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默
到文成去。
初闻文成,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大唐公主,她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细节和文化符号。但,此文成非彼文成。此文成是温州下辖的一个县,其名字由来与一个人,一个活在历史深处的人有关。至于他是何许人,暂且按下不表。
去温州无疑是我有生以来坐高铁时间最漫长的一次。在这个高速时代,我平素能够接受的坐高铁时间基本在三个小时左右,这又多出的三个多小时的确需要我去忍受,需要我靠手机上网去填充空白地带。下高铁迎接我的是燠热的天气,北方的风一丝都没追随我来到这儿,树梢和树叶都纹丝不动,这似乎也暗合这片创业和经济热土的禀性。搭上接站的轿车,司机师傅个儿矮、微胖,姓雷,一聊竟然是文成县山间密林里的畲族人。两天后我们来到西坑畲族镇让川村,围长桌而坐,品尝畲家长桌宴,也算近距离接触了畲族文化。
下高速铁路,又上高速公路,两边山脉连绵不断,山上青青翠翠、郁郁葱葱,除了绿看不见其他色彩,更看不到这些山体的“真面目”。我怀疑一直这样走下去,只要还在文成境内,就走不出这绿得没有破绽的山。我将这感受说与雷师傅听,他操着掩饰不住文成话踪影的普通话,说文成本是个山区县,森林覆盖率超过70%,俗称“八山一水一分田”。田是稻田,种的是单季稻,从初春到盛夏,田里一直蓄着水,稻在水中生,田在水里泡。播种、育苗、插秧、拔节、抽穗、扬花、壮籽、开镰、扬秕、入仓——这是一粒稻谷从种到收的壮丽旅程……
暮色聚拢,渐近城区,左侧涌现一水,就是这一“水”,名唤飞云江,滔滔不绝入东海,清澈悦耳伴我进文成。入住山中酒店,一连两晚,远离尘世喧嚣,过上山居生活,虽短暂却惬意。深夜,推门踱至阳台,远方灯火依稀,眼前黑魆魆一团,如泼出一大盆墨,万物尽染,唯有虫鸣鸟啭是亮的,响亮的亮,相互较着劲儿,以各自的噪扩张着这无边的静。我住九楼,关严门窗,仍有丝丝缕缕鸣啭泄入室内,仿佛故意透露了自然的秘密。我索性敞开门窗,邀清风明月,也邀虫鸣鸟啭,一夜有眠,幸福而踏实。
次日清晨,身体内沉睡的生物钟被虫鸣鸟啭唤醒,新的一天开始了。叫了一夜的它们仍然兴致盎然,在这山里一刻不停地歌唱着。我惊讶地发现我在树中、在林中,松柏樟枫榕,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每一棵都那么高大挺直,那么相貌堂堂,此刻正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从四面包围着我。我在室内待不住了,出门沿着山路走入密林,邂逅芭蕉、苔藓和蕨类植物,在干燥的北方,它们都与我暌违许多年了,而我曾经与它们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我又嗅到了曾经熟悉的气息,腐殖质的气息自地下上升,四处逃逸,神秘而炽烈,混合着青草、野花、泥土、鸟粪的气息,带给我久违的亲切感觉,我仿佛重新回归了那个山中林间的孩子。
隔着十里,循着响声,我遇见一种叫漈的瀑布,这是文成土生土长的品种。请恕我孤陋寡闻,不到文成,我尚不知道有此“漈”字,是文成以水的宽、深和高,也以水的声、形和意,教我认识了“漈”,也叫我记住了“漈”。“漈”听上去挺美,叫起来也挺美,在浙闽方言中,“漈”专指瀑布。每一架瀑布都是一条站立起来的河流,这架叫百丈漈的瀑布也不例外。它上接蓝天白云,下连深涧幽谷,便贯通了天和地,传递着大自然的某些秘密。
站在它脚下,仰望它生命的浮雕,我读懂了啥叫舍生忘死,啥叫羽化成虹,啥叫一波三折,啥叫一咏三叹……它在悬崖绝壁间纵身一跃,一遍又一遍,以狂草书写着《快雪时晴帖》,酣畅淋漓,元气丰沛。这不是行为艺术,而是天然造化。我持虔诚之心,目不转睛地临摹,生怕漏掉一笔一画,而我早已在心中顶礼它、膜拜它。我想起那些追逐云朵四下流浪、踏着水流到处奔跑的日子,眼前这架藏在群山的深闺、被绿树和野草簇拥的瀑布,就是那一条条河流、一汪汪水塘的接续与延伸,只为了在此寂寞山中等候我。
有人说,文成是温州下辖最“穷”的县份。这是因为文成为了保护这一方青山绿水,放弃了各种有可能带来环境污染的工业项目。其实文成之“穷”是一种真正之“富”,文成有好山好水,藏之深处,青山长绿,绿水长流,飞瀑长挂,乡愁扎得下根,叫你来了还想来,直把异乡当故乡。这在现代工业化像一列失控的火车高速飞驰的今天,不能不说是稀世之“富”。
在文成,开门见山,推窗面山,出门入山,禁不住扯开肺活量喊山,回答你的是满目青翠、满耳潺湲。这是一个叫我怀上一种遥远的旧的地方,来到这儿,我不再沧桑,不再世故,我愿褪下伪装,洗涤风尘,掸抚倦怠,彻底回到童年,回到故乡,回到那些充沛丰盈如河流的时光。
在南田镇武阳村,穿越线装的明代,我是乡间一野性牧童,骑在水牛背上,笑问对面老翁从何处来,老翁笑答自红尘中来,归于园田居……
老翁乃伯温先生,谥文成,文成县名由来正得之于先生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