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是“作品比人红”的典型。对于90后甚至00后的年轻人,大多都不知道二月河究竟是何许人也。
但殊不知,二月河的《雍正皇帝》正是当下流行的“清宫穿越剧”的鼻祖。自《宫》和《步步惊心》热播以来,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成为了很多女性心目的偶像,几个康熙的儿子彼此争夺皇位的过程,也都成为了大家众所周知的故事。
这一切其实都是拜二月河所赐。1999年,改编自二月河《雍正皇帝》,由胡玫执导的44集电视剧《雍正王朝》在央视播出,一时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创造了当年收视率的神话。
在电视剧播出之前,雍正的存在感很低,他44岁即位,只执政了13年就因服丹药过量而死。对于“康乾盛世”而言,雍正只起到了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
康熙的文治武功,奠定了清朝大一统的格局,也为清王朝走上巅峰扫清了障碍。乾隆承续了他的祖父和父亲的遗产,为这段一百多年的盛世添加了最后一把柴火。在乾隆晚年,烟花散尽,清王朝的命运急转直下,在跌跌撞撞中迎来了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
雍正是连接康熙与雍正的桥梁。人们评价一段历史,大多都只注结果和起因而忽视过程。二月河敏锐意识到这一过程,让人们意识到雍正执政的不易。
有人说,《雍正王朝》的热播,贴合了20世纪末人们的真实心态。那个时代,中国的整体环境都处在改革之中,改革就会带来阵痛,同时也会影响部分人的利益。
《雍正王朝》里面提到,雍正实行新政——“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曾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反对,但雍正不改其志,最终将“康乾盛世”推向顶峰。
电视剧《雍正王朝》让人们相信,改革是必须进行的,前途也是光明的。
2年后的2001年,承续《雍正王朝》的影响,电视剧《康熙王朝》又在央视热播。《康熙王朝》虽然号称根据二月河的小说《康熙大帝》改编,但除了借用相关人物之外,情节内容几乎全部为编剧独创。
电视剧《康熙王朝》展现的是康熙个人的雄才伟业,文治武功,甚至他的爱恨情仇。国家与历史发展的视角在文学、影视作品中逐渐退场,人们更愿意看到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皇帝。
可以看到,21世纪以后,历史剧都在以塑造有血有肉的“人”为主,甚至不惜将其“娱乐化“,上演皇帝与后宫妃嫔的爱恨纠葛。其实,人们更多是对历史人物上面投射自身。
二月河和他所代表的历史小说,在中国的地位颇有些尴尬。
历史学者认为,他创作的是小说,属于文艺作品,不能当作历史来读;文学评论界虽然偶有评价,但是由于二月河的小说属于大众通俗文学,似乎很多人不屑于对它品头论足。
倒是美国清史学者欧立德在《乾隆帝:天之骄子》一书的“书目介绍”中,提到了二月河的《乾隆皇帝》,并将它与历史学家研究乾隆的相关著作并列,欧立德说:“尽管此类著述乃基本史实所作,也颇具可读性,但是,它们常常会偏离当时的真实情况,因而对于历史学家的研究来说,就不是特别可信”。
欧立德虽然仍旧有历史学家的“高傲”,但是他也承认二月河的著述依据了“基本史实”。
中国的文学,缺少“史诗”传统,因此,对于历史小说,人们经常不知道该如何欣赏。喜欢较真的人,常常会指斥历史小说“不符合史实”,完全是瞎编乱造。
吊诡的是,很多文学青年对世界名著中的历史小说——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推崇备至。
《战争与和平》的背景涉及了拿破仑战争、1812年法国入侵俄国、莫斯科大火和十二月党人的活动等历史事件,但是托尔斯泰没有进行宏大叙事,直接描写相关的政治人物,而是通过虚构的四大家族来描绘当时俄国的社会生活,展示了各阶层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在一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托尔斯泰的小说能够进入社会史研究的重要意义。
其实,二月河的小说虽然虚构成分较多,但努力试图还原康雍乾时期真实的社会生活。二月河自己也曾说:“我只是真实的描绘当时的社会”。
二月河的三部曲虽然分别以康熙、雍正、乾隆作为书名,但是三位皇帝并不是完全的主角,故事情节也不是以三位皇帝为中心而展开。
二月河的这种写作手法,与此前姚雪垠《李自成》、刘斯奋的《白门柳》、凌力的《少年天子》、唐浩明的《曾国藩》和熊召政的《张居正》完全不同,此前的小说还大多是围绕主要人物而展开情节。
还原真实的市井:
二月河几乎在每卷开头,都会先描绘当时的社会市井,把“读者带到特定的历史氛围中去,从而达到一定的思想艺术效果”。(敏泽《诗之于史:<白门柳>三题》
比如《雍正皇帝》第一卷《九王夺嫡》,开篇作者就写道:
三吴不可缺扬州,冶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虹桥阁、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桥北有个庙,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桥灵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逢到会期,早早的就有城里商家赶来,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围着这座土神祠连绵起市,一二里地间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看得出,二月河为了描写当时的文化知识、医学棋理、诗词戏文、麻衣神相、佛经道教、奇人异士、宫廷生活,储备了不少相关的知识。
