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内留守府中,李渊父子在书房之内,一起商讨始毕可汗的议和条件李世民先是把自己在突厥大营的全程都详细追述了一遍,今天小编就来说说关于寒门崛起一千三百四十章?下面更多详细答案一起来看看吧!
寒门崛起一千三百四十章
太原城内留守府中,李渊父子在书房之内,一起商讨始毕可汗的议和条件。李世民先是把自己在突厥大营的全程都详细追述了一遍。
李渊听罢,捋着颌下的须髯,道:“我们本就说好了要杀王威、高君雅二人的,这个条件要满足始毕那是一点都不难。难办的却是,他还要我自立为帝这一条。”
李世民奇道:“为什么?我们把王威、高君雅都杀了,还能不跟朝廷决裂么?既然要起兵,爹爹你称帝那不是必然的吗?连那个刘武周都受了突厥的封号'定杨可汗’,凭爹爹的地位声望,那还有什么受不起的?”
李渊摇头道:“世民,你对此事还是思虑不够慎密啊。不错,我们是要起兵,迟早我是会称帝,但绝不可以是现在!”
“为什么?!”李世民仍是一副大惑不解之态。
“你刚才说我的地位声望比那刘武周什么的要高得多,但这地位声望从何而来?正是朝廷给我的地位,是隋室给我的声望!刘武周那些人,或者本来就是出身草莽,或者即使做过官也位卑职微,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反隋,我却不可以表现得如此忘恩负义!兵,我们可以起兵,但大义之名不可失。我们是举义,绝不是反隋!”
“举义但不反隋,那……那就是怎么样?是清君侧么?隋廷之上虽说并非人人是忠臣义士,可毕竟并无突出的、可称得上是奸佞之臣的人。谁都知道,如今天下乱成这样子,是天子昏庸所致,我们若要以清君侧’的大义之名举兵,能指得出谁是那个替死鬼啊?”“对,错的只是皇帝,隋室的臣子总的来说并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错,我们不能归咎于他们,恰恰是要争取他们的支持。也因为此,在此天命未显之际,他们不满的也只是皇帝并不是隋室的正统地位。既然如此,我们不反隋,也不反隋臣,我们只反皇帝一人--准确地说,我们也不是反他,只是反他继续为皇而为祸天下。只要把他尊为太上皇,扶立新皇继位,那我们尽的仍是臣子的本份。”
“原来……爹爹想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渊站起身来,在房内踱了几步,走到窗前,远眺外面的万里晴空,像是回答儿子的话又更像是自言自语,道:“世民,听着,尽管如今天下是乱成这样子,但隋室的大臣还在隋室的军队还在,隋室的粮仓国库都还在,甚至对隋室的忠诚也还在!如果有一天隋室真的亡了,它跟历朝历代的覆亡都不同,它本不该亡的,它仅仅是因皇帝一人而亡!所以,我们跟曹操当年其实是不同的。这个天下只需要换一个皇帝,只不过我们跟当今天子不同姓,江山便就此易主,其实一切的底子还是他们隋杨的。我们不要做任何愚蠢的事情毁了这个底子不论是现在我们名义上仍是大隋臣子,还是以后真的能名符其实地掌握了这个天下!"
李世民肃然而立,低头应道:“孩儿自当谨记爹爹的教诲!”
他顿了顿,道:“那我们要怎么回复始毕呢?我们不答应他这个条件,他还会维持这和议吗?”
李渊回到儿子面前坐下,道:“为父知道你不惜以身犯险进入突厥大军营之中,好不容易才说得始毕愿意与我们和谈,我是不该就此让你的辛劳都化作乌有的。但这是我们的底线决不可突破。话说回头,始毕为什么要加这么一个条件?恐怕正是他老奸巨滑,只想我们为他攻下长安晋献金银财物,却不想我们凭此而掌控了天下。我若现在就自立为帝,就算得到了长安也得不到这天下人的心,那就成了全然有利于突厥的局势了。反正对他们来说,中原越乱,他们这些蛮夷之族就越有可乘之机,怎么可能真的是跟我们一条心的呢?”
李世民听得连连点头,道:“还是爹爹深谋远虑、明见万里。原来始毕是这么一条老狐狸,孩儿还真是把他看轻了。现在回想起来,孩儿在突厥大营之内,在他面前之时,自以为把一众突厥人尽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真是思之汗颜。"
李渊慈爱的看着儿子,道:“听你述说其他特勒的行止,始毕之外还真的没有哪个堪当大任的。对了,你说颉利明里暗里都在跟突利争汗位,这一条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他们窝里斗个不亦乐乎,对我们总是件好事。”
李世民皱了皱眉,道:“只是突利看来没有什么争胜之心,只怕三下五除二就会给颉利摆平了他。”
“我看他没有争胜之心是假的,没有实力才是真的!既然这样,就再给颉利弄个实力更强的对手出来便是……”李渊沉吟之间,忽然用力一拍大腿,“有了!始毕不是还有个弟弟俟利弗吗?我们不妨向始毕暗示,既然颉利和突利都想争得汗位,那就索性两个都不给,而是给了那不争的俟利弗。只有这样做,才能昭示众人:谁继承汗位是由始毕他说了算的,不是想争就能争得来的,这对于强化始毕的权威大有好处,他一定能听得进去。”
李世民抚掌而笑,道:“爹爹的法子果然好!”
李渊微微一笑,道:“其实大位继承本该如此,内争不断最是大忌。中原有嫡长继承的制度,依章照办便可免去不少争斗。突厥无此例制,那就只能强化可汗指定继承人的权威。身为可汗者,便该让相争之人都吃不了好果子,自然就可息争止斗。”
李渊侃侃而谈,却不晓得五六年后,当他自己面对类似的境况时,已全然忘却了这一切,终于是落得进退失据的下场。而再过差不多二十年后,轮到李世民也陷于此境之际,他倒是记起了父亲当年的这一番话,相争不已的嫡长、次子一律罢黜,挑了从未卷入纷争之中的嫡三子为嗣。争斗确乎是平息了,只是非以实力得继大位之人是否真的就是理想人选,当可成疑。或者,这本来就永远不会是一个能够事先便得出正确答案的问题吧?
