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艺术鉴赏网
编者:江柏安,著名音乐教育家,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曾被评为“全国学校艺术教育先进工作者”、武汉大学“学生最喜爱的十佳教师”,武汉大学“杰出教学贡献校长奖”、武汉大学教学名师等,出版国家级学术著作七部。现为中国艺术鉴赏网学术顾问、武汉大学弘毅学堂博雅导师,湖北省音协“音乐爱好者联盟”主任等。
上篇我们是谁?芸芸众生。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当然是信息化高度发展的时代下鲜活展开的生活。我们生活中的音乐,色彩斑斓,各种品类,各种样式都有,以至于面对音乐的新奇,我们的感官时常显得无所适从。
在现代生活中,我们听音乐已经非常不困难。只要我们想听,它就会以各种方式,及时地、且迫不及待地满足我们的需求。然而,人是不可以太多被满足的。被过分满足之后,我们的反应往往是倦怠。正如“当信息大量涌来,注意力就会涣散”,我们大家都有这个毛病。
有太多的方式可以容易地满足我们对音乐的好奇,我们已经不专注于音乐了,这不是小范围的事情,是当下全人类的问题。自从CD唱片大面积普及,人们对音乐的渴望之心反而慢慢枯竭了。最先着急的不是音乐家,是商家。商业通过音乐挣到钱,原本是很有效的途径,但是当人们对音乐不那么在意了,商家怎么办?
没错,媚俗就开始了,突出的现象就是,以无节制的娱乐为标志的歌曲泛滥。回想一下,我们的音乐生活是不是时刻在被低级地满足?我们想自主地去听一些我们自己喜爱的音乐作品的好习惯,正在慢慢泯灭。难道是真的?低智商社会正在来临……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们迫切地需要找到适当的文化传播途径,向社会传达我们的意见,以爱乐者特有的矜持、自信、以及强者文化姿态,建立我们自己的高品位的音乐生活。所以我假设各位都是爱乐者,这样我就有勇气要求大家自觉地对现实的音乐生活进行一些整理,从审美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生活中的音乐。
当然,音乐的审美是不容易三言两语说清楚的,所以音乐学教授茅原先生将他的音乐美学著作命名为《未完成音乐美学》,面对音乐美学诸多棘手问题的无可奈何,是显而易见的。 因此,对我们生活中的音乐,我也只能浅显地论及最一般的问题,深入浅出地表达我的基本观点。
首先,在我们的生活中,对音乐的审美不应该停留在听歌曲的层面。全社会性的将听音乐的快乐简单地锁定在听歌曲的习惯上,是从二十世纪一百多年来,特别是世界大战之后经济科技高速发展过程中,在全球文化领域,由现代传媒手段加速人们形成的音乐欣赏的主要方式。
如今,在绝大多数的人群中,听音乐实际上已经被简化为只听歌曲,在广播电视媒体层出不穷的唱歌类节目的怂恿下,相当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甚至只是为歌星的相貌打扮和生活轶事所吸引,审美的认真早已遗失殆尽,令人惆怅。
不争的事实是,对于那些在生活中只听歌曲的人而言,我们早就注意到,他们中间关注音乐本身的人和听音乐走心的人越来越少,青年人学习乐器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当中关心音乐文本的人和能够识乐谱的人据说很不多,他们真实地被音乐打动倒是真的很不多,与他们听音乐真实关联着的,好像并不是歌曲的趣味,更不是音乐的审美,而是荷尔蒙。
这样的音乐生活肯定是有问题的。这个问题就是敷衍潦草,是粗丑鄙陋,甚至是庸俗和低级趣味,而很少会有精神进步的快乐,更匮乏艺术审美愉悦和文化认知共鸣的高峰体验。现在,还是假设我们是爱乐者,我们怎样看待生活中听歌曲的问题?毫无疑问,歌曲也是音乐艺术重要的审美对象,它有很多优长。但是,在人类的音乐文化史上,为什么会将其与所谓纯音乐做了泾渭分明的划分?当然是因为其综合艺术的属性,亦即音乐综合了文学。这当中有一个需要解决的认知判断问题:歌曲,到底是音乐帮到了文学还是文学帮到了音乐?
