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蛋蛋》之后两年,海青和李星的新作品《乌飞兔走昼还夜》发布。八首长歌,最短的6分多钟,最长的12分钟。他们在挑战现代人对结构、宏大的接受度,挤干绝大部分即兴的汁水(这恰是他们所长),用两把犬牙交错的吉他建了一座怪诞城堡,非常美丽。
国内乐坛热闹又疲惫,值得期待新作的音乐人并不多,海青和李星算一员。2017年,海青创作、李星任制作人/编曲/吉他手的《肉蛋蛋》以黑马姿态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年度最佳。在虾米音乐2007-2017中国独立音乐百张专辑编辑推荐中,2017年的唯一入选之作便是《肉蛋蛋》。
它的样貌:词短意长,前卫摇滚的躯体上长着一颗若隐若现的蒙古头颅。心脏冷静,旁观福祸相依,死生流转,日常事物处处隐喻丛生。
后来海青告诉我,这张专辑里的《四季歌》说的不是轮回,虽然很多人一厢情愿地这么以为。“春的种生在秋天里/秋的果收在夏天里”,它讲的其实是“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错谬”。
海青(左)和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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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蛋蛋》是海青的首张创作专辑。它的主题围绕良心和头脑间的征战,“良心和肉体永远互搏”,有黑暗童话的色彩,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2015年开始写歌之前,海青是职业乐手,“无忧无虑,收入挺高,生活轻松”。他在上海、杭州、青岛等多地生活过,现居北京,很少出门。
世间的错谬有很多种,远观和近视的时差之别也是一种。上次采访,海青把自己的家乡形容为“人特别少的,被草原包围的小镇”。这一次镜头拉近,打破了我们对蒙古族人海青的一些幻想。比如,他不在牧区长大。他出生的这个阿巴嘎旗有几百号人的公社没有田园牧歌。人们从事各行各业,“做生意上班的都有”。
再有,他不喜欢“灵感”这个词。“牧民可以靠自然寻找灵感,他们可能是上天直接拣选的一批人,能靠环境找到旋律。那些旋律那么美,一直流传到今天。但我不是。”海青在城镇长大,是“城市历练出的艺术家,思考比灵感重要”。
海青和李星是十几年的朋友。他“太相信李星了”,所以词曲写完交给李星后就很少干涉,尽量“不以自己的想法去左右他,除非有特别不对的地方”。
李星也是内蒙古人,1986年生于呼和浩特,长居上海。李星很瘦,年纪小的时候想装老,留长发戴墨镜。如今年龄渐渐追上来了,脱掉墨镜的一张脸反而干干净净。
他自己有一支签了摩登旗下BADHEAD厂牌的乐队“红领巾”,出了两张专辑,活跃于即兴前卫音乐的场景,获得业内人和懂行乐迷的交口称赞。但终归池塘太小,闻者不多。
《乌飞兔走昼还夜》黑胶专辑封面 绘者:捷克艺术家Petr Nikl
《乌飞兔走昼还夜》的封面及插图是李星从捷克寻来的。他先后两次赴捷克,想找传奇乐队PPU和他们的唱片。唱片一直没找到,PPU的成员们在第二次拜访中找到了。还年轻的李星见到年老的传奇,发现当社会中的张力不复存在,PPU的成员也可能滑入多疑和虚无的渊潭。
也是在捷克,李星认识了艺术家Petr Nikl。六十多岁的人,“是我见过最干净的艺术家”。
Petr回捷克后,李星把混完的新专辑发给Petr听,后者便选了六张画给他。这些画神似中国的水墨画,“又有点像显微镜下看到的蜉蝣”。后来Petr来上海,李星和这张专辑的吹管乐手张梦还给他演了一场。就着音乐,Petr让背着颜料罐的机器蚂蚁在地上随意爬,留下了痕迹。
背着颜料罐的机器蚂蚁在地上随意爬,留下了痕迹。演出地点: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3F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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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张《肉蛋蛋》也是李星先搭出编曲框架,但留给乐手们即兴的空间挺大。《乌飞兔走昼还夜》中,70-80%的编曲已经确定,比前作更完整和严谨。
海青觉得,“作品一定要严谨”。他说话不怕得罪人,“即兴一次出来的大都不是完整作品,或者说中国具备这个能力(一次就能当作品发出去)的人很少”。
对李星来说,“即兴是培养自己在不安全的领域创作,以后也会继续”。但是在这个阶段,他意识到,“好的作品应该是能留下痕迹的”。
往大里说,“艺术存在的意义是留下一些东西。从人类学的角度,让旋律留下痕迹是人类延续、繁衍的需要。”