(按:这里略述始毕可汗之后的继任者,正是始毕的二弟、社尔的父亲处罗可汗(所以这里写的渊爸的“计谋”成功了,突利和颉利相争都没好果子吃,不争的处罗得到了汗位但处罗得了这汗位也没得什么好处,才做了两年可汗就“疑似”被毒死。史书记载是义成公主在他生病时给他吃炼丹用的药石,这种丹药其实往往就是毒药,所以处罗应该是被毒死的。
这义成公主就是前面写雁门之围时杨洛去向之求救的姑母,原为隋朝公主,嫁到突厥和亲。她的前任丈夫是始毕,始毕死后处罗继位又娶了她。这种“兄死弟及”倒是突厥的风俗并非是侮辱她。实际上,在嫁给始毕之前,她已经是始毕的父亲启民可汗的续弦(启民的第一任妻子也是隋朝的安义公主)。处罗死后,她又再嫁给继任的颉利。一父三子全是她的丈夫,也真是奇葩。义成公主最后的下场,是李靖奉世民之命于贞观四年灭亡突厥时将之杀了但原因是她处心积虑要将突厥建设成“复隋反唐”的基地。相比之下,一众姓阿史那的突厥贵族全都被世民宽大包容了下来,而流亡在突厥的萧皇后(杨广的皇后)与杨广唯一留存世上的男孙杨政道也没有被杀、获得优待。
这里忍不住要多写几句关于义成公主可能是毒死“亲夫”处罗可汗的凶手之事。她为什么毒死他?结合后来义成公主非常积极地“反唐”的行为,我深刻地怀疑她是不满处罗对唐室态度不坚决,于是索性将之毒死,扶植对唐室敌意浓厚得多的颉利上台。从史书的记载可知,处罗将萧皇后、杨政道接到突厥,立杨政道为“隋王”,还将突厥境内的汉人交给他管辖,这种种作为很可能是义成公主在背后指使的。世民与刘武周的军队大打出手时,处罗派兵入并州(太原)插手干扰,后来甚至有计划要把太原抢过来安置杨政道,但占卜的结果显示不吉利,左右都劝他罢手--恐怕真相是唐室安插在突厥之内的间谍收买了突厥贵族内的高层替唐室说话吧?处罗本来还坚持实施这计划,称突厥当初是由隋室扶立起来的,不能对隋室忘本--处罗的父亲启民可汗是在突厥内争中失败而逃亡到隋室,得到当时隋文帝杨坚给他撑腰,才能重返突厥夺得汗位。但之后发生连续下了三天血雨、狗群在夜里吠叫等更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之后处罗就病了,于是就发生了义成公主给他吃药而死的事。但我怀疑处罗有病,应该是因为他见到那么多突厥贵族反对,天象显示又好像真的很不吉利,开始犹豫动摇,义成公主见他这么“软蛋”,索性就把他弄病了,再顺手下毒把他杀了。而按史书的记载,处罗死后颉利得以压倒突利当上可汗,也全是义成公主的主意。这个女人的能量,真是大啊!可惜是落在突厥那样的地方,否则留在中原,只怕是另一个武则天。)
当天夜里,兴国寺的禅房内,李世民盘腿坐在刘文静的床上,刘文静侧身坐在床边。这时是轮到刘文静来听李世民讲述此趟突厥大营之行,并转告白天时分与父亲商讨之后的决定:“爹爹的意思是,肇仁你长年在这里任晋阳令,熟知突厥之事,下次去与始毕谈判和议细节的重任,就交托给你了。”
刘文静微笑道:“这种事情我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不劳二郎费心。二郎这次在突厥大营的一夜半天,干得可真不错!”
李世民凝神回想着在突厥营的情形,道:“其实我从太原这里动身出发的时候,只是想好了见到突利时要故意跟他说此行是与他断绝香火兄弟之情。两年前在长安结识他时,我就已经知道突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这招'以退为进’用在他身上应该能够奏效。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颉利,逼得我那番话只能当着始毕的面说出来了。始毕与我并无前情,又比突利狡猾多了,到底这一招还行不行得通,当时我心里可真是没底呢。”
刘文静伸出一根食指摇了一摇,道:“对于突利那样重情的人,是要动之以情;对于如毕那样的好利之徒,则是要晓之是照计划说出那番绝交之言,一方面仍是能够打动还是在场的突利,另一方面也能引起始毕对你此行真正目的的兴趣,还是很有作用的。其后你顺着他的话头挑明了议和之事对双方都有好处,只要你并非虚言欺骗,始毕又怎会跟自己的利益作对?这一仗,你打得很是漂亮!不过,我刚才说你干得不错,并不只是指昨晚的表现,还有今早在阿史那苏尼失营中的事情。”
“呃,那个啊。其实我真的没想什么,当时是社尔要拉着我出外比箭,负有监视我的责任在身的苏尼失不能允许。社尔那孩子说话做事真的都很可爱,实在让人不想让他失望,可是又不能让苏尼失为难啊,所以我才提议玩投壶的游戏。既是玩游戏,对手太弱就不好玩了嘛,所以我就用心地教社尔掌握诀窍。也是社尔为人聪颖,很快就上了手。后来又有那么多突厥士兵在外面观看,人多热闹都参与进来才好玩嘛,所以我又坐庄让他们来下注。这跟平日我们在'时来客栈’那边交结四方朋友时做的不都是差不多的事情嘛。”
看着李世民一边说着,一边脸上泛起由衷的快乐之色,似乎是回想起今早的玩耍,又似是回想起一直以来在“时来客栈”里的玩耍,刘文静心中“格登”的一下,想:原来如此!他,其实只是率性而为,要说真有什么心计谋略,那也是浑然天成的。
刘文静不觉回忆起自己与李世民结识的情形。去年,他因与先是追随杨玄感起兵反隋后在杨玄感失败被俘后又逃脱了投入变民聚集的瓦岗寨的李密有亲戚关系而被下狱,李世民却以太原留守次子之身亲入狱中探视而与之结交。其实早在那时之前,身为晋阳令的刘文已经注意上这个有着“太原公子”之称的少年郎。只是在那之前,李世民完全地绝足于太原官场,不跟任何身有官位的人来往,与刘文静虽然偶有迎面相遇的机会,他也只是谦逊地退让一旁,垂首为礼,顶多交谈几句礼仪周到的寒喧之言,与刘文静从旁人口中打听而得知的那个不拘小节、落拓不羁、活泼飞扬的太原公子的印象完全不同。那时的李世民在他面前,也许谈不上是有什么机心谋略,但肯定是戴上了一副彬彬有礼的堂皇面具,正如王威、高春雅之类的副留守们绝对无法从他的言行举止上找出半分破绽、挑到半根骨头一样,却也让本来有心想与之结纳的刘文静对这种可望而不可即、宛如雾里看花一般的状况感到丝丝的无奈、乃至于无力。
没想到,后来无辜入狱的不幸,却引来了能与李世民倾心结交的大幸。后来与这少年深交之后,刘文静便约略地猜到,是李渊刻意不让这个儿子与太原官场上的任何人有任何牵连这是他们父子互相保护对方的一种手段。刘文静身陷囹圄,丢了晋阳令的官位,却是恰恰使得这条禁忌失了效。于是李世民一听闻这消息,马上就赶来牢房看他。
刘文静至今还记得--他想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李世民进来后跪坐在他面前,迫不及待地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这样来跟你说话,真的不知有多久了!”然后,他是那么开心的笑了起来,狭小逼仄、阴暗潮湿的牢房,一瞬之间便似因这开怀的笑容而变作朗朗晴空、阳光普照的万里平原。
在那样一句开场白之后,李世民直接绕过了所有的客套,就像已经跟他是相交十年、早已推心置腹的亲朋密友一样,连珠炮般问了他好些关于天下时局的问题,每一个都是哪怕只有片言只语被外人听见了都足以抄家灭族几十回的大逆不道的话题。可刘文静脸色丝毫变,眉尖都没有跳动一下,只顾得上滔滔不绝地把心里其实已经反复思量了成千上百次的想法倾囊以授。便再有什么余暇,也全都花在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聆听自己的说话之时那一副出神入迷的姿态之上。
然后,应该是李渊在上掩护,李世民在下使了钱财买通狱卒,刘文静不久之后便得以出狱,安顿在这兴国寺后院的禅房之内,与几乎天天往他这里跑的李世民一起策划了不少方略,办成了不少实事。
起初,刘文静其实多多少少是有点想借接近这留守之子来攀附李渊的谋算的,但到了后来,不由得都渐渐化作了恨不能尽倾自己的所有为这少年一人效命的心意。
我一定要亲自--也是独自-好好的打磨这块璞玉浑金!只有我才能做这事,不可再有旁人插足,如……李靖之流!
刘文静一边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李世民,一心里不知道是第几百几千次地念着类似的想法。
李世民自是想不到刘文静的心头正掠过如此千思万绪,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往下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觉得有点对不起突利了。他是重情之人,真心的对我好,我却利用他这份真心来对付他父亲。”
刘文静从沉思中脱身出来,定了定神,道:“那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这么想可就成了妇人之仁啦!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可不能为着这么一点儿所谓的真心就行事拖泥带水了。”李世民低下头去,道:“我也知道我这是一的私情小义,不能跟爹爹的天下大计相比的。可是我心里就是忍不住的觉得过意不去嘛。”
这话听在刘文静耳里,只觉得是让他哭笑不得的孩子气的话。他摇了摇头,道:“刚才听你说,唐国公本来并没想过要杀王威、高君雅二人,还是你先提议的。这么看来,你还是很有杀伐决断的能耐的嘛,怎么这时却为着跟突利那一丁点儿的香火兄弟之情便为难成这样子了?"