头脑简单的人大都会说“它们是相辅相成的”。但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最简单的事实就是:宋人填词,那是要利用人们熟知而喜好的曲调,去使自己的词作显得神采飞扬,而非相反。另一个质疑来自作曲家,他们会激越地宣称,“只要我愿意,产品说明书也会变成优美的歌”。这两点足以告诉我们:在歌曲中,是音乐使文学获得价值提升,而文学试图为音乐增添风采,那往往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歌曲中的文学不应该是爱听歌的原因之所在,歌曲使人喜爱,道理上首先应该是音乐的价值使然,那种“是歌词的魅力使人着迷”的认知,在很多情况下是低智商、荒谬而又可笑的。
比如,“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这句歌词俏皮,但也没有多大的文采,可是来自音乐部分的节奏趣味,却使其给人留下了“好听的歌曲旋律片段”的印象。
因此,听歌只听词,是陋习;写歌狂写词,那是恶习。一首歌曲的艺术价值往往与它的歌词的数量成反比。歌曲中,歌词越多越臭。对歌曲的审美,请将对歌词的过分关注腾挪到单纯地阅读文学诗歌中去,来自经验的指引,是要求我们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充分地放在对音乐的关注与倾听上。
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仅仅是人皆有之的最一般的审美直觉,都可以帮到我们顺理成章地完成审美体验,而接下来,我们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在流行歌曲的推广中,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不厌其烦地添加香艳热辣的舞蹈、奇装异服、怪异的动作、刺激的灯光、焰火、以至于色情的表演,来强力分散我们对音乐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瓦解那些用低劣庸俗的思维干扰我们价值判断所有企图,因为,我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认知音乐之美的路径,那就是“关注音乐之本身”。于我们的心灵而言,关注音乐之本身,就像是疏通了耳道,擦亮了眼睛一样,突然间我们开始变得耳聪目明。
诚然,我们没必要对听歌曲过分地心生抵触,更何况有大量的艺术歌曲作品,其艺术价值那是相当高的,而在普通民众的音乐欣赏习惯中,没有充分发展起好奇于它们的文化氛围,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意思是说,告诉他们,生活中除了歌曲之外,音乐还有另一半,甚至是一大半的领域,那就是器乐曲,也就是没有歌词的、通常是由乐器演奏的那些音乐作品,这才是更加紧迫的事情。因为,一个年代复一个年代,如今,听乐曲的人实际已经越来越少了。
那么,接下来我特别想清楚表达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对音乐的审美更多的是围绕着器乐曲的欣赏展开的。
在生活的常态下,我们见到的情形通常是这样:一首歌曲,因其旋律的特定价值,祛除了歌者的人声部分,器乐曲的形态也就出现了。其重要的意义在于,由于没有了歌词,音乐的纯粹美感性质得到了凸显,加强了的听觉艺术属性,使特定的音乐之声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灵,而这当中已然没有了文学的意义赋予。
当然,器乐曲对立于歌曲,成为音乐最独特的表现方式,还有其他各种复杂原因要素在起作用,但它从起点上就已经完成了文化价值上的标榜,那就是被后人用诗意的语言描述的“语言的尽头是音乐的开始”。
所以,我们一边说“好的歌曲旋律开启了器乐独立的先端”,一边指出“无词的器乐曲使音乐的意义更加纯粹”,同时还强调说,“音乐中器乐曲与歌曲的分离,实际促成了音乐艺术在技术技巧层面上的高度发展”。
细致说来,在人类音乐史上,歌、舞、乐,由形态一体化完成了各自分立之后,器乐曲就一直伴随着乐器这个物件,在它不断的工艺迭代中获得发展,其间还发展出了音乐会、专业教育、发明家、作曲家、演奏家等领域与行当,造就了难以尽数的专门家,产生了无穷无尽的音乐作品,并且,代表着音乐艺术的高级形态,在“电”这个怪物还没有用现代性把世界文化格局搅乱之前,在艺术殿堂确立了傲居所有艺术门类之上的崇高地位。稍有文化教养的人都知道,它以文明的姿态,在我们文化的过往,留下了数之不尽的光辉灿烂的伟大作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器乐曲这一庞大领域使音乐艺术更加专业化,在音乐的文化与审美方面,开始影响和重构人们的欣赏观念。
问题是:为什么当代民众却普遍地越来越远离器乐曲?以至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欣赏活动显得越来越不纯粹。有一个视频资料,是一位餐饮文化设计师用很多钱帮助马云先生吃一顿饭,核心的内容是使这位金主一边用餐宴宾,一边“玩赏”被奉为国粹的昆曲,我们先同情一下这其中的艺人,然后,我们需要理直气壮地抵触这种肆意挥霍艺术的行为,这显然是要比照当年英皇乔治一世驾船在英国伦敦泰晤士河上游玩,还要拖着另一条船,让那上面的乐手为其演奏亨德尔的曲子,一样一样的飞扬跋扈。可怜了艺术。
在我们的生活中,漫不经心地对待音乐已是随处可见。回答刚才的问题,还是需要从人的自身找原因。除了现代性使人们听音乐变得唾手可得,导致了人们不自觉地疏离音乐之外,造成我们生活中相当一部分人自绝于音乐美的原因,是人的专注度缺陷。所以,相当多的人将自己的音乐品赏限制在了听歌曲的层面,只因为那里有不费劲就可以闹明白的歌词。
这样,听不懂纯音乐,无形中成了这部分人远离纯音乐审美追求的因由。其实很早很早以前我们的先辈就已经对这种现象了如指掌,他们洞察到,有这样一部分人,感知力迟钝,而这毕竟关乎到了人的智慧的发展程度,反正我们的先辈是努力下神要去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们的做法首先是文化影响,倡导个人积极努力克服这种缺陷,在智慧层面上做出可以使人满意的样子。比如,我国古典文献《列子.汤问》中就以启智故事的方式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音。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巍巍乎若泰山”,伯牙鼓琴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兮若江河”,就是企图告诉人们,器乐曲,那也是可以听懂的,你看,连人家一个砍柴的,故事中的钟子期乃一樵夫哦,一样可以听懂。在这种文化思维制衡下,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国古典音乐文化中那些器乐作品,大都是有一个标题去为听者制定欣赏轨迹的。
我们的先人这么做,表明了他们的一种信念:略加提醒,人的觉悟是可以跟上的。实际情况是不是如其所愿,这一点,我们后面再做追述。
关于这个问题,欧洲的音乐家也是这样的,不过,他们努力用标题去帮助人们“听懂”纯音乐,是他们音乐史上古典乐派之后,19世纪浪漫乐派时期的事情了。
我们知道,17世纪巴洛克时期到18世纪古典乐派这一段历史,被称为欧洲音乐史上最令人缅怀的一段时期,绝大部分至今都是伟大的音乐作品,其“精神内涵”却主要是通过无标题音乐来体现的。这成了一种标志,其属性中包括了对欣赏者“审美能力足以达标”的判断,和对欣赏者审美水平的“预置性”的尊重。(待续)(作者:江柏安 著名音乐教育家、武汉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刘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