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读到《洛神赋》,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便让我如痴如醉,满怀欣喜,难以形容,那段时间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一道白衣佳人的模糊身影,她屹立在洛水河畔,也停留在我的心间。
2009年,我第一次看到东晋顾恺之绘制的《洛神赋图》,我脑海中的那道身影不再是一道身影,她从九天之上飞凌而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般悬浮在洛水之上,洛水悠悠东去,洛神不喜不悲,而下一刻似乎就要踏云远去,那时我才体会到曹植当年写《洛神赋》时的感受,神女可望而不可即,只留下如洛水一样悠长的怅惘。
也许,只有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有能力将魂牵梦绕的神女描绘出来,而哪一个少年的心中没有藏着一位神女呢?
我很理解曹子建,我更明白《洛神赋》处处透露出的欣喜背后所蕴含的无奈与惆怅,世间还有比欲而不得更痛苦的事物吗?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2
公元220年,曹操去世,曹植的兄长曹丕称帝,从此曹植倍受猜忌打击,屡遭贬谪,多次改换封地,生活提心吊胆,最后郁郁而死,终年41岁。
曹植一生的创作风格也是以曹操去世为节点,前后分为两个阶段。
曹植前期的作品多是抒发远大抱负和宏伟理想;后期的作品多慷慨悲歌,表达自己壮志难酬,备受压抑的郁闷心情。
《洛神赋》正是曹植在黄初三年(公元222年)创作的后期作品,全文以传说中的洛水女神宓妃为题材,采用浪漫主义手法,描写了曹植与洛水女神之间的爱情故事。
《洛神赋》全篇文字优美,辞采华茂,运用了新奇独特的比喻来描绘美轮美奂的风景和超绝脱俗的洛神形象。我想曹植在写《洛神赋》的时候,心情是非常愉悦的:“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这一句讲曹植身处于如蓬莱仙境一般的风景当中,暂忘红尘俗世后的安逸与欣喜之情。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3
后世有人认为《洛神赋》是曹植以曹丕妻子甄后为蓝本创作的文章,以此表达自己对嫂子甄后的爱慕之情,我不赞同这种观点,我更愿意相信曹植创作《洛神赋》与他的个人情感经历无关,仅仅是一则抒发情感的神话寓言,这样的文章写作目的才更为纯粹。
另外这一说法也不符合逻辑,自曹操去世之后,曹植的处境岌岌可危,又何必写《洛神赋》去召致祸端?假如曹植当时已经是视死如归,置生死于无物,那么曹植也不会在太和二年(公元228年)的上疏《求自试表》中展示自己的赤胆忠心,对仕途依然报有幻想,实在是不符合逻辑。
尽管曹植笔下的《洛神赋》辞藻华丽灵动,手法高超精妙,将洛神的容貌、气质刻画地淋漓尽致,但是文字的属性终归是苍白的,直到东晋顾恺之创作了《洛神赋图》,后世之人才有机会更直观地欣赏神女的风采。
这幅《洛神赋图》故宫收藏的宋代摹本,依然保留着魏晋南北朝的画风,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顾恺之艺术的若干特点,是目前最接近原作的绘画。
全图采用连环画的长卷形式,分为三个部分,全图人物安排疏密得宜,让曹植和洛神在不同的时空中自然地交替、重叠、交换,发挥了高度的艺术想象力,富有诗意地表达了文章意境,在山川景物描绘上,展现出一种特殊的空间美。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1
画卷伊始,只见站在岸边的曹植头戴梁冠,身穿宽衣大袖,在随从者的簇拥下,颇有贵族诗人的优雅风度,但是他的表情凝滞,双眼望着远方洛水上的洛神,痴情向往。洛神梳着云髻,手持麈尾,衣带飘飘,神态委婉从容。飘飘欲仙,欲去还留,顾盼之间流露出倾慕之情。
初见之后,洛神一再与曹植碰面,日久情深,最终不奈缠绵悱恻的洛神,驾着六龙云车在云端中渐去,留下此情难尽的曹植在岸边,终日思之,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将泣笑不能、欲前还止的深情描绘地淋漓尽致。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4