“那怎么同?王威、高君雅二人是敌人嘛。”“突利是突厥人,就不是敌人了吗?"
“突厥是我们的敌人不错。可是突利……他真的是对我好嘛。我只能觉得他是朋友,没法拿他当敌人办呢。”
刘文静想了一想,才道:“你刚才说突利重情,我看呐,二郎你才真的是重情的人。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太过重情有时也会坏了大事的。不要说突利只是结拜而来的香火兄弟,就算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你就真的要跟他们来个忘情绝义。如此牵绊于情,那可要不得!”
“其实什么香火兄弟,那都只是个名义,本来也不算什么。可是他真的对我好,我就只想也同样的回报他。唉,算了,不说了……”李世民终是用力地甩了甩头,好像想借此把这些“杂念”甩出脑外,“反正我们跟突厥合作,确实对双方都有利,我也并非做了什么害他的事。不过现在的麻烦是,爹爹认为万万不可接受始毕提出的自立为帝的条件,这合作到底能不能成,还是个疑问呢。肇仁,我今晚来想跟你谈的,其实主要是这件事。你说,怎么办好?你作使节到突厥大营去,要怎么告诉始毕我们拒绝这个条件,让他纵然如此还是愿意跟我们合作?”
刘文静似是早已成竹在胸,道:“那有什么?我们拒绝他一个条件,就还他一个让他觉得是更好的条件便可,始毕自然会乐得接受的。”
“更好的条件?”李世民眨巴着眼睛,“我们还能给突厥什么更好的条件?"“我们答应他,唐国公起兵之后愿称臣于突厥,如何?”
“什么?”一向少现惊骇之色的李世民这时却不由得直起了身子,紧盯着刘文静的眼睛,“称臣?这……如此屈辱之事……爹爹能答应吗?"
刘文静却全然的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如今天下大势是明摆着的,在这近在突厥边上兴兵反隋,有谁能不向突厥称臣?刘武周还不正是因为依附了突厥才能壮大至此?唐国公义,为安太原这后院之地而谋求与突厥合作,这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实际上与称臣何异?我们这条件其实只是把这事实明白地说了出来,让突厥听着舒服罢了,于大局并无实质影响唐国公是老谋深算之人,这形势他应该是看得明白的。"
刘文静说罢,看看李世民,却见他两道剑眉紧蹙,双手握紧成拳,放开,又再握紧,又再放开,此反复来去,但他似乎并没有知觉到自己这手上的动作。于是,刘文静就明白了他嘴上说的虽是自己父亲恐怕不能答应这样屈辱的条件,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他自己无法接受。
“二郎……”刘文静伸出手,握住了李世民那反复地握紧又放开的双手,轻轻的道,“我堂堂中原天朝要向突厥那样的蛮夷之邦称臣,这确实是难堪屈辱之极。可是,成大事者须得能忍人之不能忍。面子当不了饭吃,忍辱负重才是真英雄!对不?"
李世民缓缓的重新跪坐下来,双目越过刘文静,似是投向窗外遥远的某一点上,道:“道理我能明白,可是……嘿嘿,我忽然想起,刚才我还为着此计利用了突利的真心才得以成而难过,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不过是我在急着抱他的大腿,还惟恐他不肯领受我的谄媚这岂非可笑之极?”
“二郎,不要再说了!”刘文静但觉自己再也承受不了李世民如此自谑的言语,一把打断了他的话。
世民你到底知道否,这些话说出来,不但是在伤着你自己,更是伤了我刘文静!?刘文静能感到自己掌心里李世民的双手反过来抓住了自己的手,十指是那么用力的掐着,似是他在借着这指上的力度来竭力抑下某种激烈的心绪。
“二郎……”刘文静的目光凝定在李世民的双眼上,“……答应我:日后,浩瀚大漠会因你而被荡平,突厥人会全都成为中国的子民……还有什么颉利突利,他们都会匍匐在你脚下,向你顶礼膜拜!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的一天,无论要等多久,你都要让我看见那一天的到来!”
随着这话语出口,刘文静能感到李世民抓着自己那十指的力度在慢慢地卸去。“我……答应你!”
(按:这里补叙了前面很多隐藏着、没有清楚地写出来的内容。其一,是刘文静怎么与李世民结交的。在“太原公子”那一章世民重新登场时,一下子就冒出一个刘文静,与他的关系密切得远胜他与其他结交时间更长得多的朋友(如段志玄、刘弘基等),不了解唐史的人会觉得很突然。其实世民与刘文静的结交在史书里是浓墨重彩地记载的一件大事,要不是刘文静后来死得早,来不及在历史上留下太多的事迹--根据史料可以推想,如果刘文静能一直活到世民当上皇帝的贞观年间,他必定是房玄龄、杜如晦一类的重臣--,世民与刘文静结交的那一场“狱中对”堪可媲美三国之时刘备请诸葛亮出山时的“隆中对”。但我故意不直接描写这一场景,而是在这里通过刘文静的回忆来间接描写,一来是这样处理更有利于控制好剧情推进的节奏,使得结构较为紧凑;二来则是大凡写世民的小说,涉及到太原起兵的,无不大花笔墨写他与刘文静结交的这场“狱中对”,我想搞点新意思,不想重复前人。
《资治通鉴》的记载如下--文静坐与李密连昏,系太原狱,世民就省之。文静曰:“天下大乱,非高、光之才,不能定也。”世民曰:“安知其无,但人不识耳。我来相省,非儿女子之情,欲与君议大事也。计将安出?”文静曰:“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围逼东都,群盗殆以万数。当此之际,有真主驱驾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盗入城,文为令数年,知其豪杰,一旦收集,可得十万人,尊公所将之兵复且数万,一言出口,谁敢不从!以此乘虚入关,号令天下,不过半年,帝业成矣。”世民笑曰:“君言正合我意。
与《三国志》里的“隆中对”作一对比吧。诸葛亮和刘文静都是在刘备与世民问了一句“(君谓)计将安出”之后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大战略。诸葛亮的计谋更详尽,因为他想的是争夺整个天下;刘文静的计谋要简略得多,因为他想的只是起兵,目标仅止于“入关以夺取长安,得到长安之后怎么再进一步夺取天下就没再说下去--大概他也没想到那么长远的地方去。以此观之,刘文静的深谋远虑不及诸葛亮。但问题是,从后来的历史发展来看,诸葛亮的大战略没能实现,可刘文静的大战略却几乎可以说是丝毫不差地实现了。从一个角度来说,是历史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完全按着刘文静的“指示”行事;从另一个角度来识平刘文静的大战略无比正确,提前精准地预测了历史的进程,用今天的网络用语来说,可称“半仙”也!则以此观之,刘文静的料事如神,胜过诸葛亮矣!当然,三国之时有很多客观因素妨碍了诸葛亮的大战略的有效实施,不能全怪诸葛亮。而如前所述,诸葛亮的大战略是着眼于争夺整个天下,是比刘文静只着眼于起兵入关要宏大得多,精准的难度自然也不可何日而语。不过,换个思维来想,诸葛亮不能预见到那些妨碍了他的大战略有效实施的客观素有多困难,又过于“志大才疏”地预测过于宏大、因而超出了他能驾驭的范围的天下大势这不也是一种“不如”刘文静既有知人之明、又有自知之明的“弱点”吗?