即兴也好,噪音也好,都有破坏性。“特别先锋的东西其实破坏了人类的延续性。”它们在现实生活中撕开裂口,露出血肉鲜红的内里。“我以前觉得噪音反抗一切,劲儿特别大”。现在,“用很小的力量,更美、更浪漫的方式,反而力量更大”。
浪漫主义对李星的影响“比较大”。树林、窗户、淹死的人,浪漫主义上承古典主义和启蒙运动,在资本主义上升、封建主义衰落时兴起。
这股上天摘星的力量从森严的社会结构、庄严的中世纪教廷权威上轻轻跨越,把流浪汉与国王的奇异身影延续下去。这股力量虽张扬,却无玉石俱焚的殉道心,“就像艺术家给权贵画像,把反对的声音藏起来。这种有技法、更文明的方式比完全的撒野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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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专辑的名字叫“乌飞兔走昼还夜”,是一首诗的首句。李星还记得后三句:“腊尽春回年复年。无尽无穷穷尽处,东村王老夜烧钱。听起来像一种咒语。”
名字的由来曲折且长,富有文人玩游戏的趣味。你得愿意翻字典和等待,找出唐朝有“乌夜啼”这么个说法,反一反变成“乌昼啼”,再由“乌”联想到“兔”,取这两个字与“乌托邦”(Utopia)的谐音……总之翻山越岭,才能与这个名字相遇。
又,“乌”和“兔”分别象征“太阳”与“月亮”。李星讲,“日和月是前卫摇滚的标志”。著名的例子,是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庞贝古城现场的那面醒目的大锣。
平克·弗洛伊德乐队庞贝古城现场,1971
这张专辑的乐手班底分散在不同城市。全体成员在北京排练过一次,然后由李星和海青在上海用双吉他录了底子,张梦的笙/小号也是在上海录的,余下的鼓和贝司等录制于北京。李星从一开始就有完整图景,“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关心旋律、音色、节奏,在意音的火候与韧性。“要注意反弹的力量,把空间留出来。”
海青呢,“当然也关心音色,还有整体的情绪。情感的表达越真实越好”。
他最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揪着我们去做艺术”?他发现,艺术是情感世界,和社会体系以两种机制运转。“艺术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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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的文案会告诉你:“《肉蛋蛋》中那些讨喜的元素,如蒙古韵律,传统民乐,甚至还有即兴,在这一局中都被尽力降到了最低”。
从上一张保留下来的,有古典音乐细腻爬梳的韵味,仿佛心跳骤停的错拍;漏夜行军的半音们步履匆匆,蜿蜒行进。
李星听古典音乐,喜欢勋伯格的序列,巴赫,“斯特拉文斯基等俄国音乐家听的也多”。不是特别前卫的,就是特别古典。
李星让海青用一只上世纪60年代的口琴话筒录人声,“录出来的声音肥肥的”。鼓手用的是上世纪70年代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鼓手代言的鼓,“需要调,声音不太稳定,要很大力气才能打透”。
《险些中计》里的“弦乐”也是一只老效果器的杰作。“每个键都是磁带,可以调快慢,出来就是弦乐的效果。”
李星喜欢海青的词。“他的词里有很多反向(的意象)。上段黑,下段白,但又没有完全放弃字与字之间的关联,有内在的逻辑和画面。”
因此编曲也顺势而为,“比方前面是中计,我就一直给它相信的状态”。突然之间,乾坤颠倒,调子和节奏猛然一变,如同塔罗牌上的倒挂之人睁开了眼睛。
A段和B段交替,或者整首歌只有极简短的A段,海青写的词具有民歌的韵味,也有其狡黠和肉感。实际上他确实看了很多民歌,有意模仿民歌的形式。最近爱看的则是俳句,“大部分都不怎么喜欢,但有些很惊叹”。他看电影,读阿巴斯《樱桃的滋味》,“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是真正的艺术家”。
海青的歌里虽然也有月亮,有神,有男人和女人,爱人和敌人,在明面的老人和暗面的过客,但他并不赞美天地万物。“我不是在那个环境长大的,想赞美也赞美不出啊。”
他的天地,是“天罩大地不罩人”。他的世界,在记忆和遗忘的循环中沉默于遗忘。他的公鸡和母鸡,在圆的地球咯咯咯着背道而驰,吉他都着火了,唱歌的人还在问:“啊 谁来孵这个蛋?”
李星说海青是“知道得越多,越不敢说,形容词也用得越少”。又说他的作品唯美,“有点浪漫主义”。
但正如民歌,哪有纯粹的浪漫。浪漫只是时间年轻的子孙,上帝、魔鬼和变化才是它年长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