从技法上来讲,作者采用“简淡”的笔墨,“铁线描”的绘画技法勾勒人物轮廓和衣褶线条,通过“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般的衣带,抒发了人物的内心情感,塑造出了动人的形象。
从布局上来讲,由于东晋时期的山水题材尚处于萌芽之中,因此全画风格尽显古朴之风,山水只作为人物的背景陪衬,展现了“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绘画特点。
从赋色上来讲,长卷上的色彩点染,基本上继承了汉代墓室壁画的传统,以原色为主,没有层层晕染,看上去相当单纯。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 5
顾恺之出身于江南的名门望族,从小就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才华,他博览群书,写诗作赋样样皆能,书法绘画无一不通,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称。顾恺之尤其擅长人物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称得上是大腕级的人物,他所提倡的“迁想妙得” 、“以形写神”等主张为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洛神赋图》与《女史箴图》便是顾恺之流传后世的创作。
《晋书·顾恺之传》中记载了一件关于顾恺之的神奇故事:顾恺之喜欢上了一位邻家女孩,女孩对顾恺之的追求并不感冒,顾恺之在追求失败之后,便将女孩画在自家墙壁上,将一根针钉在画像的心口,结果女孩不久就得了心痛病,遍请名医也治不好,后来顾恺之如实向女孩表白,女孩终于被他的深情所打动。于是顾恺之把针从画像中拔出,女孩的病马上便得以痊愈。
这个故事的真假尚不得知,但是人们对于顾恺之绘画技艺的膜拜却由此可见一斑。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6
《晋书·顾恺之》中还记载顾恺之为人“好谐谑,人多爱狎之”,意思是顾恺之天生爱开玩笑,别人也喜欢拿他开玩笑。
顾恺之曾在东晋权臣桓玄手下做事,有一天,桓玄送给顾恺之一片柳叶,郑重地告诉他说这是“蝉翳叶”,用“蝉翳叶”遮住自己,就能隐身。顾恺之收到叶子之后非常开心,便把柳叶举在自己的眼前,说:“看得见我吗?”桓玄故意东找西看,假装看不到顾恺之,还大声喊道:“你到底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啦?”顾恺之不吭声,桓玄索性对着他撒起尿来,顾恺之却高兴地手舞足蹈,将柳叶当宝贝一样珍藏起来。
顾恺之“痴绝”之名便由此得来,但是桓玄的父亲——“东晋版司马懿”桓温曾评价顾恺之:“痴黠各半,矜伐过实”,意思是顾恺之一半是痴愚,一半是狡黠,自我炫耀,言过其实,换成今天的话来讲,就是情商低,智商高。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7
不过我倒是觉得枭雄桓温怕是看走了眼,东晋时期,权臣迭起,政局动荡,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成为政治牺牲品。
桓温作为晋明帝的驸马,战功卓绝,独揽朝政十余年,操纵皇帝废立,有意夺取帝位,但是因第三次北伐失败而令声望受损,又受制于朝中王谢势力而未能如愿。
桓温的儿子桓玄自恃出身高贵,妄想成为第二个司马昭,自命不凡,不可一世,顾恺之怕是早就看出了桓玄的野心,不想归顺于他,但又慑于他的权势,不敢表露,只好装傻充愣。
《洛神赋图》(宋摹本)局部8
当然这也不是凭空臆想,公元403年,桓玄威逼晋安帝禅位,在建康建立桓楚,改元“永始”。不久,刘裕举北府兵起义,桓玄败逃江陵,本打算重整军力,再次遭到西讨义军击败,随后桓玄试图逃到川蜀,积蓄力量,结果被益州督护冯迁杀死,时年仅三十六岁。
桓玄从称帝到兵败出逃,也不过八十天,和民国袁世凯当了83天的皇帝不相上下。桓玄从登上皇位到被杀,也不过是半年的时间。
反观顾恺之虽然曾效力于桓氏父子,但因驰名天下的“痴绝”逸事,后来不仅没有受到冲击打压,反而高升,直到62岁死在任上。
由此可见,桓温恐怕是看走了眼,怎么也想不到,“痴黠各半,矜伐过实”的顾恺之凭借当年的一技之长,被后世无数喜爱绘画之人推崇。
1985年,顾恺之被中宣部评为全国138位可立塑像的历史人物之一。
这种荣耀,恐怕恒氏父子如果在世,也会羡慕的眼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