再换个比较的对象。在“隆中对”里,刘备的形象只是一味的礼贤下士、谦卑屈就,而这“狱中对”里的李世民的形象却是光芒万丈得多了,刘文静一上来就用“非高(指汉高祖刘邦)、光(指汉光武帝刘秀)之才不能定也”之言来“挑逗”世民说出真心话,果然世民说了,而且说的是“安知其无,但人不识耳”(你怎么知道没有?只不过无人知晓而已!那样掷地有声的大气豪迈而又满溢着骄傲自负之言。要注意,刘文静举的这两个人全是皇帝,还要是开国之君或中兴之主。世民这样回答他,隐隐然就是以那样的开国之君自居,只是暂时无人得知。换言之,他等于是明确地对刘文静说:“我是一条潜龙!”而当刘备与世民分别听完诸葛亮和刘文静献出的“大计”之后,刘备的反应是答了个“善”字,表示认同;世民却是“君言正合我意”,表示的可不仅仅是认同,而是确认刘文静想的大战略与他想的完全一样。也就是说,这大战略世民自己早就想到了,他其实根本不是来向刘文静问计的,而是来确认一下刘文静是不是与自己志同道合之人,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地有远见卓识,因此是不是可以帮助自己实施这大战略的人才!
可以说,“隆中对”之后诸葛亮从此对刘备死心塌地,是因为对汉室正统的根深蒂固的认同(可以说是“忠”),也是因为对刘备的知遇之恩的涌泉相报;而“狱中对”之后刘文静从此对李世民死心塌地,则也是对世民的知遇之恩的涌泉相报,但恐怕更多是对世民那“龙真主”的人格魅力的五体投地吧?)
河东。
李府花园里,蝉声阵阵,绿荫森森。李孝恭正与李建成一起坐在凉亭之内,把酒闲谈。自从六年前李孝恭跟着父亲李安来河东参加曾祖父李虎六十年的忌辰,他们七房的后人与李渊这一房的后人关系大为改善。尤其是李孝恭在那一次表现得举止稳重、谈吐得体,颇受李渊的赏识。大概是他跟李建成这长子打了招呼,此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李建成都会发函邀请这堂弟前来河东参与祭奠,还顺便让他在河东住上一段时间,跟一众李氏儿郎亲近亲近。
李渊在外为官,其实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河东这老家。次子李世民跟在他身边,也没留在这里。其他李元吉、李智云等年纪小得多,李孝恭与他们的交往也就只是淡淡的。因此说是与一众李氏儿郎亲近,实际上真的与他谈得来、时常相陪的也就只有李建成。
这时李孝恭看了看湛蓝得晃眼的天空,道:“小弟在这里打扰了都有好些天了,该是辞别的时候啦。”
李建成微笑着道:“真是呢。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时间过得真快。不过孝恭如果还想住一段时间的话,也不用急着走。怕只怕我们这里日子太沉闷,让你觉得无聊了。
李孝恭忙道:“哪有这样的事?是小弟打扰了太长时间才对。小弟在这里过得很愉快,唯一的遗憾就是今年没能见到渊伯父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李建成的眉尖微微一蹙,便试探着问道:“渊伯父……这些年在太原那边任留守之职,公务繁忙得很吧?”“是啊。那里时常受到突厥的威胁,再加上……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中原的战乱也是无日无之,从山西那边到河东这里,作乱的匪贼无数,真是把爹累得够呛的。”“所谓能者多劳,当今之世,渊伯父实乃护国之柱石啊。”
李建成微微摇着头:“什么护国柱石危如卵。突率军攻击马邑,爹派了副留守高君雅会同马邑的郡长王仁恭合力抵抗,他们二人出战失利,罪过却是派到爹的头上去。皇帝颁下诏令,竟是要把爹下狱候审。幸好不出数日,皇帝已改变了心意,另下诏令赦免。这一遭爹算是侥幸逃过大难了,可是突厥年年来犯,皇帝的心思又变幻莫测,以后……唉,也不知道还能过上多少太平日子了。 李孝恭看着李建成脸上摆着一副愁眉不展的神色,心中却是暗暗好笑。他知道李渊自从被委任为太原留守、成为一方大员之后,手上有兵有马有地有人,一下子掌握了不少实权这也实在是因为太原直接面对突厥的威胁,当今天子虽然是个多疑的主,但他自个儿任性地跑到远离中原的江都一隅去,若对这边陲要地的留守长官不委以实权,任其便宜行事,哪能及时调动兵马、财饷以应付来去如风的突厥铁骑?
李渊本来既属关陇世家,又是皇亲国戚,出身与声望都足够了,就是一直受制于手上的实权不足。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举,综观四海,像他那样位崇权重者,能有几人?李氏的野心,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司马昭之心那样路人皆知,但他们这些浸淫于官场之内、对政治风向变动敏感之极的人,又岂有不心领神会之理?
这次皇帝喜怒无常,突然要以抗击突厥不力之名治李渊的罪,突然又变卦赦免,把李渊吓了个一惊一乍之后,只会是更加促使他们加快推进行事而已吧。看来……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了……
李孝恭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忖度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察看着堂兄的神色,想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
太原那边,应该一直会有与河东这里暗通音讯的吧。只是,隋室的官吏对这里的看管也可算得甚是严谨,隔三差五就有人以探望的名义登门造访。这些年里,似乎除了李建成的母亲窦氏于大业十年在涿郡亡故时这里的李氏儿郎举家前往奔丧之外,都没再能随意地离开此地。皇帝,果然还是多疑的……
李孝恭心里正传着这些念头,忽见一个李府的仆从匆匆忙忙的从园子的月洞门跑进来,冲着李建成大喊:“大郎,太原那边有家书送来!”
二人都不约而同地一弹而起。李建成等不及那仆人把家书呈递上来,一手就抢过,急急忙忙的撕开封口。李孝恭细心地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撕开封口时着急得差点把里面的信函也撕下一角。
李建成背过身去读信。李孝恭虽然也很好奇想知道信里说什么事,但他还是明智地刻意的向后退开了几步,甚至别过头去,装作在欣赏园中的花草树木。
须臾,他听得李建成叫自己:“孝恭,对不起,事情……事情来得太急了。但是……你现在就马上收拾行李,回家去好吗?"
李孝恭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李建成那张有点发白的脸孔,与他刚才话音都有点颤抖的情况甚是吻合。
他心中的疑惑与好奇越发的浓重,但还是竭力压抑着冲动,平静的说:“行,我这就去。”他转身往自己居住的厢房走去,走到园子那月洞门的时候,已听到李建成迫不及待的向那仆从吩咐:“快,去把小公子们都召集到大厅去。马上!”
李孝恭把厢房里的行李收拾好,犹豫了一下,在想要不要在这个忙乱的时候还按着礼仪去向李建成道别一声。他最后决定到大厅去一趟,如果看到李建成实在是忙,就不打扰他了如果还能跟他说上一句话,就简短地作个道别。
李孝恭吩咐跟着自己来的家仆备好马匹,到李府的大门等候,自己独自一人径往大厅行去。路上他已经觉察到事情很不寻常。李府内的仆从东奔西跑,人人神色紧张,甚至微见慌乱之色。看他们手上拿着的物事,都是些细软之物,竟像是一副走避战难的情状。
走避战难……?
可是,明明河东这里,并没有战火之忧啊。虽然距离河东城较远的小郡城或乡间山里,这些年来反贼是屡剿不清,但至少河东城内及附近还是比较太平无事的。
莫非……
李孝恭心念一动,迎面却见李元吉风风火火的正向着他这边跑过来。六年前李孝恭第一次认识李元吉,也就见识了他是如何的脾气暴躁、难以相处。但也正如李建成所说的那样,只要母亲窦氏与他那深受爱宠、在他面前骄傲得凤凰也似的二哥李世民不在,他也就不怎么踢腾胡闹了。李孝恭固然不会故意去招惹他,他对李孝恭就更是冷冷淡淡的。每次二人碰见李孝恭还会礼节周到地向他打一声招呼,他却从来都是恍若不闻、甚至是视若无睹。这回也是一样,李孝恭见到李元吉跑过来,一边侧身让出道路,一边叫了他一声:“元吉。”他却像根本没听到或看到,只是一股子劲的从旁边冲了过去。
李孝恭轻轻摇了摇头,却也知道不能跟李元吉这种人计较什么。转身又继续往大厅走去来到大厅门外,只见厅内已聚集了李府的一众家眷,有李渊的妾室及其女儿,也有李建成的妻妾儿女,可是除了刚才见到李元吉飞奔出去之外,李家另外一个男孩、庶出的五子李智云却并不在。
李建成在大厅内集躁地来回踱着步,一抬头间看见李孝恭站在门边,连忙走上前来,歉然的道:“孝恭,我现在这里忙得很,不能送你了。失礼之处,还请担待。”
李孝恭连连摇头,道:“是我打扰了才是。既然府上有急事,我这就走了,以后有机会还要来叨扰的。”
说完这些客套话,李孝恭往外走去。才走得几步,却又听到李建成在身后喊他:“孝恭,孝恭……”他回身一看,只见这堂兄追了出来,来到他身边,压低着声音,道:“孝恭,我还是把这事告诉你吧。否则如果你一无所知,在路上出了事,我……我可对不起你父母。”
“是什么事?”
