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莽汉审美”受到矫正与帝王压制
“莽汉审美”紧密联系唐末五代社会结构转型。豪门世族政治衰亡,平民好汉草莽豪杰提高地位,有人甚至登上权力顶峰。广大平民尤其游民对此欣喜振奋,这推动莽汉审美发展。然而伴随宋明社会发展,赵匡胤朱元璋等帝王制定国策,“莽汉审美”受到抑制。赵匡胤的上升轨迹与几个五代帝王相近,但随着宋朝统一天下,帝王制定国策巩固皇权,铲除重臣篡权与藩镇割据的基础。赵匡胤对开国宿将“杯酒释兵权”,更加强制度建设:撤销位高权重、自己曾经担任过的"殿前都点检",将军队指挥权分散,三衙掌兵却无权调兵;枢密院调兵却不掌兵;战时任命临时主帅,战后立即收回军权。全国精兵数十万禁军集中于京城,军权集中于皇帝。大力发展科举,提高文人和文官地位,国家走上重文轻武、重内轻外道路。如果赵匡胤对开国功臣采用 “赎买政策”,那朱元璋就是残酷杀戮对策。宰相胡维庸、大将军蓝玉两案各杀戮数万人,文臣之首李善长也因此案被杀,时间却相隔多年。传说徐达、刘基等开国元勋都死得可疑。朱元璋废除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权力绝对集中于皇帝。明朝陆续建立东厂西厂锦衣卫特务机构维护恐怖专制。宋明理学强化心性约束,人们受到严厉的外部监视和内部约束。政府机构互相牵制,嘉靖、万历皇帝长期不上朝,朝廷依旧运转。明代以文臣统帅大军,明末指挥大军与努尔哈赤皇太极李自成张献忠作战的统帅,都是文臣出身。张凤翼、杨嗣昌、洪承畴、陈奇瑜、熊廷弼、袁崇焕、卢象升等军事统帅都有丰富文官经历,有人担任过学官或地方官多年,很晚才进入兵部。张凤翼等人文学成就不错,颇有诗名。明代君尊臣卑,大臣常被廷杖,而主管军事者,更容易获罪。皇帝经常惩罚杀戮统兵大臣,熊廷弼被杀后传首九边,袁崇焕凌迟处死,尸体被围观民众分食。畏罪自杀的统兵官员很多。现实生存经验渗入文艺审美,“莽汉审美”曾经浪漫乐观率性的审美风貌改变。相关的变化主要包括:(一)帝王君主退出“莽汉审美”故事
宋元说话和元杂剧均有若干赵匡胤郑恩的莽汉故事,有宋代说话活化石之称的福州评话里有《黄土坡结义》等书目,故事讲柴荣、赵匡胤、郑恩三位好汉黄土坡结拜。
福州评话著名演员刘宜威近年仍以这个书目参加全国书会,他以竹箭敲铙跋说唱,无乐器伴奏,以吟诵开篇,正话夹着吟唱,还是古老的宋元诗赞说法。
赵匡胤郑恩等人的“莽汉审美”故事在宋元时代没有形成完整长篇书目,但明代中叶熊大木编写《南北宋志传》时利用赵匡胤郑恩这类故事材料仍然不少,清代吴叡继续利用这类材料编写《飞龙传》。
至今赵匡胤郑恩陶三春题材的戏曲不少,有关赵匡胤的评书故事《三下南唐》《天下第一棍》等曾有久远渊源。
吴越国主钱镠的故事曾经也是“莽汉审美”性质,这些帝王君主的莽汉审美故事都未能及早发展为长篇,这些故事与帝王治国策略、与正史记载相抵触。历代正史都是用天命注定来解释帝王上位。
表示天命注定的象征很多,诸如神龙飞来与某一女子交合;帝王出生之夜满天红光;帝王相貌仪表异于凡人等等。正史对刘邦、朱温、刘知远诸人都有这类记载,然而野史笔记、讲史平话却非如此。
五代开国帝王多是莽汉审美故事主角,《五代史平话》详细描绘这些帝王早年贫困潦倒,为人奴仆,随母改嫁,泼皮无赖,喝酒赌博,闯荡冒险,直至成功的故事。
这类故事宋元时代受到欢迎获得传播。后来朱温由于失德败亡,石敬瑭由于民族大义等原因受到否定,刘知远、郭威、赵匡胤等人的莽汉故事也都未能充分发展。
朱元璋家境贫困做过和尚,投奔义军后地位不断上升。这种经历容易产生莽汉审美传奇故事。但朱元璋管制严厉,对通俗文艺早有严酷禁令。
王利器先生搜集汇编这类资料很多。明初严厉禁止戏曲小说搬演说唱历代帝王圣贤故事。对此监察严格,惩罚严酷:砍手砍脚挖舌头,倒吊起来灌水等等。
明代中后期限制松弛,产生《英烈传》小说讲开国故事,但此书用意在于夸耀开国将领郭英的功劳,朱元璋则非故事主角。应该说,帝王君主退出“莽汉审美”故事,等于堵住平民精英和草莽豪杰大胆冒险、发迹变泰、执掌权力的思想苗头。
刘备故事发展演变时间最长,前后形象变化很大。花关索故事和《三国志平话》中刘备狠辣,推动关张杀光家人,还参与杀害朝廷督邮,同上太行山落草。
嘉靖本《三国演义》中刘备作战还能独当大敌,而派关张去埋伏接应,也反映他曾经有莽汉枭雄色彩。
随着文艺思潮演变,人物形象变形,刘备越来越远离莽汉枭雄特点。
《飞龙全传》
(二)“莽汉审美”改变凶悍狠辣夸饰风格
宋元明清现实社会生活影响莽汉审美风格变化。莽汉故事风格若一味凶悍狠辣夸饰,容易引起审美疲劳和抵制。
元末明初开始文人参与通俗小说修改编写,以往莽汉审美故事的情节被修改不少。
《三国演义》删去张飞杀死太守夫妇及女仆,大幅度修改痛打督邮情节,修改后人们更容易接受。
