?但又一想,设若找到了某人或活着的线索,岂不使自己落下了糊涂的恶名?反过来再想,如果照这样审下去,又该如何收场?倘无口供,却拷出人命,该如何上报?
这样一想,暗暗吓出一身汗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一看来简单的案子,竟然弄得自己进退失据,左右两难。经过权衡,孙县令决定不惊动任何人,亲自来个微服私访,且走出一步再说。
孙县令先命人提出一二个风流案的在押犯人,单独审问,于表面不经意中,顺带询问风流场上可知否有个张隽生出现。其中有一犯人果然在杏春楼见过隽生。孙县令心内一惊,直觉不妙。次日,他扮作富家公子的模样,来到杏春楼。
这一私访,果然查到隽生跟一个从广东来的少爷到南边游玩去了。孙县令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只有一件事盘旋脑际:该如何了?若要坚持原方案定案,隽生一旦回来该如之奈何?若就这么放掉一干人等,又该怎样交代?
他不禁仰天长叹:先前的担心如今竟成了现实,苍天何以教我?!
行将到家,孙县令终于想到一个使自己解围的台阶,即先放掉二位父母,着其寻找隽生,如果寻到即可将吴周、三姐释放。这虽是经不起推敲的无法之法,倒也可凭着官威做到左右逢源,不致酿出更大的被动。
回到县衙,他刚刚换过便服,正要啜茶,狱吏来报,说吴老儿因气而绝、吴周因病伤过重,已死。孙县令一听,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一死,这案子便成了死案。转而一想,必须按既定设想办。便吩咐狱吏,速将二具尸首葬埋,对外只说是畏罪自杀,并且不得向胡氏及三姐泄露。为防范人多口杂,他赏了狱吏四百两银子,另加二百两给所有狱卒。狱吏接到重赏,反而大生疑窦,不过仍是喜滋滋地奉命而去。
次日,孙县令命人将三姐母亲胡氏老太太带入二堂道:“本官为保护百姓免受冤枉,慎行法令,今命你取保候审。此间若万一寻得隽生,便可证明清白;若寻人不得,将依法而判。”唤地方做保,签过文书,放了胡氏。
胡氏回监取衣物时,将此事告诉了三姐。三姐觉着有了一线亮光,精神振作不少。
胡氏到得家中,四壁苍凉,室内桌椅七倒八歪,便呆坐在灰尘飞扬的床上。一场飞来横祸一夜间弄得家败人伤,且又无端弄得臭名远扬,三姐又当如何自处?周儿将是怎样的处境?老伴能否活着回来?又想去寻隽生,这家徒四壁的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去寻,又哪里去寻?思来想去,老太太在井中寻找自己的极乐世界去了,没惊动任何的人。
斗转星移,几个月过去了。就在隽生沿路乞讨的时候,三姐正在监中盼着母亲找到隽生的消息。每日里,只自呆呆地望着牢门,巴望着任何一点消息。
这一天,一个好心的狱卒告诉三姐,孙县令被调职查办了,新县令上任,你的案子有出头之日了。那几天三姐喜得整日热泪不断。孙县令被罢官,其实是受另一案牵连,与三姐的案并无关系,故新县令姚某上任后并没立即处理此案。三姐又自自在监中等待了两月余。后姚县令清理遗案时,发现此案疑点甚多,而当事人又有三人已经死去,他深为孙县令玩忽职守所恼怒,遂提三姐询问,之后派人往妓馆查访,又传张老儿仔细盘讯。
正在此时,隽生返回家中。张家在扬州乃一大族姓,族人平日即对三姐的贤淑知礼颇多褒赞,及至事发,见张老儿如此待三姐及吴家,亦大感不平,却碍于隽生确实失踪,无法相劝,只得忍下。隽生回来的消息,如风般传遍张氏家族,人们纷纷来看究竟。
隽生见族人家人前来问询,便哽咽着把这数月来的遭遇一一陈诉出来。尽管人们见状十分可怜,但是更恼恨他的轻浮不负责给吴家及族人带来的惨痛后果和名誉损失,不由分说,七手八脚便将隽生捆绑起来,扭送官府,张老儿也阻拦不得。
张家族人将隽生扭至公堂之上,隽生已经缩做一团,但知战栗,一切礼仪全都不知了。族人中长者向姚县令禀报了大致情由,姚县令命隽生自述,隽生便从头至尾呈述一遍,听得姚县令不断摇首顿足。待隽生讲述完毕,姚县令即发下令签,命役差重责四十。众堂役亦早有余愤,又听得这番自述,直恨得咬牙切齿,一齐扑向隽生,按倒地上,用尽全身气力,打了个真魂出窍,直打得隽生血肉横飞,几次昏死过去。
此时,张老儿也赶来了,急得匐伏在地,连叫:“大老爷饶命,都是小人有罪,惯养出这样的,且饶了他吧!”边说边哭,头也磕出了血。
那姚县令把惊堂木一拍:“大胆张隽生,难道不知吴氏一家,三人因你死去,三姐至今尚在狱中,还不快快接回家去,好生调养,以赎罪愆!”隽生抬头望去,只见三姐被人搀扶着,从堂后转出来。
姚县令命张老儿将三姐与隽生带回家去,好生将养,特嘱他要汲取教训,教育好儿子,永生不忘这血的历史。
回到张家,二人渐渐苏醒过来,隽生强撑着给三姐倒热茶,三姐双目盯住天棚,只摇了摇头。事既至此,三人都有万语千言,又无一言可讲。
掌灯后,三姐挣扎起来,喝下半碗粥,便睡下了。隽生被张老儿扶到上屋,与张老儿抱头痛哭一回,细述了这几个月的辛酸痛楚,隽生觉得恍若隔世,张老儿觉得愧悔难当,不觉之下,已是鼓交二更。张老儿让隽生快回房去,看顾三姐。
隽生打开房门,里面静静的,毫无声息。隽生惟恐惊动三姐,灯也不点,蹑手蹑足摸至床边,和衣而卧。忽然他觉得静得可怕,不由伸手往身边摸去,床是空的,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忙点上灯,只见三姐吊在梁上,早已三魂离了窍。
十天半月后,又一个新闻传遍扬州,说隽生又失踪了。只是没人说在烟街柳巷碰过,倒是传说他投了军。那支军队已开赴边陲。
直到张老儿过世,扬州城再也没出现隽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