“我爹在太原……起事了!”
虽然李孝恭此前已猜到这种事情早晚是会发生的,但骤然从李建成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还是禁不住微微的一颤。
李渊在太原起事了!
这牵涉到的,可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家子,自己作为他的远房堂侄,也会受到很深的影响吧……
李孝恭虽是自小就少年老成,心思深沉,但一时之间也没能完全地想明白,这对他而言,到底会是怎么一回事。
“孝恭,你也是我陇西李氏的族人,而且这些年来跟我们常有来往,我担心官府会把你也盯上了。”李建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所以你这次回去,路上得特别的注意,尽量不要走大道了。甚至最好不要直接回家,在山野之内先躲上一阵子吧。找个信得过的仆从捎个口信回去给你的家人,让他们提防着官府会把他们也抓捕起来。”
听着堂兄的细细叮嘱,李孝恭终于慢慢有点体会到此事的严重。他转念之间也想到了李建成的处境:“那你们……你们是渊伯父的直系亲属,就更要赶紧离开这里才行啊。”
“这个当然了,我们今天马上就走!其实……”李建成犹豫了一下,“……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作隐瞒了。其实爹在今年三月的时候就已经秘密地写过信函,告诉我他将要在太原起事。那时刚好马邑的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叛变自称太守,攻陷了汾阳宫。爹以此为由游说太原的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人答应不经朝廷批准就增募兵卒。这些士卒其实当然不是为了要去打刘武周这么一个小贼,而是用来增补以后起事所需的兵力。二弟也真是能干,不过一旬半月之间就给他集结了近万人马。爹见势头不错,就写信告诉我这事,让我想方设法带着河东这里的家人前往太原。此前皇帝以抗击突厥不力之事欲降罪于家父,爹犹豫不决没有即时起事,为的也正是我们这些兄弟还留在这边,使他有投鼠忌器之苦。”
李孝恭听得暗暗心惊,道:“然三月之时得知音讯,那何以现在都已经是五六月了还未能成行?"李建成一脸烦恼之色的叹了口气,道:“我自然也想能尽快领着家眷到太原去,但河东这边的官府把我们看得实在太严了。尤其是这个月照往年之例是要祭奠曾祖父的,官府以前都会派人来参加,若我们今年突然什么都不搞,那就太招人怀疑了。如果只是我和元吉、智云兄弟三人离开,那还比较容易。这里却是一大家子的女人小孩,我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吧?
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李孝恭点了点头,也深知李建成在这里负有保护家眷之责,那是不得不处处提防、事事谨慎的。又听李建成续道:“可是刚刚太原那边来信,说招兵买马之事也是闹大了,王威、高君雅那两个副留守见军队扩张得那么快,是瞎子都会起疑的嘛。他们竟是打算利用晋祠祈雨之机向爹爹下手,指称他意欲谋反。好在太原城里尽是我们的耳目,他们二人的谋划很快就被爹爹掌握了,第二天就安排了亲信到府衙告状,反咬王、高二人勾结突厥,把他们抓了起来。但这一来,起兵之事就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王、高二人其实就是皇帝派在太原监视我爹的朝廷耳目,他们二人被捕之事很快就会传到这边来,到时官府就会认定我爹已然叛变,只怕就是现在,一时三刻之间便会有差役到这里来揖拿家眷……”
李建成正说到这里,厅中一个妇人走了出来,满脸焦虑之色,叫道:“大郎,大郎,智云到哪去了?你还没找到他吗?"
李建成连忙回头安抚那妇人,道:“万姨,你不要急。我从仆从那里打听到了,五弟今天一早就出城上山打猎去了,我刚刚已经派了四弟去找他。”
李孝恭认得那妇人正是李智云的生母、李渊的一个妾室万氏。听到李建成与她的对话,他这才明白刚才见到李元吉从自己身边跑过的缘故。
万氏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三胡能找得到智云吗?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李建成道:“我们不能再等了,一收拾好细软马上就走。四弟出去之前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在山上找到了五弟就直接往太原的方向去,我们在路上再碰头。”说着回头又向李孝恭道:“我实在不能再跟你多谈了。你也一路小心,多加保重吧!”
李孝恭便向堂兄简单的行了一礼,转身赶到李府大门之处,与自己带来的仆从一起上路城内的大路人来人往,李孝恭却有一种步步惊心之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官府的差役就会冒出来,声称他是叛臣李渊的亲人,要把他揖拿下狱。幸好一路上并无异样。出了城门,他更是快马加鞭的往前奔跑。
来到上山的路口,忽然路旁一个人影闪将出来,挡在道路的正中,伸手一扬,把李孝恭的坐骑惊得一个人立,嘶声震野。幸好他的骑术也不算差,及时一勒马缰,双腿夹紧了马肚,这才没有堕下马去,也没把眼前那人踏伤。
李孝恭正要恼怒地喝骂出来:“是什么家伙这么不要命?”眼角余光却及时地认出那人影竟是李元吉!连忙生生地把这句喝骂吞了回去,换成:“是你?元吉?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元吉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站在道路中央,道:“那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李孝恭见他语气无礼,心中暗暗不快,想:“说到底我比你年长,平日也没得罪你什么,怎么你对我是这种态度?”但他口中自然不便把这话说出来,只是平和的道:“我回家去啊。在府上叨扰已久,真是不好意思。”
李元吉一双眼睛之内却满是狐疑之色:“是吗?真的是这样?不是大哥派你来监视我的?"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李孝恭听得莫名其妙。
就快走吧,别烦我了!” 李元吉见他脸上的神色不似作伪,便闪身让到道边,一摆手道:“好了,既然不是,你就快走吧,别烦我了!”
李孝恭心中更是气恼,但也不好发作出来,一提马缰,便要赶马继续上路。忽然,他想起一事,转头对李元吉道:“你找到智云了吗?怎么没见着他?你们还不赶快上路到太原
去?”
李元吉眼中怒色一闪,喝道:“好,还说你不是大哥派来监视我的?!说着手中亮光一晃,竟是拔出腰间长剑,向着李孝恭的坐骑就是一剑削去。
李孝恭大惊,连忙勒马避过。他终于忍不住发出火来,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该是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才对!”李元吉却显得比他还生气,剑光霍霍,一剑紧接一剑,剑剑都往李孝恭坐骑的四脚上招呼过来。
李孝恭一边闪避,一边脑中急转,心想李元吉此人虽然脾气暴躁,但自己一向没有得罪他,刚才也没说错什么话,他怎么忽然对自己如此兵戈相向?
他认为我是建成派来监视他的?建成为什么要监视他?
一道闪光掠过李孝恭的脑海,他大叫一声:“元吉,你不想找智云是你的事!你大哥一点都不知情,我也不可能听他的话来监视你!”
果然,这话一说出来,李元吉就止住了手上长剑的疯狂攻击。那一柄长剑凝在他身前,映出他铁青的面色:“你……如果不是大哥派你来监视我,你怎么会知道我不想找……”说到此处,他蓦地顿住了话头。可是这时才停下来,他本来想说什么已是昭然若揭。
李孝恭伸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道:“我是猜到的嘛。你若非不想找到智云,怎么会担心我是建成派来监视你的?怎么会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在山上搜寻智云,却是在这路口阻截可能会是上山找智云的人?"