《三国演义》还删除关索故事,残留的片段情节失去往日的狠辣。张飞独自打败二十万黄巾军、几乎独自攻下兖州等夸张情节也被删掉。
《五代史平话》中凶悍狠辣夸饰的情节很多,朱温、刘文政、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等莽汉动辄打架斗殴、醉酒杀人情节不少[5]。
从生活情理和审美角度出发,这类故事太多容易受到批评。这部作品还受到其它角度的否定,特别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被视为民族罪人和耻辱,他的文学故事归于沉寂。
宋元时代还兴起“西派五代史”故事,主要表现后唐,突出李存孝与李克用父子,也写后梁的悲剧英雄王彦章。
元杂剧中这派故事发达,明代《金统残唐记》、《残唐五代史演义》与此一脉相承。
李存孝、王彦章从出身到性情业绩,都可以看作莽汉英雄,但他们的整个故事是悲剧性的。
莽汉审美在他们身上改变了色彩,变得沉郁厚重,这也是这类文学的深化发展。
《五代史平话》受到冷遇,传播不广,影响不大。其它作品中写到的刘知远、郭威、赵匡胤、钱镠等人,则呈现不同的性情,显示心思深沉智勇双全等特点。
总体看来,早期“莽汉审美”凶悍狠辣夸饰的风格受到扭转,相关故事传播也不盛,这是重要的文学演变现象。
《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
(三)道教理论分歧与女性地位变化
道教不同派系理论分歧很大,互相排斥指责。
《水浒传》开头就写皇帝为禳灾派洪太尉去龙虎山找张天师。然而洪太尉却造成一百零八魔星摆脱禁锢逃走,这可能隐含指责朝廷、指责天师道的意味。
金元时期全真教盛行,可是明代又逆转。明太祖指令天师教掌管全国道教事务,明代帝王崇信天师教。天师教主张阴阳双修,推崇黄帝、彭祖、素女、张道陵(天师教祖师)的男女合气双修之术,实为房中术。
天师教宣扬黄帝御千女得以升仙;彭祖制定房中术十三式,尊行可炼龙虎大丹,可致永年。天师教的《太极自转图》《阴阳采补图》《洗心护命图》以图谱传授阴阳采补法,宣称学成则寿与天齐。
当代学者黄裳在《榆下说书》扉页影印明代道教版画美女图,图上题“无上真鼎”,并有歌诀曰:“眉目无瑕性欲良,皮骨相宜音韵长。再推八字无冲尅,始称佳期作药王。”[17]
天师道以鼎炼制长生药,最好的鼎称为真鼎,最好的药称为药王。八字相合的美女原来就是真鼎,就是药王,狠搞阴阳采补就能长寿,多采年幼小妾最好,把红枣养在小妾那个地方,男人常吃可以延年。
不用禁欲苦修也无须来世,今生即可成仙,所以鲁迅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人们对女性看法变化巨大,一团臭肉变成真鼎药王,直接影响小说戏曲说唱等通俗文艺,写男女之情的作品大量出现。
晚明和清代讲史故事与英雄传奇故事多写战场娶妻纳妾、英雄收双美情节,甚至神魔故事也如此。
《水浒传》对女性的态度在晚明已经不合时宜,现代很多人更激动批评《水浒传》歧视女性。这不宜单纯归咎作者个人主观态度,其实《水浒传》反映的禁欲习武强身观念,在金元时代流行于社会。
当时社会黑暗,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因而全真教信徒很多。正如鲁迅所说,小孩子出生就会把嘴鼓起来左右寻找,不是寻找接吻,而是寻找吃奶。
性的问题在生存问题中不是第一位的,成年人也是饱暖之后思淫欲。当社会极端黑暗动荡,国家民族与个人生存都没有保障,很多人就以畸形的独特方式追求强壮追求力量。
与此类似的正面说法也有,比如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都源于特殊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
《水浒传》
四、李逵参与“莽汉审美”的基础和方式
(一)后起的《水浒传》与单薄的黑旋风李逵
宋元“莽汉审美”小说中,后起的水浒故事不同于讲史类故事,可依托素材少,艺术积累单薄。三国五代史故事在北宋就有专人说书,水浒故事当时尚未产生。
水浒故事在南宋和元代发展起来,与讲史不同,水浒故事的下层社会基础、民众感情基础更深厚强烈,然而当时把英雄传奇故事组织为宏大叙事的艺术经验不足。李逵在水浒故事中曾经最单薄。
《大宋宣和遗事》中先上山三组人,即杨志等12个军官、晁盖等8个劫生辰纲者,宋江介绍的索超董平4人。当宋江在九天玄女庙避难时,看到天书并36人名单:
“宋江看了姓名,见梁山泺上见有二十四人,和俺共二十五人了。宋江为此,只得带领得朱仝、雷横,并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泺上。”[18]
