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7日下午，广西南宁西乡塘区的一栋办公楼，李秋东夫妇租用的两间不大的办公室里，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记者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郭柳玲。在前一天，她刚结束了陕西助农直播的旅程回到广西，那场带货主要卖陕北猕猴桃。这个身材娇小、大眼睛的爱笑姑娘有一张明星脸，似乎能看到歌手Alin和弦子的影子。
郭柳玲穿着简单的卡通T恤和帆布鞋，一边和记者说话，一边麻利地收拾办公室，与她姣好面容极不相称的是，一双骨节粗大黝黑粗糙的手，暗示了主人饱受生活锤炼的过去。
2021年3月前，1993年出生的广西贵港姑娘郭柳玲，还是一名普通的舞蹈老师。为了给父亲筹集透析的医疗费，她毅然接下父亲的羊肉铺子，变身女屠夫。半年后，因为一则丈夫试水拍摄的短视频意外走红，成为坐拥百万粉丝的网红博主，甚至有粉丝驱车千里来买羊肉，只为一睹芳容，她也被网友称为“羊肉西施”。
看上去，这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孩，日子刚好了一点，又被命运打入谷底，再借助移动互联网直播浪潮打了翻身仗的故事。实际上，外貌是她的入场券，运气是加成，面对挫折的强韧才是她逆风翻盘的关键。
▲9月8日，广西南宁，郭柳玲在自己的羊肉铺子里打开直播。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网红的诞生
郭柳玲走红前的故事，和其他农村姑娘别无二致，早年全家随父亲来省会南宁打拼定居，郭柳玲读完卫校出来，南下东莞打工一年，换过几份工作，又迷上了东方舞，学舞的费用都是自己打工攒出来的。2017年，她在一家主售月饼的公司担任销售时，结识了后来的丈夫李秋东，顺利结婚生子。
郭柳玲断续学了两三年的东方舞，考取了舞蹈教师的资格证，也在舞蹈机构授课，直至生育前，她的月薪大约在3000多元。转折发生在父亲老郭病倒后。
“我记得那天是冬至。”2020年12月22日，郭柳玲正准备给儿子庆祝一周岁的生日，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一向健壮的父亲病倒了。
57岁的父亲被确诊为肾衰竭，摆在这个长女面前的困难，首当其冲是高额医疗费。父亲一个礼拜需要透析两次，一次500元，后续还有换肾的数十万花费，让全家经济压力陡增。
过去，一家老小的生活开销，弟弟妹妹的学费，全来自于父亲在富源农贸市场开的一间羊肉铺，现在还要加上医疗费。老郭的胳膊里插着一根留置针，无法再干砍肉剁骨的重活，显然不可能再回到羊肉铺了。
“羊肉铺是我爸的精神支柱。”歇业了几天后，郭柳玲没有犹豫就接下了铺子，母亲却舍不得女儿干这油腻腥膻的营生。
▲9月8日，广西南宁，郭柳玲习惯骑着伴随她多年的电动车往返于市场、铺子和家。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我和我妈，其实有点陌生。”郭柳玲说，自己的家庭有些特殊，父母曾离婚又复婚。当护士的母亲年轻时为了爱情嫁给做电影放映员、开过饭馆的父亲，后来难以忍受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决定出去闯一闯，郭柳玲就成了由爷爷奶奶带大的留守儿童。
因此，郭柳玲早早就学会了自立，从小就主动做家务，打工挣钱贴补家用，为长辈分忧，仿佛是她刻在基因里的天性。
初中时，母亲短暂地回家过了一年，每天回家能吃到妈妈做的饭，是郭柳玲少女时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后来，父母复婚。直到今天，母亲在市场里经营一爿卖服装的小店，也没啥生意。
在早前媒体拍摄的纪录片里，郭柳玲和母亲关系微妙，拍母女合照时努力表现亲昵，但仍显得有点生分。帮女儿擦护手霜时，摸到女儿因为操持肉铺粗糙起茧的手，母亲又忍不住落泪。
“没有办法，弟弟妹妹还小在上中学，只有我上了。”当时，尚在哺乳期的郭柳玲，强行给孩子断了奶，搬回位于城中村的娘家暂住。那是一套全家租了十年的三室一厅民房，每月租金1000元。
右边十平方米的卧室，就是郭柳玲出嫁前住的。她和妹妹分睡屋里的上下架子床，床边姐妹俩的心愿墙上，贴着郭柳玲发黄的舞蹈教师照片，床下窄得几乎挪不开脚。上学时，郭柳玲为了贴补家用，在夜市推销过啤酒，也进工厂站过流水线。