李元吉铁青的脸现在变成是一阵青一阵白。李孝恭的内心却也是一阵寒一阵冷。
六年前,他虽然亲眼见到李元吉和李智云是如何因李世民对他们的态度不同而不和,还见过李世民差点要被当众施以家法、剥下裤子打屁股时,李智云是如何为了保护二哥而不惜把过错归咎到四哥身上,使李元吉暴跳如雷。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李元吉会真的这样狠心,逮着了现在这样一个机会,就想把五弟置之死地!以眼下的情势,就算李元吉没找到李智云,李建成乃至李渊都不会责怪他。毕竟这么大一个山,一时三刻之间找不到一个人并非奇事。时间拖得太久,李元吉自己也会有性命之忧。可是有谁会想到,李元吉其实不是没找到,而是根本没去找!
怀着对李元吉的心狠手辣 智计深沉有了全新的认识的心情,李孝恭却是一脸的不动声色,像是对此事完全的不以为意。他赶马从李元吉身边经过,不再回头看这堂弟一眼,只是在心中掠过如此一念:反正我不是世民,而智云也不是世民,我又何必……多管他们兄弟之间骨肉相残的闲事?
一个月后,藏身草泽以逃避官府追捕的李孝恭终于辗转地听闻了消息:李建成、李元吉弃其弟李智云于河东而去,李智云为官吏所执,送到长安,被杀。还有就是……李渊在太原自号为大将军,声称不是要反叛、而是要匡扶隋室,以李建成为世子统左军,以次子李世民统右军,发兵直指长安。而四子李元吉,则为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后事悉委之。
(按:渊爸和世民在太原起事,虽然口头上不承认是“反隋”,但隋室的官方自然认定那是“反隋”,因此李氏族人鸡飞狗跳、四处逃避官府以“反贼亲族”的罪名追捕,可远不止这章描写的建成等直系血亲。其中最积极应对的厉害角色是渊爸的三女、世民的嫡亲姐姐(本小说里的李瑛),其时她已嫁给柴绍,居住在长安。太原事发后她让丈夫柴绍一人逃往太原,自己却是变卖家产,招引山贼归附,得数百人,以此为基础,游说长安附近的草寇强盗服从她的号令,不但多次击败长安方面的隋军征讨,反而四处出击,攻城拔寨,所向披靡,进一步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追随她,最后与率领右军挺进到三辅的李世民会师之时,麾下兵马竟已高达七万之众!其中精兵万余。(见《旧唐书》的记载--平阳公主,高祖第三女也,太穆皇后所生。义兵将起,公主与绍并在长安,遣使密召之。绍谓公主曰:“尊公将扫清多难,绍欲迎接义旗;同去则不可,独行恐罹后患,为计若何?”公主曰:“君宜速去。我一妇人,临时易可藏隐,当别自为计矣。”绍即间行赴太原。公主乃归鄠县庄所,遂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起兵以应高祖。时有胡贼何潘仁聚众于司竹园,自称总管,未有所属。公主遣家僮马三宝说以利害,潘仁攻鄠县,陷之。三宝又说群盗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各率众数千人来会。时京师留守频遣军讨公主,三宝、潘仁屡挫其锋。公主掠地至整屋、武功、始平,皆下之。每申明法令,禁兵士,无得侵掠,故远近奔赴者甚众,得兵七万人。公主令间使以闻,高祖大悦。及义军渡河,遣绍将数百骑趋华阴,傍南山以迎公主时公主引精兵万余与太宗军会于渭北,与绍各置幕府,俱围京城,营中号曰“娘子军”。京城平,封为平阳公主,以独有军功,每赏赐异于他主。)
相比之下,建成这大哥却是逃到半路与柴绍遇上时,竟然以到太原去的道路难行、危险重重而主张暂时投靠小贼来避免被官府抓到。幸好柴绍心清理明,极力反对,指出以他是唐公之子的身份,小贼只怕不但不会保护他,反而会把他卖给官府以得赏金,坚持要不畏艰险地逃去太原。若非柴绍这正确建议得到接纳执行,只怕建成、元吉都会落得像智云那样被杀身死的下场--不过这倒是省了世民以后要辛辛苦苦夺嫡的麻烦!所以都不晓得柴绍这番劝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见《旧唐书》的记载--义旗建,绍(按:指柴绍)自京间路趣太原,时建成、元吉自河东往,会于道,建成谋于绍曰:「追书甚急,恐已起事。隋郡县连城千有余里,中间偷路,势必不全,今欲且投小贼,权以自济。」绍曰:「不可。追既急,宜速去,虽稍辛苦,终当获全。若投小贼,知君唐公之子,执以为功,徒然死耳。」建成从之,遂共走太原。入雀鼠谷,知已起义,于是相贺,以绍之计为得。)
要注意的是,建成的主张只是被动地投靠小贼逃避抓捕,可完全不是平阳公主那样是主动地招揽小贼对抗官军,其胆识勇气之高下,简直是判若云泥!可以想象,如果平阳公主是男的,长子是她而不是建成大哥,世民以次子之身再怎么有军事才华,有平阳公主这种军事才华也不是跟世民相比差得很离谱的兄长压在头上,恐怕也只能屈居在她麾下当一员名将,大概不会成为一统天下的主帅,更不可能凭此盖世军功而谋取太子之位了吧?写到这里,忍不住又要赞叹一句:隋唐的女人,好样的!武则天的横空出世,真的不是偶然的呀!
其他李氏族人中,世民的叔父李神通也是选择逃进山里与山贼合作举兵,后与平阳公主的军队汇合。(见《旧唐书》的记载--神通,隋末在京师。义师起,隋人捕之,神通潜入鄠县山南,与京师大侠史万宝、河东裴勛、柳崇礼等举兵以应义师。遣使与司竹贼帅何潘仁连结。潘仁奉平阳公主而至,神通与之合势,进下鄠县,众逾一万。)
不过李神通也不是一上来就那么“神勇无敌”的,其实开始时他只是躲在山里,但山上没有食物,几乎饿死,他的长子李道彦就下山去向行经的路人乞讨食物,拿上山给他吃。史书记载此事是为了“褒扬孝道”,但从一个侧面也反映了这对父子当时是有多“狼狈”。试想本来是锦衣玉食的贵家公子,竟然沦落到要伸手行乞求施舍的境地!大概是这样乞讨来的食 物也不够吃,实在是不能坐以待毙才奋起“以战求生”的吧?话说李神通的这个儿子实在孝顺得感人!他乞讨采摘来的食物都给了父亲吃,自己不吃。父亲分些给他吃,他还撒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父亲坚持给他,他就收藏起来,以备后来不够吃的时候再拿出来给父亲吃这样的故事简直是狗血电视剧里才有的剧情嘛!后来父亲死了,他为父守陵,形销骨立到亲友都认不出他的样子的地步,令世民感动得要派人去开解他。(见《旧唐书》的记载-初,义师起,神通逃难,被疾于山谷,绵历数句,山中食尽,道彦著故弊衣,出人间乞丐,及采野实,以供其父,身无所啖。其父分以食之,辄诈言已啖,而覆藏留之,以备阙乏。……丁父忧,庐于墓侧,负土成坟,躬植松柏,容貌哀毁,亲友皆不复识之。太宗闻而嘉叹,令侍中王珪就加开喻。)
西河郡外的一条小村子里,在离一众村民的房舍聚集之处稍远的村尾,有一片林子,林子边上有一座石屋,石屋之外用篱笆围起了一个园子,园子的一角用柴枝木板搭了一个鸡窝,园子里几头母鸡正领着一群小鸡四处啄食,不时抬起头“咯咯”的轻叫几声。
石屋门槛上坐着一个老婆婆,包头的青布之下露出几缕银白的发丝。她正出神地看着园子里的那些鸡,没留意到篱笆之外步履轻盈、落地无声的走进一人。直到那人在阳光下的景子落在老婆婆的身上,她才惊觉,抬头看着那人,眯了眯昏花的老眼,道:“蕙丫头?今生意那么好?鸡蛋这就都卖完了?"