这段文字反映宋江想凑齐36人,可以上应天罡之数以便宣传。“为此只得”4字,透露宋江内心的凑数心理。
他带上山这9个人,朱仝雷横地位稍高,“并”字之后的李逵李海等人地位偏低,李逵没有什么故事。
元初龚开为南宋李嵩所画的宋江36人画像逐一配写诗赞,其中李逵诗赞如下“黑旋风李逵 :风有大小,不辨雌雄。山谷之中,遇尔亦凶。”[19]
宋玉《风赋》曾说风分为大王雄风与庶民雌风。龚开则说,风的雌雄难以分辨,只能分辨大小,不过不管大小,山谷中遇到黑旋风,都是够凶的。
比较梁山诸人诗赞,李逵这首诗赞好像望文生义,敷衍而成,反映他没有什么故事。
胡适1921年《水浒传考证》很好奇地说:“李逵在《宣和遗事》里并没有什么描写,后来不知怎样,竟成了元曲里最时髦的一个脚色!”[20]
笔者赞同胡适的看法,李逵在早期水浒故事里确实非常单薄。至于元杂剧中黑旋风为什么突然时髦起来,笔者《论元杂剧黑旋风戏多数不是水浒戏》一文认为,元代黑旋风杂剧发达,但“黑旋风”曾有多位。
有位“李山儿”被误认为黑旋风李逵,但性情大不相同,所以他的《双献头》故事进不了《水浒传》。而元初“儒户不当差”法规执行中有偏差,有不少财主富人冒充儒生以获取“不当差”的好处,这引起高文秀等杂剧作家揭露嘲讽。
“多数黑旋风戏是调侃嘲讽一个绰号黑旋风的土财主,他冒充文人以获取‘儒户不当差'的好处。杂剧作家嘲讽他在妓院中假装文人,附庸风雅却露丑等等,这类黑旋风戏发达,联系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6]
《黑旋风诗酒丽春园》是当时热门题目仿佛征文竞赛。高文秀、王德信、庾天赐等多位杂剧家都写过此剧,嘲讽调侃在丽春院中假装文人、同妓女搞诗酒风流的土财主黑旋风。这位黑旋风火爆一时,却非梁山李逵。
随着说话艺术与杂剧发展,莽汉的新鲜刺激感和逗笑作用引起重视。莽汉刚猛坦荡、直率憨厚、好说实话,与虚伪应酬、言行不一,或者唯唯诺诺不敢讲话,都构成有趣对比。
说书人夸张模仿莽汉,莽汉给说书故事平添很多对比角度、很多波澜和笑料,故事变得鲜活热闹。人们对莽汉审美增加认识并努力塑造莽汉。
水浒故事原先缺少莽汉,鲁智深有些莽汉风格,但鲁智深粗中有细,有大局观。他一生特征是洒脱豪放,行事无羁绊。武松性情精警,孙二娘迷药迷不倒,飞云浦多人暗算不成。他们均非莽汉。
莽汉非李逵莫属,他缺少文化与社会经验,说话做事愣头愣脑,一身黑肉连鬓胡子,很适合黑旋风绰号,这绰号与形象富有艺术张力。
李逵经常伴随宋江,如同张飞刘备、刘文政朱温,容易构成对比。李逵愣头楞脑乱讲话,宋江经常命令李逵闭嘴,这活跃书场气氛。
李逵比宋江更黑,却称宋江是黑汉子;很多小事,两人都形成有趣对比。李逵赌博耍赖打人,宋江制止并付 “医疗费”,两人吃鱼也有很大差别,细节生动人物鲜活。
金圣叹认为这种对比关系叫做“形击”,属于重要艺术原则。张飞刘备,程咬金秦琼,牛皋岳飞。李逵宋江,互相伴随碰撞对比,塑造人物相得益彰。
李逵故事中, 江州阶段是精彩开头。李逵上山后,莽汉戏份理当猛增,怎样编写很让人关注。
《水浒传》连环画
(二)李逵“莽汉故事”的编写特点与编写者
李逵故事实际可以分成几块,可能是分别编写的。江州故事生动鲜活,热辣紧凑,可能是说话人讲述的故事。
李逵上山后故事很快增多,如他下山接母亲;如他多次“出差”:跟随吴用、戴宗、宋江、燕青等人下山办事,途中他经常出麻烦。孫楷第先生指出李逵很多故事是移植其它小说戏曲改成的。
“李逵杀四虎”来自《夷坚甲志》卷14《舒民杀四虎》。“李逵遇李鬼”来自《夷坚丁志》卷4《朱四客》。
李逵想杀罗真人反被罗真人戏弄折磨,来自《夷坚丁志》卷9《陈靖宝》。[21]
遇李鬼和杀四虎,都在“李逵接母”一个故事中,可见编写者密集运用《夷坚志》材料。目前可知李逵故事用《夷坚志》材料3篇。但宋代洪迈《夷坚志》原有420卷已经散佚,现存《夷坚志》只有205卷。散佚材料可能被其它书籍窃取利用。
明代人编辑小说集如《艳异编》、《广艳异编》、《虞初志》及前后广四十家小说等等,这些小说集可能有材料原属《夷坚志》。
《明清小说研究》2019年第1期有赵素忍先生文章《<广艳异编>与<夷坚志>关系考辨》,指出《广艳异编》与中华书局本《夷坚志》有相关篇目98篇。
有些篇目全文相同,有些篇目掐头去尾。仅中华书局本这205卷中,就发现98篇相关篇目,推想还有很多故事出自失传那半部《夷坚志》,可惜无法识别。李逵故事出自《夷坚志》者可能不止3篇。
李逵故事还移植元杂剧,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写李逵燕青从东京回梁山途中,李逵搞出两个故事。
