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贾惜春是一个很独特的人物,她出身成谜,存在感不强,不得长辈宠爱,甚至戏份也不多。
但她却能在贾府这个虎狼窝里独善其身,明哲自保!甚至最后贾府抄家获罪,大厦倾覆之际,她还能跳出红尘,直接出家遁世。虽然常伴青灯古佛凄清,却也避免了被婆家丈夫磋磨虐待冷落的悲惨命运。
这就不得不说一说四姑娘贾惜春鲜为人知的好本事了,她真的是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宅斗小能手!宁荣两府的风吹草动大方向她全都知道,自己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动作尽收眼底。
而且她孤僻的性格也只是保护色而已,惜春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只因缺乏亲情关爱,才会出现遇事就容易走极端的种种应激反应。
惜春是个细节控,清醒敏锐,宅斗水平不输给三姐贾探春贾府四春个个都是美人,才女,但双商却相差悬殊。
大姐元春虽然当了贵妃,但通过省亲抱怨哭诉、大观园勒石、挤兑迎春贾环等细节来看并不明智;二姐迎春更不用说,二木头懦弱小姐,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甘为鱼肉的姿态。
三姐探春,文采飞扬,积极向上,靠恭维嫡母和祖母逆袭上位,掌权时兴利除弊,想为末世的家族力挽狂澜,只可惜螳臂当车,也是徒劳。
四姐妹中,唯有小妹妹惜春,她一双冷眼看透了一切,家族的腐朽堕落无药可救,她身世敏感,无人疼爱,只求自保。
她多年来站在角落里,一直默默地关注家族里一切的人和事,就像一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探照灯。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惜春正和尼姑智能玩儿,周瑞家的问智能的师傅去哪里了,月例香供银子得了没有,智能是一问三不知,但是惜春的表现就很出人意料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惜春这时候最多也不过七八岁年纪,观察敏锐,头脑清晰,逻辑合理。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惜春的贴身大丫鬟入画箱子里搜出了男人的东西。入画哭着说是贾珍赏给她哥哥的,她只是帮忙收着。
王熙凤当即表示就算如此,私相传递也是不对的,就问众人私相传递的是谁?众人都不言语,但是惜春立马指出了传递的老婆子是谁!
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她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这时候惜春已经至少十四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她虽然不能和探春一样管家理事,但她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秀,她耳聪目明,对自己身边的事儿,荣国府里的事儿都门儿清。
她断然舍弃入画,撇清自己的那一顿操作更是干脆利落,而且要求严惩入画的态度,实在颇有贾母治赌的雷霆风范。
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当王熙凤顾念宁国府的面子,让尤氏次日一早前来认领入画的东西,帮惜春洗清嫌疑的时候。惜春怼尤氏的那一番话也十分精彩。
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很多人因此骂惜春,和尤氏一样认为她“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但却没有想过这些人平时可给过惜春半点关爱?
宁国府里淫乱成风,贾珍公媳扒灰、聚麀之诮,聚赌荒唐的时候,可想过这样闹下去,自己的亲妹子惜春名声也毁了,以后找不到好婆家,就算成婚也会被丈夫和婆家轻贱羞辱吗?
惜春才不糊涂,她对宁国府的烂事丑事可知道的不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也知道会连累自己的闺阁名声,才说:“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惜春的头脑非常清醒,她早就预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婚姻都会受到宁国府荒淫恶名的影响。她与宁国府哥嫂划清界限,是及时止损的表现,至少荣国府里还有个贾母,有个贤孝才德的贵妃大姐姐,上下叔伯兄弟们虽然好色,却还没有那么乱账!
而惜春虽然是寄居在荣国府,但婆子丫鬟没有一个敢轻视她。更不敢像欺负迎春一样欺负她。
可想而知,如果贾府不败落,惜春长大成婚,必然也是个擅长管家理事的当家主母。杀伐决断,明察秋毫,谁也别想在她眼前闹幺蛾子。
她的管理技能,心机手段,绝不在三姐贾探春和嫂子王熙凤之下。
作者官评惜春的性格:“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贾府里“人人都说四丫头年轻糊涂”,三姐探春也认为惜春“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拗不过她的。”
但是惜春并不是天生就是孤僻、极端、偏激、敏感的女孩子啊!
惜春作为宁国府的嫡女,出身比姐姐们更高贵,但是她名义上的父亲贾敬虽然有进士功名,却去做了道士。她的母亲早已经不明不白死去多年,她的哥哥贾珍从来对她不闻不问。
她从小养在快要出了五服的荣国府堂祖母贾母膝下,这其实是非常尴尬的。而贾母对惜春也不怎么疼爱,只是按家族旧例,给她一份贾府贵族小姐该有的物质生活。
惜春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宁国府的亲哥哥贾珍对她不闻不问,父亲贾敬全当没有这个女儿。
所以惜春从小就不怎么积极合群,也不去争宠上进,她在贾母面前和兄弟姐妹前面都是一个边缘化的存在,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透明。
但她小时候其实还挺活泼可爱的,她至少一点儿也不社恐,能和来贾府走动的小尼姑智能一起玩儿。
这个智能只不过身份是个尼姑,从她爱贾母屋里就和宝玉秦钟眉来眼去,后来又和秦钟私通,打得火热等细节来看,这姑娘是个热情奔放不安分的性格。
小孩子是不会假装的,小小年纪的惜春如果是个文静孤僻的小女孩,她不可能主动跑到外面待客的屋子里去找智能玩儿,她甚至还很幽默,对来送花的周瑞家的开玩笑。
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
包括在姊妹们群里,她也会时常发言,打趣别人,参与群聊。
宝玉魔魇好转,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宝钗就笑了,惜春不懂就问:“宝姐姐,好好地笑什么?”