那人身上穿着粗布制成的紧身胡服,头上也包了跟老婆婆一个式样的青布,旁人不晓得只看他样子还以为他是个少年男子,但若听到那老婆婆唤她为“蕙丫头”,才知道她其实是女的。
她手里提着个篮子,听老婆婆这样说,便把篮子放在老婆婆眼前,将盖着篮子的巾帕略略掀开了一下,让她看到里面的鸡蛋一个个都还在。
老婆婆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一个都没卖出去?那你怎么就回来了?"
“陈大娘……”那少女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透着疲倦的意味,“西河那边打仗了,路上全是舞刀弄枪的士卒。我估量着就算是到西河去,城门多半都关紧了,一个不小心给那些兵匪一家亲的混账东西抢了这鸡蛋去,甚至还把我当壮丁拉了去,那不就糟了吗?"
“唉唉,果然是打起来了呀!”陈大娘叹息着,脸上却已是一副听天由命的神色。
少女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乌黑浑圆的眼珠子随着那些在园子里啄食的母鸡、小鸡移动。道:“现在西河郡也进不了啦。鸡蛋卖不出去,再拖上几天,就算不被这两军交战打死,也会饿死的啊。”
“时势如此,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如何?”陈大娘淡然的说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除了嘴角边上的之外,半分也没有颤动一下。
少女沉默了半晌,才左右看了看,道:“刚才我看那些从太原来的军队的行军速度很快估计今天晚上就会来到我们这条村子附近扎营。听说太原那些士兵多是最近才招募起来的龙蛇混杂,良莠不齐。虽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他们领头的两个少年将军,三令五申说不得擅取百姓财物,路边的蔬菜瓜果都是付了钱买来吃的。但只怕有些本来其实就是流氓地痞的家伙会乘着这个机会应募进了军队里混饭吃,那两个领头的将军又那么年轻,不见得真能让那些人听话。白天里可能他们还不敢公然抗命,但到了天黑之时就会摸进村子来偷东西。我们这里住得比较偏,最有可能成为他们下手之处。这些母鸡啊鸡蛋啊,还是得想想办法看怎么保护才好。”
陈大娘叹了口气,道:“他们真要来偷,我们这老弱妇孺的,哪是他们的对手?"
少女向着篱笆外的林子张望着,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我去弄些机关,总要教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讨不了好处去。”
是夜。
是六月初的时分,月芽儿挂在天边,向人间洒下黯淡的清晖。浓浓的夜色之中,陈大娘的石屋外的篱笆边,果然有一条人影正悄悄的逼近。
那人在篱笆的门上推了一下,感到它并不十分结实,暗暗高兴,从腰间拨出一把利刃,摸索到把门扣上的所在,用力割了几下,便已割断了扣子,轻轻易易地进了院子。
他脚步虽轻,但鸡窝里的鸡群已有所察觉,“咯咯”的叫声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格外的响亮。那人更是惊喜交集,一个箭步扑向鸡窝那边,一手扯开掩上的窝门,伸手进去就想把鸡啊蛋啊什么的摸出来。就在这时,他只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弹起,竟是迎面向着他“呼”的一下打来。这一下变起仓促,他急忙往后纵跃,已是躲避不及,给重重地打了一记,打得他整个向后跌倒在地,摔得屁股和后背都一阵剧痛。他的脚下意识地往前一踢,便踢进了鸡里,一下子踩碎了好几个鸡蛋,弄得一脚都是蛋液,粘乎乎的好不难受。鸡窝中的鸡更是被他吓得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好些争先恐后的从他打开的窝门处冲到院子里,满院子的乱飞乱跳,不住地拍打翅膀。
这下子动静自然是闹大了,石窝里猛的亮起灯光,并响起有人下床出来查看的声音。那人毕竟是做贼心虚,见惊动了屋主,也顾不上身上疼痛、脚上肮脏、什么都还没偷成,就急急忙忙地爬起来,要往外跑去。谁知他才跑了几步,脚上不知道给什么一绊,又是重重地摔了一跤。这时屋内已经有人跑了出来,双手举着一根棍子之类的东西,向着他这边用力地掷下,一边还大叫:“死小贼,死小贼,叫你偷我们的东西,叫你偷我们的东西!”
那小愉又急又怕,一时也没注意到来打他的人力度很一般,棍子打在身上并不怎么痛,反倒是缠住了他脚上的好像是一条荆棘之类的带刺的藤条,扎得他脚上鲜血直流还更痛一些。他一手架在头上护着头部不让棍子打中,一手慌乱地扯开缠在脚上的藤条--这自然把他的手也扎得流血不止--,然后慌不择路的冲出院子,往村外逃跑。
拿着棍子打小偷的人还想追上去,石屋内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蕙丫头,算了,再追出去让他发现你是个女的,反而是你要吃亏呢。”
那少女这才止住脚步,向着小偷逃跑的方向啐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鸡窝,气恨恨的道“这小贼是没偷成东西,但还是踩碎了我们好些鸡蛋,还有……”她看着满院子乱飞的鸡,火气更盛,“……还有今晚我也没得睡了,得把这些鸡都抓回窝里去!”
时近中午,少女刚刚清理完院子,正检视着被昨夜潜入的小偷以刀子割坏的篱笆门,忽听得村口一阵鸡鸣狗吠之声大作。她熟知路数,立时已猜到是有村外的人进来了。可是她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只是唇角微微一掀,露出一丝鄙夷的讥笑,双眼仍是专注地看着手中切口齐整的一段竹闩。
不消一忽儿,正如她所料,有杂沓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她眼角略略地往外瞟了一下,看见有两双马靴移来,在她跟前停下。
少女仍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听到耳边传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这位兄弟,你这里有鸡蛋卖,是吗?”--那少女仍是穿着男装。
在此之前,一切都在少女的预料之中,这句话却是大大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然而,她面上的神色固然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也没有任何抬头看向来客的动静,只是简单的答了一声:“是。”
“你这里现在有多少鸡蛋?我想全买了。”那声音不仅是年轻,而且语调平和,甚至透着些轻快之意。
少女往鸡窝那边扫了一眼。昨晚为了清理被踩坏了鸡蛋的鸡窝,她把窝里的蛋都掏了出来,也放进了昨天没卖出的那篮鸡蛋里,现在就摆在院子中间,遮盖鸡蛋的巾帕也拿走了,为的是方便在上面叠放更多的鸡蛋。她这一瞥之间已数清了外面一层昨晚刚清理出来的鸡蛋的数目,再加上心里记得的昨天没卖出的鸡蛋,一合计便得到了答案:“有二十三只。”
“志玄……”
少女数完鸡蛋后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看向那一直在跟她说话的少年,见到的却是他已转后脑勺。过头去向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看起来也极是年轻的少年说话,于是留给她的只是一个乌黑的
“……拿钱出来,付给这兄弟三十一只鸡蛋的价格。”三十一只?
这个数目在少女心中激起了些许的涟漪--这是二十三只完好的鸡蛋,加上昨晚那小偷踏中机关跌倒时往鸡窝里踹了一脚而踩坏的四只鸡蛋的两倍!