双献头即著名的李逵负荆,出自康进之杂剧。“乔捉鬼”写李逵燕青投宿狄家庄,李逵头扎两个丫髻,主人误以为他是捉鬼道士,求他捉鬼救小姐。李逵答应捉鬼,条件是准备好酒好肉。李逵吃饱喝足后帯醉冲进小姐房中,砍了“鬼”又砍了小姐。
第七十四回李逵燕青打擂回梁山途中,李逵又搞出两个故事,即“乔坐衙”和“乔教学”,可能来自元杂剧杨显之《黑旋风乔断案》和高文秀《黑旋风乔教学》。
笔者《论元杂剧黑旋风戏大多不是水浒戏》认为这两个黑旋风戏原本不是李逵戏,加到李逵身上不妥帖。
“乔断案”环境氛围不合情理;“乔教学”简单生硬,好像紧赶着硬塞进来的。这四个“乔”戏都制造笑料调侃李逵,自己长得粗苯吓人还喜欢扮演各种人物:乔装道士捉鬼、官员断案、先生教学,都是李逵本人不称职之“乔”,另一个是李逵遇到“乔宋江”。
“乔捉鬼”有意调侃嘲笑李逵假扮道士的外行可笑之处,现代人则愤怒批判李逵凶残,美国著名学者浦安迪教授愤怒又伤心,哀叹东方罗密欧和朱丽叶被大坏蛋李逵杀害了。
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阅读感受经常存在差异,生硬匆忙的移植加重了这种差异。
应该总结艺术经验否定生硬匆忙的移植,应该批评过分追求调侃搞笑的审美浅薄和明代书商逐利不择手段,但是由此断定中国文化是暴力文化,勇于上纲上线勇于定性,也许反映研究的浅薄。
抄袭移植其它作品填充自己,是通俗小说发展史上一个特殊阶段。通俗小说编写及刊刻,在明初受压制,到明代中叶压制减轻,但小说稿源缺乏。
建阳书商熊大木粗通文墨,他自己动手编写讲史话本《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和《南北宋志传》,杂抄野史笔记与《五代史平话》等资料,拼凑改写组合成书。
尽管编写质量不高,但适合读者需求销量极好,书商们于是追随效仿他。书商们给李逵故事增添情节,增添热闹,可惜情节及文字生硬粗糙。
从抄袭移植到改写修饰,加工文学读物的水平逐渐提高。其后书商余邵鱼、余象斗,受雇于书坊的文人邓志谟、吴元泰、罗懋登等人,编写质量和文字水平逐渐提高。
比较生硬的抄袭移植,逐渐被细心镶嵌打磨取代。黄霖教授研究移植打磨现象,称之为镶嵌。他的研究文章《论<金瓶梅词话>的”镶嵌”》,《<金瓶梅词话>镶嵌<水浒>三题》[7]材料确凿,很有说服力。
李逵上山后诸多故事情节,是从其它作品抄袭移植改写而成,比较简单地组合到一起。分析李逵故事的移植水平,笔者感觉有可能是明代中叶书商所为。
此外应该看到,直到现代出版业之前,《水浒传》定本文字仍然经常被改动。例如容与堂本第五十三回,李逵随戴宗去蓟州,答应一路老实不吃酒肉,晚上却在客店偷吃。
小说原来用“暗暗”描绘李逵偷吃酒肉及回去睡觉等动作[22],金圣叹评点本修改为“轻轻”,金圣叹随即评点说:“轻轻妙。李逵亦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23]
仔细分析,金圣叹改动得细微传神。他其实没有定本观念,不但腰斩水浒,还嘲笑“定本”是俗本。他若不急着表扬自己并嘲笑所谓俗本,那他很多微调性修改其实不容易发现。
《水浒传会评本》
五、莽汉审美的演变与李逵形象的新变
(一)莽汉审美的倾向性演变
莽汉审美故事主要在说唱文艺、戏曲与通俗小说中发展。晚明以后莽汉审美出现新倾向:保持鲁莽勇猛,消减凶悍狠辣,增添滑稽欢快,塑造具有喜剧色彩的莽汉英雄。
明代后期有部隋唐题材说书,秦琼和程咬金取代李世民成为故事主人公,程咬金鲁莽勇猛滑稽欢快特点鲜明。
这部说书底稿对袁于令《隋史遗文》、褚人获《隋唐演义》影响较大。“莽汉审美”的倾向性演变明显体现在清代《说唐》、《说岳全传》等小说中。
程咬金和牛皋是莽汉审美新发展的代表人物。程咬金的莽汉形象、独特语言和传奇经历脍炙人口。其外形勇猛粗犷一如张飞李逵,但滑稽欢快,有时候一根筋,有时候搞小聪明,吹牛骗人,笑料百出。
有人只要想起程咬金和他骑着的战马“大肚子蝈蝈红”就乐不可支。程咬金“三板斧”本领很好笑;他“劫皇杠”故事给人意外惊喜;他挑拨单雄信罗成打架,动机简单而后果严重;他当上瓦岗寨“混世魔王”,却又极尽调侃反讽。
他后期作为唐朝老将,常凭借三板斧本领与吹牛激将法突破重围,成为回朝廷搬救兵的专家。
当代程咬金影视剧大热,程咬金“招亲”故事成为文艺热点。主演程咬金者太多,人们分别称之张卫健版、姜武版、林子聪版、贾石头版、德力格尔版、郭冬临版,争议谁演的这个莽汉英雄更可笑可爱。
牛皋的莽汉故事同样越来越生动丰满,牛皋一贯勇猛鲁莽,也动脑筋耍小聪明,产生很多喜感。
选入中学课本的“牛皋问路”和比武故事趣味盎然,令人发笑又耐人回味。牛皋醉酒打死番将临阵招亲故事,很有喜剧色彩。牛皋去金营下书谈判的戏受热捧。