过去，郭柳玲也曾去羊肉铺给父亲打下手，但要一个柔弱女孩抡起砍刀，撑起一个铺子，向肉店老板赊账，从仓库里抱起40斤的羊回摊位，确保每天卖几头羊保证盈利……都不是易事，连父亲老郭都对她能否胜任持怀疑态度。
但郭柳玲还是去了，她热情似火的揽客方式，和父亲老郭多年来“全凭质量留客，一句也不多说”的风格，是两个极端。
起初，郭柳玲将羊肉切得过碎，就有父亲的老主顾气冲冲地折回菜市，将肉扔到她面前，“你会不会剁肉！全是木屑！不会砍你就说！”
“她不行的”、“这姑娘都用死羊”……冷眼和飞短流长齐来，郭柳玲始终保持嘴甜和笑脸迎人。每天凌晨5点起床，往返于娘家、医院和菜市场三点一线，晚上回家后，用猪骨练习刀工。老郭就在一边看着。
两斤七两的砍刀，没有劲根本拿不动，她练坏了两把，晚上睡觉手都发抖抽筋。一个多月后，她终于能顺手切出顾客满意的大小，胳膊也练出了小老鼠般的肌肉，走红后被网友称为“麒麟臂羊肉西施”。
▲9月8日清晨7时，郭柳玲带着摄影等工作人员来到市场，录制卖柚子视频。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2021年春节，郭柳玲没回婆家过年，而是在娘家陪父亲。
试水直播，则是在接手铺子半年后的2021年3月，已是羊肉销售的淡季，郭柳玲想提高羊肉销量，看到一个小伙子直播卖鱼很火，她有点心动，“我也想试试，看能不能用直播带动销售。”
李秋东此前已转行自媒体，新婚时和妻子孕期就拍过一些她的短视频，记录生活琐碎，所以驾轻就熟，简单拍摄剪辑后就发布了。
“阿姨，您是要肉吗？”在丈夫的镜头里，郭柳玲永远围着一身合身的“柳玲肉铺”围裙，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操着温柔的广西普通话询问顾客要求，再娴熟地拉过案板上的一条新鲜羊腿，三下五除二斩断、切块，麻利地称重报价装袋。
“我再送您一个羊血，好吃下次再来哦。”郭柳玲飞快地划开一整块羊血，原来要花钱买的香料，也一并打包送给顾客，再模仿高速公路收费站员工的招牌手势送客。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2021年3月11日，“郭柳玲”账号发布的第一支短片，就收获了百万点击和5000多个赞。3月15日，又有一条短片突破8万点赞。她正式火了。
▲9月8日，广西南宁，郭柳玲在添加羊肉铺的香料。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走红之后
“直播改变了我的人生。”对今天获得的一切，郭柳玲多次流露出感激之情，语气里带着谦卑和谨慎，不时会谈起主播应负的社会责任。
一开始直播，郭柳玲是不说话的，她通常在下午4点左右支好手机支架，简单介绍完开场，就独自直播几个小时的剁肉砍肉，也顾不上和粉丝互动。8点收摊，再打个招呼就下播。因为美女抡着砍刀剁肉带来的巨大反差，即便毫无互动，粉丝们也看得津津有味，“说最温柔的话，挥最狠的刀。”
郭柳玲爆红后，羊肉铺门口天天大排长龙，还有粉丝从北京驱车千里来买羊肉，就为一睹真容。她的粉丝们多在30~50岁之间，男女各占一半，她习惯在评论区与女粉丝交流羊肉烹饪方法。
不少男粉丝是冲着她的颜值来的，“彩礼要多少钱？”，“我要找这样的女孩子做老婆”。
不想给网友错误的引导，郭柳玲干脆在个人简介写明，“90后一胎宝妈，二胎已提上日程”，评论区终于平静。
走红后，郭柳玲很容易在街上被人认出来，她也接受了《广西日报》、新华社等主流媒体的采访和一些活动邀请，这可能是当代网红最希望走的路线。
有人向老郭发来了郭柳玲走红的视频，说“你女儿红了”，但老郭不太在意，“我不大懂那些”。
2021年7月的一天，老郭在羊肉铺订的《南国早报》上看到了女儿走红的报道，一向不擅长夸人的老郭放下报纸，说了一句“女儿长大了”。
郭柳玲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撑起这个家了。她很高兴，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李秋东对妻子的心动，则始于多年前的中秋节，他去妻子家肉铺送公司售卖的糕点，看到妻子拿刀工作的样子，他惊艳了，“她这种长相的女孩子，没有去做空姐、模特这些体面的工作，这么勤奋孝顺的女孩子不多见，所以决定要追。”
9月8日中午，郭柳玲给老郭转完透析费，赶回娘家，顺便检验了一下给老郭新添的电动车。老郭做饭，郭柳玲顺手择菜和洗碗。面对记者的提问，老郭突然就哭了，“舍不得让她一个女孩去顶铺子，实在没办法了，一家人要吃喝，去市场里看到她那么辛苦，心寒……当时也是顾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老郭情绪平复了点，难得地再次当面夸奖女儿，“谁知道她现在拿把刀这么厉害，成熟了，还是要夸一下。”
