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
更何况是正午时分,艳阳高照,烈日炎炎,简直要把世间万物都给烤熟晒化了。
此刻原本热闹平坦的林中官道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人们或者还赖在家里,躺在冰房里避热消暑,或者不得已出门的,此刻也都是各自寻找了遮荫纳凉的去处,不愿动弹,私里想等着过了时候,天气转凉再做打算。
距离官道不远处就有这么一片浓密的桂花树林,林中桂树高大,如硕大无朋的巨伞撑在路旁,阻挡这可畏夏日,遮蔽出一片阴凉。附近的行人,也几乎全部都聚集在这片树荫下,横七竖八,各式各样,只是图个自己清凉舒服。
闲中取乐,人多嘴杂,故而虽然林中人们大多并不相识,却也是吵吵闹闹,鼓噪不停。
“哎,看那位兄弟,看这身打扮,还挎着把剑,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吧?”
“是啊,这位公子一看便是吃穿不愁的,怎么大热天的,也出来受这份儿鸟罪....”不等人回答,就又有人好奇。
两三人叽叽喳喳,一时间附近众人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切,指不定又是个穷装的主....”一个尖嗓子喊道
“他不是还带着剑呢,看着宝里宝气的,似乎不便宜....”
“这年头真假难辨,谁又清楚呢?”说话人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走南闯北了不少地方,也算见识过一些有钱的大爷,哪个不是好衣好饰,骑马挎剑,随从跟班一大堆?再看这位爷,有点儿太......”
“噤声,莫要非议,不知道祸从口出?"不等那人说完,就被别人打断了。
忽又"嘿"的一声,声音不算大,却将临近几人的目光引向了桂树上,才发现浓密的树枝间,不知何时斜躺着一位似乎正在打盹儿的老道士,说是道士,却只是穿了一身青灰色道袍,头上无道帽,手中更无拂尘,翘着一条腿,微微摇晃,悠哉悠哉。
“怎么?你这老道也要教训我?”
老道士斜睨一眼,便又重新闭眼,并不搭话,出言挑衅者也就索然了。
三人初遇
被非议的人,正是近一年来,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威名的百里念,虽然弱冠年纪,但着实做了几件震惊江湖,却也大快人心的大事。
其中比较脍炙人口的千里追踪江南采花大盗“多情公子”,废掉了他的武功不说,还将其扭送至官府,名气便在江南女子传开了,再加上百里念相貌俊朗,气质温文如玉,更是俘获了一大波女子芳心,一时间倒也热闹非凡。
后来又除掉了“绿林双魔”伯州不喜和弟弟伯州不欢。
不过最让人拍手称快,敬佩不已的是,还是孤身一人,灭掉了作恶多端,为害一方多年的逍遥门,除了门内总管负伤逃脱外,包含门主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部伏诛。
此时他已远离人群,独自一人坐在树荫里,闭目养神。其实以百里念的耳力,自然是听到这些无聊调侃,无知者无罪,不值一提。
不过,他倒是侧头看了眼树上的古怪道士,目光从树上移下来的时候,刚好和第一次出声的青年对上,于是微微低头表达善意,而对方咧嘴一笑,竟是径直走了过来,随意坐在百里念旁边,随手从地上拔个跟草,放在嘴里嚼,轻声道:“看公子意泰神闲,必然不是凡人,希望不要跟这群无聊俗人计较。”
百里念倒是有一丝诧异,没想到此人会为这群庸汉发声,随口道:“闲人闲语罢了,在下并不理会。”
话毕,一时无言。
“百里公子,幸会了!”青年突然说话。
听到这话,百里念瞬时精神一凝,横放在双膝上的剑也随之铮鸣作响,青年见状连忙咧嘴一笑,“百里公子不用紧张,本人左凡,虽然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大侠,却也是铁骨铮铮的江湖侠儿,对于公子之前的所作所为,十分敬佩,之所以能猜到公子的身份,也并非公子此刻心中所想的追踪至此,而是....”
说到这里,左凡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一个是我本身就是靠贩卖江湖消息为生,自然有自己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认出了公子手里,如今名气冲天的冰心剑....”
还不等百里念回应,又是嘿的一声,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两人身侧树枝上的老道士,一脸鄙夷,“有何手段?不过是个会些逃命手段的小毛贼罢了。”
这话一出,百里念眉头微皱,又迅速展平,而左凡就显得十分尴尬了,大声反驳道:“前辈,你我二人并不相识,更无恩怨,为何出口污人?”