牛皋装扮成文官前去谈判,找不到合体的文官衣帽,硕大身材穿戴小号衣冠,形象搞笑。他进入金营后言语动作却有一种昂然傲岸气概,常常令人赞叹敬佩又忍俊不禁,堪称莽汉审美之奇葩。
《明英烈》胡大海故事也反映莽汉审美的发展。评话中胡大海是朱元璋结拜老弟兄,武艺较好见识广爱管闲事,自我感觉很好还富有表现欲望。
战场上遭遇强敌,平素遇到难题,他都喜欢出头,经常晃晃大黑脑袋,挺挺胖肚子上前。有时候他大发奇谈怪论,出人意料,但也挺有说服力。
有时候他猛打猛冲,打法类似程咬金三板斧。他经常能让听众惊讶佩服,笑成一片。早期莽汉审美故事,突出人物的鲁莽凶猛狠辣;后期莽汉审美故事,突出莽汉带来的诙谐欢乐。
苏州评话名家张鸿声表演胡大海形神俱佳,人称“活胡大海”。国家领导人陈云也与众多书迷一样,称张鸿声为胡大海。程咬金、牛皋、胡大海们勇猛鲁莽伴随滑稽诙谐欢乐,“莽汉审美”形成一种新风采。
《隋唐演义》
(二)书筋和副净艺术对莽汉审美的影响
书筋艺术------清代以来说书中形成书胆书筋的艺术分野。
书中正面人物主要分为书胆和书筋。书胆类似故事主人公,书筋是书胆的陪衬对比者。
书筋串联线索、营造事端、活跃气氛、发噱搞笑。他对推进故事、搞活书场气氛至关重要。书筋是比喻说法,筋不是骨架,但软硬兼备,坚韧有弹性,连接人体诸多要害,人若无筋则无法运动。
书筋言语行为诙谐独特,他很能惹是生非,营造笑点,引入新线索和人物。在《说唐》书目中秦琼是书胆,程咬金是书筋。
《岳传》中岳飞是书胆,牛皋是书筋。《明英烈》中徐达常遇春是书胆,胡大海是书筋。
随着对书筋的重视,一些原来没有书筋的作品增加了书筋,如《施公案》增加的小脑瓜赵璧,在书中已经据有重要地位。也有不少原来就有的人物增添了书筋的戏份,如《三侠五义》中蒋平,《彭公案》中杨香武等人。
这使书筋形象和性格类型更丰富。书筋艺术的发展,对莽汉形象塑造有很大影响。
《水浒传》增加李逵的戏份,很多戏份具有书筋特色。很多“出差”活动,比如吴用下山动员朱仝、游说卢俊义;戴宗去请公孙胜;宋江去东京联系招安;燕青去打擂。吴用宋江戴宗燕青等精明人物为什么带李逵同去? 李逵闹着要去的解释其实勉强。他经常惹是生非,但却不断“出差”。
宋江吴用戴宗燕青们简直有意让他 “搞事情”。其实这是说书人设计的,这样书情紧张又好笑好玩,书场气氛热闹,才能吸引听众。
李逵在高唐州下深井去救柴进,他突然变得“机智”,叮嘱大家不能中途割断绳子,于是吴用就责骂李逵:你最狡猾!这其实是营造笑料。
李逵跟戴宗“出差”的路上偷吃酒肉,金圣叹亲自修改文字,让李逵动作更传神可笑,第二天受惩罚更有喜剧感。这反映李逵故事发展中,参与者努力营造喜剧效果。
书场孕育的审美情趣影响莽汉形象塑造,李逵形象的发展变化,受这种审美情趣影响,不断追求欢快调侃和喜剧意蕴。
副净艺术-----中国戏曲生旦净丑行当特色与地位,长期处在发展变化中。
清代后期京戏各行当都出现一流名家,唱唸做打功夫身法、主要剧目和造型都初步形成经典,随之形成的同光十三绝堪称行业标杆。
分析这十三人,感觉不同行当间地位差异很大。十三绝中程长庚谭鑫培等生行六人,梅巧玲等旦行五人,刘赶三等丑行二人。
十三绝没有净行人物,反映净行之处境尴尬。净行分正净副净,正净饰演的著名人物,如怀抱铜锤的红脸徐延昭、如黑脸包公等,无疑是舞台上重要人物,但这种著名人物常被跨行串演,包公徐延昭等人物通常由生行名家串演。
过去净行唱功偏弱,包公徐延昭都有大段唱词,生行名家串演确有道理。副净即二花脸的表演,过去通常唱词少唱功弱,更多依靠身架动作和唸白,人称架子花脸。
架子花脸难挑大梁只能配戏,其不入十三绝的原因在此。然而副净艺术不断发展,行当地位持续上升。
实际与“同光十三绝”基本同时期的庆春圃、徐宝成和钱宝峰等副净名家,所演张飞、李逵、牛皋等副净戏已经颇有成就。庆春圃的传人黄润甫对副净艺术贡献很大,唱法提高很明显,擅长运用炸音以显出顿挫洪亮,适合表现豪放直爽性情。
他又能运用小腔拖拽摇曳,显得唱腔丰富多变化。光绪后期北京流行两段京戏,堪比康熙时期“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两个唱段。这两段京戏一是生行名家谭鑫培《秦琼卖马》唱的“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一是副净黄润甫《丁甲山》李逵唱的“真宋江,假宋江,真假的宋江害俺李逵遭了殃……”[8]
京戏形成后长时期生行称尊,精忠庙庙首都由生行担任。直到时小福和王瑶卿之后,旦行地位才明显上升,随后产生四大名旦。
四大名旦鼎盛时期,海内外媒体以梅兰芳为中国戏剧代表。副净艺术长期以来不断发展,经过黄润甫侯喜瑞郝寿臣大幅度变革,袁世海尚长荣精益求精继续提高,副净挑大梁的剧目不断产生,业内地位大变。
