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筱文韵】
文/沁绿筱
依稀记得《笑林广记》中有这样一则小故事:
一鬼托生时,冥王判作富人。鬼曰:“不愿富也,但求一生衣食不缺,无是无非,烧清香,吃苦茶,安闲过日足矣。”冥王曰:“要银子便再与你几万,这样安稳闲福,却不许你享。”
初读莞尔一笑,细读但觉严酷,再读心生凉意。灵慧如小鬼,不贪富贵,但求安闲;凌厉如冥王,一语道破世间真相,富贵尚可求,自在日子可就难得了。
品读着这伶俐的小鬼,我不禁想起南唐后主李煜。
最初的李煜,不愿走进争名夺利的污秽旋涡中,惟愿退自身,远其祸,邀一壶酒,撑一竿身,远离烟柳皇都中那个永远是非难辨的金陵殿。文献太子妒忌他貌有其表、一脸帝王相,他内心或许惶恐,外表却总是淡笑而过,宁可沉潜于清诗玄谈、妙语清词中。看惯了野心勃勃的皇室中人,眼前不期然出现这样一位吟风踏雪的风流才子,于我,多少是赏心悦目的。
只是,李煜终究还是被历史的矛推上了尖端。每每只沉浸于闺情恋意、诗词歌赋,在政事上采取的是消极守业的政策。精通书史音律的大周后,始终令他倾心。他们一起研究《霓裳羽衣曲》残谱,把曲谱补续完满。情歌浅唱,情意沉着。奈何情深不寿,好物难坚,一场相思亡子之痛,以及他和小周后的偷情,最终还是让她香消玉殒。“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思念之余,李煜是悲伤更多还是愧疚更多?大周后的病痛并非他造成,可大周后的伤心却是他铸就的。
旧欢如梦。每每撞见严酷的生活本相,我心里总不免一阵寒凉。可世间之事向来如此,让人无法正当地忧愁幽思。生而为人,不管贫富,无论贤愚,任你雄心勃勃也好,淡泊名利也罢,都难逃与生俱来的赶也赶不走的烦恼,此乃人性使然。
苏轼感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谈何容易,纵使再本本分分,既已来到俗世这个漩涡,想要逃避烦忧、不著一尘,是不能够的。试问,凡人如何做得“心猿归正,六贼无踪”的孙悟空?
而李煜的烦恼,远不止阴差阳错登上皇位与生离死别失去娇妻这般简单。
当宋太祖赵匡胤舞着旌旗向金陵殿奔来时,李煜为帝王的时光,已然终了。本应携着玉龙为国抗敌,无奈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几曾识干戈?”李煜惟有垂泪悲对小周后。国势式微,南唐的柔亮已隐没,映水无痕,心亦随之支离破碎。“三千里地山河”终究还是化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遥望不再属于他的雕栏玉砌,心中哽咽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俱往矣,不再回。凭栏远眺,低声浅唱:“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入宋以来,李煜把心血尽付词章。处境不同心境不同,李煜的词风大变,再没有旧时宫闱的华丽颓唐。“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这些后期词作,凄凉悲壮,意境深远,遥遥已开百年后的“豪放”之风。故而王国维说:“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诚然,李煜是一个纯情的好词人,但并非一个理性的好帝王,国将亡时,国亡之后,他都只知填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最终,一首《虞美人》激怒了宋太宗赵光义,成了他的绝命词。