贾母安排她画大观园的图画,黛玉打趣她,她就娇嗔着抗议:“都是宝姐姐赞的她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众人说起各房里能干的大丫鬟,提到了鸳鸯,惜春也赞她说:“老太太昨儿还说呢,她比我们还强呢。”
可是这样活泼生动的小可爱惜春,为什么后来变的那样孤僻执拗,“将那三春看破”,出家为尼,甘愿常伴青灯古佛了呢?
因为贾府败落,人人自顾不暇,没人管她,没人爱她,没人为她的人生和未来操心、打算做主,甚至没人在乎她到底过得怎么样!
从贾母随便安排惜春画大观园的图画给刘姥姥开始,惜春就不怎么说话了。
因为贾母也不管她会不会画,就直接下了死命令。这就是领导一句话,下面忙半年。
在这件事上薛宝钗虽然嘴欠,拉踩惜春抬高自己,但她说的并没有错。惜春一开始的确只会画几笔写意玩儿而已,就连颜料和画具也寥寥无几。
对比爱好书法的探春那“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的神级装备,实在是可怜到辛酸的地步。这就是没爹妈的孩子和有爹妈的孩子的区别。
画大观园是非常复杂的大工程,而且难度很高。因为懂绘画的都明白,写意、工细楼台、仕女等都是完全不同的专业领域,贾母这是相当于直接让惜春把业余爱好变成了工作,还是跨越了几个等级和几个陌生领域的高难度工作。
相当于让一个爱好编程的初中生去给编程一个进销存系统的难度差不多了。惜春自己也很为难地表示:“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
可贾母并不管惜春如何为难,更不管她如何快速地学会了工细楼台和仕女画,只是催着她交作业。
贾母不管惜春说的:“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直接就批评惜春偷懒,让她“不管冷暖,你要画去”,“她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并且贾母还提出新要求,让惜春把薛宝琴和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
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纨因笑向众人道:“让她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
惜春为什么为难呢?因为绘画是讲究构图的,而构图是要一开始就要构思出整体布局的。贾母说这话的时候,惜春已经画了不少了,再突兀的添加人物会破坏整体的布局和原有的构思,甚至毁掉整幅画的美感。
更要命的是大观园是立体的三次元,但惜春的花是平面的二次元。这幅画上不可能百分百还原大观园全景,把每个场景都画上,必定有删减和遮掩。
惜春听了贾母的要求,非常的为难。很可能就是她的画上,原本就没有画上薛宝琴站着的那个山坡,或者没有足够的空白处可以添加薛宝琴这个仕女图。
这就意味着惜春原来的画都白画了,可能要从零开始。
就好像你加班加点做了一个策划案,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你不得不自学了Ps、AI、Pr等软件并且熟练运用,结果加班加点七八个通宵,眼看快要做完了。
甲方不仅天天催命,还忽然让你把活动主题改了!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想和甲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当贾母这个从小把惜春收养的堂祖母,都成了翻脸无情的奇葩甲方;亲嫂子尤氏也因为几句话和她闹翻直言: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兄弟姊妹们也没人能体谅她的难处,那就没有爱了呗。
惜春这幅大观园的画到底画没画完,直到第八十回也没有交待。但是贾府又发生了很多比这更可怕百倍的事情。
二姐姐迎春出嫁了,被丈夫家暴虐待,在婆家过得非常悲惨。更惨的是娘家连个为她出头的人都没有,只有人劝她:“这是你的命啊!”
三姐姐探春的年纪也不小了,可是嫡母王夫人却有意拖延她的婚事。还是贾母走了南安太妃的路子,给探春搞了个和亲番外当王妃的机会。看上去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比迎春还要惨,与家人生离死别,嫁到几千里外的异域,就连和亲的嫡公主也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林姐姐黛玉,出身高贵,满腹才学,和宝玉两情相悦,还有贾母宠爱维护,结果还是难逃悲剧命运,与宝玉难成眷属,早早撒手人寰。
大姐姐元春当了贵妃也不得宠,太监们来打秋风敲诈勒索,更加掏空了家里的财政。元春盛年莫名其妙就死在了宫里,贾府的亲人们不知道她的死因,甚至不能见到最后一面。
王熙凤再精明能干,泼辣强悍,照样因为生不出儿子被贾琏休弃,她拼命为贾府操劳多年,甚至赔上了自己的嫁妆,依然被王夫人、邢夫人责骂打压,弃之如敝帚,连句求情的话也没帮着说。
耳闻目睹这些女性亲人的悲惨之后,聪慧又清醒的惜春怎么可能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幸免?她已经不相信自己将来可以找个好婆家,嫁个好郎君,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了。
三位姐姐的人生,已经给惜春展示出贾府女孩儿的终极宿命,王熙凤和林黛玉的悲剧也是她逃不过的套路。
在那个绝望的封建时代里,身为女子无论多么出身高贵,多么美貌聪明有才能,一旦家族没落,或者遇人不淑嫁错了,也注定要做牺牲品,生死荣辱都半点由不得自己选择和主张。
那么从小就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管的惜春,她该怎么办呢?她要怎样做才能保全自己,清白干净,平安无事的活下去?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鲁迅先生说: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痛苦的人,他面对家族末世倾覆,面对封建社会腐朽堕落,他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又不愿意跳进泥潭中和那些封建腐朽、禄蠹小人一起沉沦、麻木、任人摆布、群魔乱舞。
世俗中无路可走,他只能安排贾宝玉出家,惜春这两位代言人出家了。
其实,惜春出家并不算书中最坏的结局。她这样身份高贵的公府千金出家之后,就算家族败亡,抄家获罪也完全不受影响,甚至更加有名望。她甚至依然可以过妙玉还没来贾府时的生活,至少她也可以自己选择是念经还是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