目前，郭柳玲仍在打听父亲换肾的事儿，还要考虑换肾后父亲的生活质量受到的影响。
▲9月8日，广西南宁，郭柳玲刚回到羊肉铺，一名熟客就来照顾生意了，两人寒喧起来。 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因为直播，除了积累财富外，郭柳玲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现在，有一家公司围绕她运作，全体工作人员有十余人，都是夫妇俩的亲友，短视频团队在两间办公室内办公，直播团队另有一个办公场所，夫妇俩的几个亲戚，都有在沿海城市从事过电商直播带货的经验。
虽然夫妇俩未透露如今的收入，但现在一场直播带货销售额最多时已经突破百万元。郭柳玲还是习惯骑着伴随自己多年的电动车，需要开支的地方很多，她还是很节省，“今年5月才把赊欠的几万块羊肉款还完。”
9月8日清晨7点，郭柳玲和摄像、助理等工作人员赶到西乡塘菜市场，拍摄卖菜视频。她担着一担90斤的柚子，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因不好意思占用旁边的摊贩位置，她通常会直接把对方的菜全部“包圆”。因为嘴甜会吆喝，还爱给顾客抹零，一个小时内，郭柳玲90多斤的柚子就卖完了。
一路上，郭柳玲和商户们热情寒暄，有的商贩嗔怪她“你也不帮我卖卖”，还有给她塞吃的，不少逛早市的居民边买菜边围观这位接地气的网红，“认识呀，又漂亮又能干”。
上午，她又抽空回了一趟富源农贸市场，羊肉铺已经由亲戚暂时看管。市场里不少商户和熟客还是认出了她，亲热地向她打招呼。
有一段时间没在肉铺开直播了，但只要郭柳玲一开，就有数万人在线，她边招呼肉铺的顾客，边和天南地北的网友侃大山，“羊血一定要兑过哦，我下次开视频教你哈，你关注了再说。”
很难从“郭柳玲”这个账号上，发现除了卖菜、烹饪和推广三农产品以外的内容，她在某平台粉丝就有194万。李秋冬希望妻子的账号能塑造正确的价值观，传递正面形象。
郭柳玲的带货成绩很不错，6月以来，她做了6场广西芒果直播，销量达100吨。据其表弟介绍，团队选品多是推广助农的三农产品，团队主动到全国各地的田间地头谈合作，“提成最多收1%~5%，水果10%，出现问题了，我们替农民赔。”
“我也不觉得自己红了，只是被人喊出名字，觉得在哪儿都有朋友，很开心。有粉丝来了，我会问问对方喜欢吃什么，给挑最好的。”郭柳玲这样评价自己的意外走红，夫妇俩甚至把羊肉铺的二维码遮盖了，不希望粉丝狂热打赏，“顶羊肉铺，是我希望给爸一个定心丸……迷茫的时候想想路在脚下，一定会拨云见日的。”
▲9月8日，广西南宁，一说到女儿顶下铺子受的苦，老郭就哭了。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声名所累
直播带来的不仅有盛名，还有其他。
郭柳玲的铺子生意好，引来一些商户眼红不满，媒体一来采访，市场里就会出现“占道，挡了其他人做生意”等流言，她很无奈，但想想也做不了什么。
生活中除了柴米油盐，也有她小心珍藏的梦想，那就是跳舞。当年她教授的学生早就离开了，说起一些当年和家长学生的小故事，她面带惋惜。
9月8日，在暴雨中，记者跟随郭柳玲来到位于南宁市区的家中，这是一百来平方米的居室，装潢典雅，与她的娘家环境对比强烈。郭柳玲和在家的婆婆打了个招呼，取了练舞服，就赶紧赶往舞蹈室。
一周后即将举行一场省级的东方舞比赛，全国各地的东方舞爱好者都会来参赛，郭柳玲有两个比赛节目要准备。不过，她已经落下一些进度，趁着其他同学吃饭休息的工夫，她来加紧补练。套上练舞服后，郭柳玲有点羞涩，“我的肚子上都有肉了，所以买了套遮肉的练舞服。”
她为参赛选了一支曼妙的蛇舞，尽管从清晨6点起床，她没有休息过片刻，但她学得很认真。
楼梯转角处，是舞蹈室的照片墙，休息时，郭柳玲凝视着相片里仍保持着纤细体态四处参赛的老同事们，还有一拨拨喊不出名字的新学生。这一方舞台已经不再属于她。
前同事段格妮说，郭柳玲学舞的速度比一般人快，跳舞的水平在舞蹈室属于中等，但很少去谈作为网红的事，没有优越感，更像一个普通女孩，也有脆弱的一面，“有一次看到她趴在那默默地流泪，可能家里压力太大了，挺心疼的。”
“我也很想回到过去。”郭柳玲语气里有遗憾。目前来看，舞蹈只能作为今后业余的兴趣爱好了。
练了两个多小时舞后，郭柳玲疲倦地躺在练功房地板上睡着了。在这一刻，她的身份不再是女儿、妻子和母亲，羊肉店老板，以及百万粉丝网红，仅仅是一个爱跳舞的普通女孩，外面的一切喧嚣似乎都与她无关。
上游新闻记者 陈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