在《雍正皇帝》第三卷《恨水东逝》中,二月河描写了废太子胤礽病危时,御医给雍正汇报病情时的情况:
亲王爷昨天夜里气拥神昏,三焦不聚,已有离散之象,左脉尺浮、关滑、寸芤;里脉尺伙、关穑、寸微几乎不可扶。在第二卷《雕工天狼》的第十三回中,对清代科举考试的规矩,作弊的手段都有精细的描绘;在《乾隆皇帝》第六卷《秋声紫苑》中,通过乾隆、和珅、于敏中之口,对一些历史典故进行了考据,并对古代诗词歌赋、散曲酒令、民间习俗等进行了介绍。
二月河阅读了大量明清时期的笔记小说,并将其中的很多精彩细节融入自己的文本之中。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称南宋临安“浩壤之区,游手游食,奸黠百出”。二月河将其中对不同的无赖的记述,悉数化用到小说中。
我们评价一部历史小说,不能仅仅停留在它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而要更加关注作品的人物是否刻画得饱满,是否揭示了当时真实的社会市井。
历史学必须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即使现在社会生活史研究者,囿于史料的缺失和主题的限制,所呈现的百姓生活也往往都是支离破碎的。人们要想了解真实的社会环境,或许应该求助于一些底蕴丰厚的文学作品。
如影随形的“红楼梦”:二月河的作品暗藏自己的红学见解阅读二月河的相关文本,可以明晰地感觉到,他受《红楼梦》的影响很深。
二月河,本名凌解放,生于1945年。1968年参军入伍,由于在文学方面比较有天赋,由战士而变成宣传干事、副指导员。1978年,他转业到南阳市委宣传部,成为一名宣传干事。
从少年时期,二月河就对《红楼梦》非常着迷。当了宣传干事之后,他写出了一批红学论文投给《红楼梦学刊》,但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1981年,二月河索性将自己的论文《史湘云是“禄蠹”么》直接投稿给红楼梦学会副会长冯其庸,并受到赏识。1982年,经过冯其庸的推荐,二月河参加了在上海召开的第二次全国《红楼梦》学术研讨会。
当时在会上,大家都感慨,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是康熙的侍卫,康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杰出的皇帝,怎么至今还没有见一部写康熙文学的作品出来。二月河年轻气盛,当时头脑一热就脱口而出:“我来写!”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从此之后,二月河开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小说创作中去。《红楼梦》带给他的影响,也同样反映在小说创作的情节之中,甚至还化用了自己的“红学”研究成果。
电视剧中的魏东亭
比如,二月河在《康熙大帝》第一卷《夺宫初政》中虚构的康熙御前侍卫魏东亭,其实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魏东亭先任御前侍卫,后来又成为粤闽滇浙海关总督,有密折专奏之权。
这恰恰是二月河通过研究王熙凤,根据《红楼梦》第十六回王熙凤自己的叙述,推测王熙凤的爷爷曾经“是我国最早的外交、外贸大臣兼海关总管”。只不过,二月河将他安排到了魏东亭的身上。
二月河对《红楼梦》深入骨髓的理解,自然而然让他有意无意会效仿《红楼梦》中的情节甚至语言。同时,《红楼梦》中对社会风俗的刻画,也影响了二月河的描写。
打破民族与文化间的隔阂:借助清初的虎虎生气,振奋一下萎靡的民族精神有学者曾站在传统儒家和革命史观的角度,批评二月河过于美化专制时代的皇帝,消解了当时社会的种种矛盾,甚至觉得他是在制造一种“大清幻象”。
其实,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中,借用人物朱先生之口,提出了“翻鏊子”的说法,这一说法后来被很多文学评论家当作评价历史小说的重要原则。所谓“翻鏊子”,原意是指关中农民用鏊子烙饼,翻来覆去。延伸出来,是指从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历史的风云变化,历史上的朝代更替、制度变迁,没有谁是谁非,无非都是统治者对权力的追逐。
陈忠实的说法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符合过去农民对历史和时代的认知。但是,历史小说的写作者应该避免“翻鏊子”,否则,文学作品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陷入虚无。
从真实的历史角度来说,康熙改变了此前清王朝对汉族知识分子和儒家的文化政策,汉族士大夫已经普遍认同了清王朝。
从二月河本身的创作思想来看,他在尝试打破民族、文化之间的隔阂。二月河曾总结《康熙大帝》的主题时,将其概括为四个字:“爱国主义”。
“康乾盛世”之所以能够出现,有其客观的因素。二月河正是通过文学作品将其放大,感受历史之美。这种美是一种纯粹的美,不分文化与民族。
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认为美就是美,并不因为标有孔孟标签而不美……”“我并不是在歌颂君主制度,而是在写那种制度下可能存在的人际关系中美好的一面。把善良、仁慈、关爱注入进去,它已经不完全是原来意义上的道德观念,读者感受到的美就有了现实的依托。”
《康熙微服私访记》剧照
作家邹静之曾评价自己所编的戏说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康熙是个筐,实事往里装”。文学作品不同于真实的历史,在当下网络爆炸、书籍井喷的时代,想了解真实的历史,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历史小说没必要也不应该成为人们了解真实历史事件的途径,它应该呈现人性的复杂,借用古代的人与事,反应和抨击当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