难忘《围城》里赵辛楣对方鸿渐的评价:“你是个好人,但是全无用处。”李煜又何尝不是如此?徐铉在《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中说李煜“敦厚善良”、“躬行仁义”,可敦厚善良、躬行仁义又有何用?李煜吟风踏雪、轻歌曼舞、无忧无虑、安稳闲福的风流才子梦,终究是破碎了。这世间就是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纵使自己无欲无求,也会被他人招惹,被他人乱了心神。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可叹李煜一生都是娇花软雨似的委屈求全,但求有安逸日子过,岂料遇上“朝来寒雨晚来风”似的赵氏兄弟,步步逼他入死路。好日子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本来无一物,也会处处染尘埃。尘埃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所作为。在沉默中灭亡的,不是勇士。而有所作为的,注定是勇士,哪怕最后也难逃悲剧的命运,但轰轰烈烈地死去,总比在唯唯诺诺中死去要体面堂皇得多。
李煜终究是个只能处在顺境中的人。在温和的环境里,在太平的盛世中,纵使懦弱些,以他的敦厚善良,他的躬行仁义,也能顺顺当当地活下去,稳稳当当地守住江山,得到善终。但在逆境里,在乱世中,可就惨了,一旦遇到波折与坎坷,他高蹈的世界,立即显示出某种脆弱,他整个人会慢慢垮掉,最终,被“朝来寒雨晚来风”逼入死境,不是轰轰烈烈地抗争无果而死,却是唯唯诺诺地任人宰割而死。
其实,李煜纵然不是好君王,却也未必有多昏庸无能。就南唐国来讲,其不亡是不可能的。当时整个中国的形势和历史发展趋势要求南唐灭亡,北宋统一。南唐国势已败,李煜即使有能力也无力回天,更何况国策早有失误,在李煜继位的前一年,其父李璟已经因国势衰危而称臣于宋。宋朝灭南唐的形势已定,李煜继位,除了采取消极守业的政策又能如何?对一个“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的赤子来说,能维持南唐政权达15年之久,已是殊为不易。
李煜并非完全不问政事,只是跟国家大事比起来,他更爱花开花落,更爱如花般美丽温婉的女子的一颦一笑。他始终怀揣赤子之心,他讨厌坚硬残忍的帝王世界。
李煜在亡国之后写就的词作里,始终不曾理性地自我反省过,始终纯情率真地抒发他的国破家亡之痛,感性有余,理性不足。但也许,他的内心也有过那么几许悔悟。在这场亡国大劫难中,他看到太多的跌宕起伏,那些不够雅致有情调的人,往往有着更强的生命力,比如赵匡胤,比如赵光义,他们的政治现实感,能够助他们夺得天下、稳坐皇位。如此,他未必不曾做出反省,南唐灭亡的历史趋势虽不可逆,但若是未雨绸缪,是不是也有可能将伤害稍稍降低一点,至少还能护得小周后周全?会不会有那么一刻,李煜也想做像赵匡胤、赵光义那样心怀天下、野心勃勃的足够强大的人?
然而,有时候,这世上最可悲可叹可笑的事,不是自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而是有一天自己突然想做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而不得。纯情的李煜或许比别人更明白,人听过那么多道理也过不好这一生的缘故在于,世间还有“身不由己”四个字。李煜的身不由己,在于当时南唐灭亡已成定局,也在于他怀揣的始终是赤子之心而非帝王之志。
至情至性的词人,写不了幡然醒悟、洗心革面的鸡汤。李煜的笔触向记忆深处穿越,雕栏玉砌、华丽往事纷至沓来,他爱过而早已红消香断的大周后栩栩如生地呈现于眼前,与他共享过富贵而如今患难相扶的小周后令他怦然。即使满心打算进行深刻的自省,但随着情感的起伏、回忆的深入,也还是会写出那些悲情哀情之感人迷人来。
李煜一生 ,惟愿“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可这种恣意任情无法护佑自己和爱人、国家的周全。但若李煜有幸穿越回过往,面对南唐终将灭亡的局势,他那颗纯情的赤子之心,依然会促使他身不由己地做一个风流雅致的绝代才人。这是他赋予那个时代的悲辛,也是那个时代赋予他的悲辛。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的悲剧,命运使然,性情使然。满怀仁心地扼腕他的命运错位,满腔诗心地钟爱他的感性纯情,却也不得不满心冷静清醒地慨叹他的理性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