袁世海多年担任中国京剧院领导,尚长荣担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可以类比清代的精忠庙庙首。央视戏曲频道常见副净名家杨赤舒桐安平等人教唱副净戏尤其李逵戏。
这类情况直接联系副净地位的变化,联系李逵形象的演变,也反映文艺行业及戏迷对李逵的评价。
京剧脸谱 · 副净
(三)文艺实践中李逵形象的新变化
说书唱曲、戏曲影视等文艺类别互相渗透影响,人物形象不断变化而非静止,构成动态发展特点。
李逵形象在表演艺术中的发展变化从未停止,万历38年的“水浒传定本”容与堂本中,对怎样描写李逵,就表现出两类追求:一方面欣赏李逵劫法场奋不顾身,勇猛冲杀;另一方面反对他滥杀百姓,晁盖不认识他却大声阻止他,“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24]
其实比容与堂本早两年,万历36年苏州许自昌创作的32出传奇《水浒记》写劫法场,已经由晁盖出面阻止李逵滥杀,大声呼喊不可伤害百姓。
《水浒传》文本一直在变化,即便一般认可的容与堂本之后,仍有袁无涯全传本与金圣叹腰斩本的大幅度变化。而各地说唱文艺和戏曲班社风貌各异,变化更多。
直接面对听众观众的表演性艺术,生命活力就在于不断创新。这些表演性艺术全都修改李逵劫法场滥杀,具体写法各不相同。
有的改为李逵砍翻刽子手后,立即与梁山兄弟们保护着宋江冲出去;有的改为李逵只顾追杀官员,与官兵搏斗;扬州评话注意细节合于情理。
王派水浒《宋江》第九回《劫法场》[9],突出现场环境与李逵心理活动,强调李逵绝不可能滥杀百姓。现场环境是:江州知府亲自监斩,出动五百士兵七十狱卒,刑场布满士兵。李逵心理活动是:砍翻刽子手之后,紧紧守住宋江戴宗。二人还带着脚镣,基本昏迷不能动。
李逵无法带他们离开,周围却有大批官兵。李逵要保护二人,还要防备自己身后,连分神给二人除掉脚镣都不敢,心中焦急万分。
很快一个魁梧大汉冲过来,这是梁山赤发鬼刘唐。他也是莽撞人,看见宋江戴着脚镣,想给宋江砍开,但是没同李逵勾通。李逵误会他是敌人,抡斧子砍刘唐,刘唐挥刀迎敌,二人搏杀如拼命,凶险无比。
幸亏浪里白条张顺冲过来大喊:李大哥刘大哥住手!自己人!在此处王少堂作出特别解释------“以前说书的说到这里,就让他们狠狠地斗了半天,实在是万无让他们斗这么长时间的道理。何以呢……” [25]
以下就解释为什么不让二人斗下去,第一要迅速撤离。第二吴用刚到江州就安排本地好汉张顺寻找李逵,张顺才能及时阻止二人相斗。[10]
至于王少堂说以前这二人“狠狠地斗了半天”, 笔者曾询问扬州老年书迷。对王派水浒过去的说法,有人还记得而且留恋,说过去李逵斗刘唐非常好听-------莽撞汉遇粗鲁汉,黑胡子对红胡子。双板斧斗大朴刀,山东人骂山西人。-------说书人生动模仿绘声绘色,很吓人又逗人,火爆热闹好听得很。但是书情须要修改时,就要舍得砍掉。
“王派水浒”长期打磨,不管是李逵恶斗刘唐,还是张顺赶来阻止,都改动了小说中李逵劫法场滥杀,改动得越来越合情理。
过去各地说水浒的艺人众多,说法各不相同各有特点。扬州评话虽然“王派水浒”影响大地位高,但另有宋承章、马凤章、马春芳一派长期并立。
王派内部人们仍追求自己的特色,王少堂弟弟王少卿重点说“后水浒”说时迁,与王少堂就不相同。说唱艺术不断创新追求特色是生存之道。据说有一种说法,由李逵背着宋江向外冲,他同时砍杀挡路碍事者,砍开通路,血肉横飞。说书人就此议论一番:说有人看热闹爱往前挤,遇到危险躲不开,被打架误伤;被惊马踏伤;有人丢了钱包;有人丢了鞋子一拐一拐;有人被误认为打架斗殴分子,被官府抓去。
说书人模仿狼狈者,编造噱头笑料,总结社会经验,能讲好长时间。扬州评话遇到这类情节很喜欢借题发挥,王少堂讲武松杀嫂请街坊赴宴作见证,重点讲两个老头子并非街坊,但是爱占便宜吃白食,想方设法混进去,结果大受惊吓折磨,成为被嘲笑恶搞的主要对象。
这类说法着眼点调侃爱吃白食或者爱凑热闹者,发挥“活评”,为此渲染情节不惜夸张。
扬州评话本《宋江》
也有另一派说书艺人专门对此较真,说李逵根本不可能砍杀围观者,因为宋江嘴里塞着麻核仁已经昏迷,李逵必须双臂反搂双手紧扣以免宋江滑落,遇到挡路者只能用脚踢用头顶,怎么能抡动两柄板斧砍人?更不可能着地卷去。
板斧短柄,必须用地趟拳的翻滚身法才能着地卷去,背上还能背着人吗?这种说法着重讲解模仿武术动作,征服听众纷纷点头,称赞先生有学问。
说书唱曲等表演艺术是“活”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言行常有变化。《水浒传》小说中李逵活剐黄文炳吃烤肉,扬州评话王派水浒《宋江》早就改为:宋江痛骂黄文炳之后,让李逵处死他。李逵把黄文炳拖到江边一刀杀死,尸体一脚踢下水去。