“你怎么知道…”少女一句问话没完,只见那少年已回过头来,和他的后脑勺一般乌黑的眸子轻轻地掠过被她扫在院子角落里的垃圾堆中那大致是八个半只的鸡蛋壳,于是她恍然大悟,这一句后面的“被踩坏的是四只鸡蛋?”就不再出口了。
“踩坏的鸡蛋,我们以双倍的价钱赔偿。”那少年的眼眸里含着朗朗的笑意,便似说着的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随着那少年这一句解释,后面那个叫“志玄”的少年已经从怀中掏出钱袋子,数出了相应的数目,上前一步,放进少女的手里。少女往手里瞟了一眼。虽然她没有说那些鸡蛋的价格,但从对方给来的数目,可知他们很清楚现行的鸡蛋市价是多少,他们是按足市价付了三十一只鸡蛋的钱。
然后,那叫“志玄”的少年走进院子里,把篮子里的那二十三只鸡蛋小心地包进一个布袋里,又回到那少年的身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脸上的神色也平淡得如同他日常上街市买了几个鸡蛋那样。
一直负责跟少女说话的少年这时向着她微微躬了躬身,却已不再说话,转身挽着那抱着装了鸡蛋的布袋的少年,二人并肩而行,从容离开。
少女看着他们快要走到一个拐角,终于按纳不住,扬声叫道:“喂,你们等等!”急赶几步来到他们身后。
二人停步转身,跟她说过话的少年仍是一副眼中含笑的神色,道:“有什么事吗?"“你们……”少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是从太原那边过来的军队里的人吧?"“不错。”那少年毫不隐瞒的爽快回答让少女又是微微一惊。
“昨晚不会是你们两个之中的一个摸到我家里来偷鸡蛋的吧?"少女在二人脸上身上又再扫视了一番。
显然不可能是他们。那小偷中了她设下的机关,这当儿应该是一副鼻肿脸青的模样才对。“不是。”那少年的回答仍是那样的简洁。
“那我不要你们双倍赔偿鸡蛋的钱!”少女斩钉截铁地说着,从手里捡出八只鸡蛋的钱的数目,看了一眼之前付钱的少年双手都抱着装了鸡蛋的布袋,便向那一直跟她说话的少年的手上塞过去。
那少年退后一步闪开,这时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你们若果真的诚心要向我认错,那就让那犯错的人来我跟前道歉!我们是穷人,却也不稀罕这几个钱,你们甭想用什么双倍赔偿就能打发了我们!”少女一边说着,一边仍是试图往少年手中塞回那些钱。
少年那乌黑的眼眸里似是闪过一丝光芒,但他仍是没有接钱,却终于又开了口:“实不相瞒,昨晚摸进你家的人,他并不知道我们来这里替他赔偿你这些鸡蛋的,所以他没来。”
“什么?”
“我今早巡营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青一块、肿一块,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含糊其词的说昨晚觉得太热睡不着,摸出营外在河边洗澡时不小心滑了一脚摔的。可是我注意到他走过的路上沾有黄白的黏液,显然是鞋底上沾了东西他没想到也要清洗。我再仔细看那黏液,发现那是蛋液,就猜想他可能夜里去的不是河边洗澡,而是到附近的村子里偷鸡蛋。我走了附近几条村子,看到这村口的路上也有沾了蛋液的鞋印,一路进来,就看到你这院子里有鸡窝还放着盛满了鸡蛋的篮子,角落处还有打破了的蛋壳,地上也到处有蛋液,所以我想他就是在这里偷的鸡蛋。再以言语试探说要还你打破的鸡蛋的钱,你没有表示异议,我就知道我是猜对了。”
听完这长长的追述,少女终是略明端倪,柳眉一挑,道:“你说你今早巡营来着?你在太原来的军队里是个小头目?就是那小偷的顶头上司?你既然知道他半夜里摸进这村子来作奸犯科,怎么不当场把他揪出来好好地惩罚一番?来我这里替他赔了钱就算了事?你们这些兵匪一家亲的,还好意思自称是什么义军?西河就算是给你们打下了,这附近的百姓也只是从此以后都要受苦而已!"
那少年仍是一副含笑的模样听着,并无恼怒之色,道:“我军士卒夜里摸进村子里偷窃百姓的财物,这确实是我们这些做上司的管教不严之过。不过,也请这位兄弟体谅一下这些士兵们。能正正派派地做人便能赚到一口安乐茶饭的,谁又愿意偷鸡摸狗做小贼,末了还给你们当面痛揍、背后痛骂呢?说到底,他们进入我们的军队之前,跟你们还不一样也都是老百姓?我军初建,对他们训练不足,也没能供给足够的粮饷,害他们饿了肚子,才腆着脸面来做小偷的。我今天买了你余下的鸡蛋,就是回去给他们加餐。若他们还到贵村来做了些什么有损乡亲财物的事,请到军营里去跟我说,我都会照价双倍赔偿给你们。但这些士兵的一时失足,还请多多包涵!”
“跟你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要找二郎,士兵们就会知道的了。”那少年又是微微躬身为礼,转身与那抱着鸡蛋的少年又再往外走去。
二郎?
忽然,少女想起了昨天拿着一篮鸡蛋到西河郡贩卖的路上见到那支太原来的军队,那两个领队的少年将军的样子--当时他们穿盔戴甲,头脸被铁盔遮去不少,以致她刚才跟眼前的少年说了那么久的话,竟一直没有认出他就是其中一人!
“喂,二郎!”少女又追上前去。
那两个少年再次停步转身,二郎--李世民-向着追上来的少女微微摇头:“赔鸡蛋的钱,你还是收下吧。我们向军中的士兵申明过军纪,买东西一定要照价付钱的。你就当我们是买了你那四个鸡蛋,好吗?双倍价钱多出来的部分,算是赔你篱笆毁坏和打扫院子的费用,行不?"
少女微微一笑,把钱收进怀里,道:“我叫住你并非要坚持不收你们的赔偿。既然是你们诚心地道歉,这番心意我还是领受的。我只是想向你提个建议,不知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请说。”
“今天我家有那么多鸡蛋可以卖给你,是因为你们的军队包围了西河,于是本来想拿到郡城里去卖的鸡蛋没法进城出售。如果你们真的是义师,真的是为了百姓而打这一场仗,那么请你们首先就不要断绝了我们这些住在西河附近、靠着进郡城卖东西糊口的百姓的生计!”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建议。”一直只是微微含笑的李世民神色转作认真而专注,“我是和我大哥一起统领这支军队的,我自己一个人还不能抓这个主意,但我会回去尽力说服大哥按你说的办--西河城外的百姓要进城去,我军一律放行!”
“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是真心的。否则你大可以随口敷衍我应个是就行了。”少女一脸肃然之色,左手为拳,右手为掌覆于其上,置于左腰之处,右脚后支,微微屈膝,向着李世民行了一个万福之礼。
李世民悚然一惊,道:“你……是女的?”
这万福礼乃女子专用的行礼,这少女如此行礼,既是表肃然起敬之意,也是坦然相告自已是女子的真身了。
“小女子单名一个'蕙’字,幼年之时就已是父母双亡,全靠陈大娘收养。平日为着方便外出营生,故此常作男子打扮。但将军如此以诚相待,若再隐瞒,便是小女子的不是了。
“蕙质兰心,好名字!”
稍顷,李世民和段志玄已出了那条小村的村口,翻身上马,走在返回军营的途中。
段志玄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中的一布袋鸡蛋,道:“二郎,这么多鸡蛋,真的都要今天煮了分给营中的士兵吃?”
“对!你回去把他们集中起来,跟他们说,抱歉这些天没让他们吃好,所以今天到村里去买了鸡蛋给他们加餐。”
“那……要不要我去查一下那偷鸡蛋的士兵叫什么名字?让统领他的队正私下训他一
顿?”
“不用了。那偷了鸡蛋的士兵就在他们之中,你把村子的名字说清楚了,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若是有羞耻之心,自然不会再做这种事情。若有再犯……也等我们打下西河、回师太原之后,再找个别的理由悄悄的把他清理出去吧。"
(按:这一段是根据《资治通鉴》里的记载--时军士新集,咸未阅习,建成、世民与之同甘苦,遇敌则以身先之。近道菜果,非买不食,军士有窃之者,辄求其主偿之,亦不i窃者,军士及民皆感悦。至西河城下,民有欲入城者,皆听其入。--而编出来的。这么知短三句话我编出这么两章,编故事的能力真不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