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沙湖的新居装修好后,母亲却一直不愿意搬过来住,而是更喜欢住在民主路的老房子里。还总是说,这里一切方便,也住习惯了,哪里也不去。我很是不解,逼仄的,无电梯的老旧楼有什么好呢?但也没辙,虽然做了不少工作,母亲就是不应,老人家执拗得很。快过年了,我又对母亲好说歹说一番,主要是考虑刚搬新居,母亲才答应到新居里来过年。不过,母亲又加了句,仅仅只去过年,过完年仍然要回民主路。我诺诺,心里盘算着,先来过年再说吧,住得好,不就会长住么?
沙湖边上的小区,临湖而建,站在阳台上,就能远眺湖光楼影,长桥卧波;置身区内,绿树繁茂,花木扶疏,假山喷泉,曲径通幽,环境也不错。
母亲要来过年,当得隆重地准备准备。最重要的是清洁原本为她预备好的卧室。我找出去年在红安七里坪采风时买回的当地生产的大布被单、枕套和被套,崭板子的,拆开后,一股乡愁扑面而来。放进洗衣机里漂洗后,晾晒在阳台的衣架上。床单和被套,像幕布一样,挂满整整一面墙,而两块枕套,像两面旌旗,风一吹,迎风招展,顿时,阳台上,发出“呼啦啦”的欢笑。
床单、枕套和被套晒干后,离过年的时间也近了。这段武汉多雨,还有雪,我想让母亲早些过来而未遂。吃过晚饭,我便开始在母亲卧室的床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棉絮,然后将大布床单铺在棉絮上,再把两只枕头装进枕套里,这都很简单,而将绒被套进被套里就略显麻烦。在套被套的过程中,我眼前有些恍惚,仿佛看到母亲当年为我们订被子的劬劳的身影。
那是五十年前的鄂南崇阳,母亲刚刚从县城里的城关小学调到大市中学做起了乡村女教师。布置新家,首先要解决住的问题,寻稻草铺床,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怕是没有人没有稻草铺床的经历吧。而稻草于农村来说,并不鲜见,但稻草却是耕牛越冬的食物,易见不易得。
9月的稻谷已经收割,金黄的稻草已在禾场上堆成了垛。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只能去田里拾农人遗留的稻草。可到了稻田里,除了稻桩和在田地觅食的成群的麻雀外,很难寻见一根稻草。最后,还是向农人们讨要了一捆稻草。
稻草背回后,母亲把它晒在学校的操场上,还逗来了麻雀扒扒拉拉,以为里面有谷粒呢。稻草晒干后,母亲将其铺在木板床上,满屋都洋溢着稻草的香味。接着,母亲把棉絮铺在稻草上,再铺上床单,床就铺好了。然后,在一个阳光溢满小屋的下午,母亲开始订被子。
不像现在被子只要套进被套那么简单,彼时,被子由棉絮、被芯和包被组成,得一针一线地缝成。只见母亲先把宽大的包被铺在床上,再把棉絮搁在包被上,再将红花被芯蒙在棉絮上,然后,用宽大的包被将棉絮包起来,与被芯形成一个整体,并在四个角,将包被叠整齐。再从笸箩里找出一口粗针和棉索,母亲递给我,让我给她穿线,这个针粗,针鼻也大,棉索很好穿进去。
棉索穿好后,母亲便从一角始,沿着包被和被芯的结合边缘,一针一线地订被子。虽说是将包被和被芯缝在一起,针脚也不像缝衣服那样密、细,但也要保证棉索走在一条线上,绝不能蛇行。而且时刻还得将棉絮抚平,缝的时候要兼顾四周,以确保被芯在一床被子的正中心,四周的包边宽窄一致。如若棉絮厚薄不匀或动作不能均衡,绸缎的被芯易皱,就很可能被缝歪了,而错到了“隔壁人家”,那样看起来就会很丑,女红自然不过关。
母亲显然是这方面的里手,被子被她订得又平又整,熨熨帖帖的,红花被芯正中,包边宽窄一致,怎么看都像是一幅镶着边的画,真好看。晚上,钻进蓬松的棉被,躺在稻草铺成的垫絮上,人就窝了下去,一种舒适感荡漾全身,那可都是母亲的味道。
收回恍惚,我给母亲的绒被也已套进了被套里,平整地铺在床上。看着一条条蓝紫白橙青相间的大布棉被,就像是看着母亲脸颊的皱纹,不禁心揪揪然。那时,母亲多年轻啊,转瞬已风烛残年。但想到,还能给母亲铺床被,也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吧。盼望着,母亲早点住进新居过年的那一天。
本文原载《长江日报·江花周刊》,原名《过年,为母亲铺床被》,作者梅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