2010年版水浒电视连续剧中,张涵予饰演的宋江切齿痛骂黄文炳,激愤处拔出短刀亲自捅死他,随即让人拖走。明末张岱早就指出柳敬亭说武松与《水浒传》文本不同。
武松书目,王少堂父辈能说50天,王少堂能说75天,不断创新是说书行业生存需要。
副净艺术的发展与李逵形象塑造,堪称互为表里。黄润甫弟子侯喜瑞对李逵戏用力甚勤,他在常见的大身段亮相,走高步大步的传统身法之外,另创一套小身段法,专为适应《清风寨》即《嫁李逵》的表演。
李逵燕青借宿,遇上强盗抢亲,李逵穿女装顶盖头装新娘忸怩坐进花轿,燕青冒充新娘的弟弟跟去送亲,他们到山寨后大打出手。
《嫁李逵》侠义气概搞笑风格很受欢迎,侯喜瑞演此戏最忙,经常一天赶两场。黄润甫私淑弟子郝寿臣毕生研究副净艺术,提出“架子花脸铜锤唱”的主张,要身架好、做功好、唸白好,又要达到正净铜锤花脸的唱功。
郝寿臣精心锤炼《李逵探母》大段唱词,唱腔跌宕起伏,适合表现感情变化。他塑造的李逵勇猛鲁莽又憨厚淳朴,还带着童心。
这种加工磨砺一直持续,近年中国戏曲学院京剧系主任舒桐、上海京剧院名家安平,都曾在央视戏曲频道教唱李逵戏,唱腔变化很有趣味。
李逵负荆故事中,随着心境变化,山路上小鸟叫声,李逵听来大不相同。开始他心境好,自称能听懂快乐小鸟说什么,到后来他却感叹,小鸟叽叽喳喳原来是嘲笑自己蠢笨如牛。李逵童心可爱的一面如睹。
上海京剧院《黑旋风李逵》陆续打磨将近70年,近年央视戏曲频道播出新排全本。安平饰演李逵,大段激昂的西皮流水,唱功一流。
唸白与做功特色鲜明,风搅雪转换自然,铿锵炸音自然发出,略显笨拙又诚挚的表情动作,无愧架子花脸传统强项。剧中其他重要人物扮演者,不少是麒派、荀派代表人物。众多大派名家来配戏,反映副净戏今非昔比。
这种变化具有普遍性,袁世海尚长荣乃至杨赤等人培养的新一代副净,唱唸做俱佳,擅长表现人物的复杂厚重与可爱之处。
2016年大连京剧院杨赤组织“纪念袁世海先生诞辰100周年系列演出活动”,全国巡演后再会演数日,排出的大多是副净大戏,堪称架子花脸大检阅,甚至可以戏称为李逵大会。
怎样鲜明简捷地突出人物精神风貌特点 ? 中国文艺有一重要创造,就是绘制戏曲人物脸谱。红脸、黑脸、二花脸等各种脸谱及其涵意,京戏和地方戏基本统一。
戏曲脸谱具有稳定性特点,也允许变化调整。当然这须要行业普遍认可,要有足够权威性。在戏曲脸谱中,旦行生行人物,脸谱大体本色化,最难把握就是副净脸谱。
经过长期酝酿,1962年国家邮电部设计发行一套著名副净的《京剧脸谱》特种邮票,共收张飞、李逵、鲁智深、孟良、黄盖、廉颇、孙悟空、窦尔敦8人。这8人艺术史地位太重要,脸谱设计必须足够权威,为此曾深入征询学术研究部门和表演单位的意见,聘请戏曲史、导演和表演名家周贻白、马彦祥、翁偶红、裘盛戎、李少春担任设计指导,邮票设计名家刘硕仁具体设计,脸谱谱式和细节都反复推敲。
由于文化革命影响,这套邮票设计之后未能及时发行,也因此获得充分锤炼完善,直到1980年1月才发行。
李逵脸谱的确定,很能反映对这个人物精神风貌的认识。最早李逵脸谱谱式是黑三块瓦脸,强调性情勇猛凶悍。但是晚清以来,李逵戏数量增多变化很大,《嫁李逵》《丁甲山》最流行。
1949年之后,《李逵探母》《黑旋风李逵》演出最盛。李逵脸谱谱式发生重要变化。邮票的李逵脸谱选用《黑旋风李逵》基本谱式即蝴蝶脸:
李逵黑色眼窝、黑色耳毛、紫棕色眉毛,印堂红火焰象征人物性情热烈奔放,突出人物正直大气又鲁莽单纯特点。粉色脸蛋,红色嘴唇,黑色开口髯,头戴马尾鬃帽,鬓插一支红花,富于喜感。
邮票 · 水浒人物 · 李逵
中国京剧院袁世海再传弟子刘魁魁主演的《黑旋风李逵》,俗称青春版《黑旋风李逵》很受关注。刘魁魁年轻,嗓音清脆,动作幅度大又轻快,李逵性情可爱之处和剧作的喜剧色彩鲜明。
《黑旋风李逵》由元杂剧《李逵负荆》和清代《丁甲山》发展而来。著名学者王季思把《李逵负荆》评为中国十大喜剧之一。李逵脸谱的修订完善,适合这部情趣盎然的误会型喜剧。
“莽汉审美”联系着背景深厚的审美风尚的发生发展,诸多审美思潮文艺风尚的发生发展,如俄罗斯文学的“多余人”,如文革结束不久的“感伤文学”,无不联系深厚的文化背景。
莽汉也好,多余人和感伤者也好,并不是所谓完人,而是文艺审美思潮发展历程的真实反映者。民族文化孕育一个经典故事,总要经过长期发展不断提高,总表现在文学艺术诸多领域。
三国水浒故事都经历野史笔记、民间传说、说唱艺人、戏曲艺人、小说戏曲作家长期加工,人物形象及故事情节不断完善,逐渐趋向定型,其影响同样波及文化艺术诸多领域。
研究民族文化经典故事,如果只看小说文本,甚至只看所谓“定本”显然不够。
实际“定本”常有难定之处,如金圣叹不但改动容与堂本文字,还批评容与堂本为俗本。他腰斩《水浒传》力度很大,但是清代三百年却流行腰斩本,这反映容与堂本清代三百年未能定于一尊。