“左小子,怎的敢做不敢当?别人不认识你,老道我可是一清二楚,”说着,老道士从树上一跃而下,脚步轻盈无声,树枝纹丝不动,轻功身法已然宗师级别,对着左凡,掸了掸衣袖,“你小子再好好看看,认不认得老道?”
左凡听完更诧异了,不自觉退后一步,皱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神秘道士,一身道袍补丁摞补丁,发髻随意捆绑,全无束左束右的讲究,发觉老道士就要不耐烦地抬起手,准备给左凡一个大大的脑嘣儿,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当年名动江湖的老前辈。
“难道是偷遍江湖无人及的‘不及道人’?”
啪
“哎呦....”
“嘿,直呼名讳,你小子怎得不知尊老爱幼?”
被重重敲脑嘣儿的左凡,哭丧着脸,使劲揉着头,却没有出声反驳,一方面自己确实唐突在先,更多则是左凡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感情,他当初之所以走江湖,之所以做这听起来让人不齿,说起来又难以启齿的梁上君子、身份低微的消息掮客,就是受到了不及道人的影响。
那年的不及道人,风华正茂,名声渐起,劫富济贫,铲恶扬善,轻功冠绝武林,号称缓步林中过,片叶不沾身,武功更是莫测,纵横江湖数十年,竟是无人真正与之交手,被尊称为“盗圣”。
据传唯一一次以武犯人,是当年孤身一人灭掉邪教血手窟,孤身一人从前山进,从后山出,事后有武林话事者亲身登山,发现满山无一活口,其中十位血手指使、两位左右手掌护法、以及血手窟主尽皆死于主殿之内,殿内留有罪书一册,历数十大罪名,近千案例罪例,时间地点,指名道姓,细致入微,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极致的消息收集,极致的交手战果,一时间江湖翻涌,武林震动,盗圣名声达到顶峰,也是在这个极致风采的影响下,江湖出现了很多劫富济贫的侠盗义盗,富人一时倒是压力颇大。
血洗魔窟
“晚辈有事一直不明,还希望前辈能为我解惑,”不及道人斜睨了左凡一眼,左凡见不及道人并未搭话,只得厚着脸皮继续说道,”血洗血手窟之后,前辈淡出江湖,谣传那一战受伤颇深....”
左凡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呸,狗话屁话,不过几个跳梁小丑,还妄想重伤我....”,不及道人突然顿住话头,似乎觉得吹的有点儿过了,尴尬的哼了一声,“哼,最多也就是一些皮外伤而已。”
“前辈....”
“好了好了,别唠唠叨叨,婆婆妈妈了,我说就是了,”说到这儿,不及道人反而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郑重道:“血手窟传承数百年,自有其存在的价值,而且原本武林江湖恩怨情仇,难明对错。可新任窟主圣翁任上不过五年,教众一千两百二十九人,竟共犯九百九十一项死罪,活罪更是数不胜数,当时除了门房八人被我放了以外,剩余一千两百二十一人,无一人无死罪,全部被我诛杀....”
不及道人说得似乎轻描淡写,但百里念和左凡却满眼的血雨腥风,烈日下蓦地生出巨大恶寒。
“从后山出来,我浑身浴血,颤栗不停,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一千两百多条人命啊,顷刻间在我手里没了,我就那么站着,身缠杀意,精神恍惚,不知所以,不知所措,不知所终,老天似乎也有感于这场无垠人祸,降下无边的暴雨,来冲洗我身上无尽的罪恶,来冲洗我身后无数的灵魂,一时间狂风呼啸,悲鸣不止....”
百里念抬头,望向看那灿烂明亮的天空,似乎想要借这干干净净的天空,来压下自己此刻体内躁动的戾气,洗掉脑海里的尸山血海,他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两人,不及道人早已满脸泪水,痛苦不堪,而左凡更是蹲在树旁将头埋入双膝之间,低声呜咽。
百里念突然释然,呢喃道:“地狱不空,如何成佛?”内心安宁的百里念,伸手温柔地拍了拍左凡肩头,站起身,整理衣衫,面对不及道人,躬身施礼。
“晚辈百里念,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