经典故事的文本怎样确定呢?必然反复修订,紧密结合艺术实践。郭沫若《<孔雀胆>的润色》曾指出:“现在的莎士比亚的剧本是经过好些次的演出、改版、增删,然后才成为定本的。”[26]
所谓莎士比亚原稿就是定本的说法,其实想当然。既是演员又是翻译家的英若诚古稀之年出版《英若诚名剧译丛》。
其中莎士比亚剧作早已有朱生豪、卞之琳、方平诸多翻译本,英若诚为什么还要自己翻译莎士比亚剧作呢?他的解释是:尽管这几位翻译者都是大名家,但是他们翻译的莎翁剧作文本并不适合舞台演出,舞台演出呼唤重新翻译。
研究民族文化经典形象的生成和演变,对其整体态势和来龙去脉应该全面把握。如果只盯住小说史上一个版本,孤立静止地看待问题,即便称作文化批判,实际很难把握文化发展的博大精深与复杂。
小说文本有一个发展定型过程,戏曲与说唱文艺则不断发展,李逵形象不断提高,不断建设演变,这也反映不同人群把控问题的气度和模式不同,值得文学研究者反思。
《郭沫若全集》作品选书影
余论:李逵风骨的可贵之处
莽汉审美经历了漫长曲折道路,矫正原来一味鲁莽凶悍的人性缺陷,发展诙谐欢快的审美倾向,这当然很可贵,然而保持莽汉审美原有的正直勇猛坦诚,同样非常可贵。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时候感觉遗憾。
或许一味迎合听众观众的娱乐趣味,或许有意避免正统压力,晚清以后新产生的莽汉书筋著名人物,如金头虎贾明、小脑瓜赵璧、小片刀房书安等人[11],固然生动有趣,但有时候简直令人失望。
有的人傻愣憨粗,甚至没心没肺,其精神状态单田芳概括为: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有的人很机灵鬼点子多,喜欢恶作剧,经常作怪搞笑。然而正直勇猛坦诚方面感觉不够,缺少执着厚重气概,这种精神状态令人惋惜。
人们以谐谑调侃应对沉重的外部环境,受到的压力固然会减轻,但是也有可能因此混世玩世,缺少执着厚重的正直风骨。贾明赵璧房书安们有时候如此,甚至已经成名的莽汉英雄也容易与世沉浮。
清代有几种《说唐后传》“说唐三传”之类作品,对程咬金等莽汉英雄的把握就显得谐谑喜乐有余,忠厚正直不足。思想性情决定人的行为,张飞李逵这样有厚重风骨的莽汉不可多得。
当张飞认为关羽卖友求荣,古城会他竟要取关羽人头。当李逵认定宋江抢男霸女,便毅然砍倒杏黄旗,再去砍宋江脑袋。这正体现莽汉鲁莽坦诚正直本色。
莽汉审美应该矫正过分凶悍狠辣的弊端,但能否坚守本色坚守风骨非常可贵,这承载人们的理想愿望和精神寄托,这是中国文化值得继承的魂魄。
(全文终)
参考文献:
[18] 大宋宣和遗事[M]//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47.
[19]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M]//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23.
[20]胡适. 水浒传考证[M]//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上海书店,1980:25.
[21]孙楷第.夷坚志与水浒传》[M]//孙楷第.沧州后集.北京:中华书局,1985:23.
[23]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水浒传会评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967.
[24]参见施耐庵、罗贯中著,李永祜点校《水浒传》第五十三回,第483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
[25]王少堂,扬州评话研究组.宋江[M].孙龙父,陈达祚,整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5:1337.
[26]郭沫若.《孔雀胆》的润色[M]//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七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75.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说书通史》(20ZD24)
文章作者单位:,扬州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菏泽学院学报》,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