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青逝世,时年大概在五十岁左右。
卫青在晚期虽然没有再亲自领兵出征,但他对帝国的稳定与军事水平仍至关重要。前半生,是他姐姐成就了他,但后半生,则是他挑起了整个家族乃至整个帝国的重担。毕竟几乎所有帝国武将都受过卫青的点拨、教诲与提拔,而强汉帝国对四邻蛮夷的每一次征伐与扩张,也都浸透着他的汉水与智慧。
为将如此,当可称得上国家栋梁四字。
而刘彻痛失栋梁,亦感伤万分,又见朝廷文武将尽,后继无人,乃下《求茂才异等诏》,言“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欲广泛吸纳天下各阶层“千里马”,以恢复汉武初期人才鼎盛之状。
但是从史料的记载来看,武帝后期再没召来什么千里马,一眼望去,满朝都是佞臣与酷吏,要么就是胆小无能之辈。最后更发展到大量任用方士、神棍去各地旅游以求仙问药,想要长生不死,至少也得再活个五百年。可结果呢,汉武帝到处巡行,满世界找神仙,“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巨万计”(《史记 平准书》),又大兴土木,给神仙广修楼宇(注2),大把大把的钱扔出去,浪费在路上,丢在水里,便宜了贪官,便宜了方士(注3),坑死了百姓,可他的身体还是老生病。
历史已多次证明,一个皇帝,如果沉迷于成仙,那么他就会丧失人格的标准,丢掉人文的精神,模糊人性的界限,忽视作为一个人的基本限制,从而成为一个脱离现实的妄人。秦皇是如此,汉武也是如此。
另外,武帝后期朝政的败坏,也与卫青的去世有关,如前所述,卫青就是武帝朝的定海神针,牢牢把控着帝国这艘大船不偏向,可他一死,则内朝大将军空悬,这就使汉武帝成为了真正的独裁者,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挑战他的权威。这种绝对的独裁者,就有如行走于闹事的猛虎,随时噬人。
更糟糕的是,卫青死后,武帝开始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不管拥有多大的权力,他仍然不时会爆发出怀疑与焦虑,他渴望控制,他渴望全面而彻底地控制群臣与这个帝国,他不允许任何的欺骗与隐瞒,更不允许丝毫的对抗与背叛。
于是,整个朝廷开始变态了,汉武帝变得越来越暴戾无度与无法捉摸,朝臣们则变得越来越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但即便如此,还是先后有五个丞相莫名其妙掉了脑袋,搞得这个天下最高官职竟然被成了天下最危险的职业。而酷吏杜周更是大张旗鼓的宣称:“昔主之言谓之律,今主之言谓之令。”颇有“两个凡是”的意味。据史书记载,在杜周担任廷尉期间,汉朝每年诏狱(注4)有千余件,一件案件要逮捕数十人至数百人,涉案总人数十六七万,下狱的两千石官员,前后累计亦不下百余人,大部分都是被诬陷为“不道”的政治犯。你想想,在这种恶劣的政治与司法环境下,哪里还能培养出“千里马”来?
而武帝求了半天没求来“千里马”,竟又眼馋起别国的千里马来,不过这个千里马不是打引号的,而是真正的千里马,即鼎鼎大名的西域大宛国贰师城(今乌孜别克斯坦国哈马特城)珍藏之汗血宝马。大宛此国,大概是随亚历山大西征的希腊后裔征服当地土著所建之国家(注5),其人“皆深目高鼻,多须髯”,地处今帕米尔高原西北费称干纳盆地,是西域与中亚的连接点,为康居、大夏、乌孙等国交通之枢纽,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且有人口三十万,大小属邑七十余城,也算是西域大国,实力虽逊于匈奴、大月氏、乌孙等强族,但也绝不是楼兰、车师等小国可以比的。
汉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武帝刘彻遣使臣车令等持黄金千斤,以及一座与真马大小相等的金马,去大宛换取汗血宝马。其实汉武帝这么做也不仅是为了猎奇,另外也是为了改良汉朝马种的目的。
在汉武帝之前,中国的北方马主要是河曲马,主要产于甘肃、青海、四川相毗邻的黄河弯曲处,应该为戎马。它形体高大粗壮,后肢发育良好,挽力强,能持久耐劳,但奔跑速度低,腿短耳大,主要是挽用马。而张骞凿空西域之后,汉武帝发现人家乌孙马比中原马好太多了,这些马属沙漠种系统,种质特点是体轻、干燥、灵活,速度极快(注6),汉武帝一见,不由惊为“天马”,让使者大量购求,可后来一看到大宛的汗血马,那奔驰如飞的,汉武帝觉得自己以前真没见过世面,于是立刻宣布将乌孙天马改称“西极马”,而把天马的称号转让给大宛汗血马,并不惜重金,也要搞来一批天马,以改良中原马种(注7);此外,汉武帝多次遣使去大宛,还有个目的就是想引进到那里的优质草料苜蓿(注8),帮助大汉养更多更多的好马与其他大型牲畜,为下一步深入漠北打击匈奴做准备。
可惜,大宛人认为两国距离遥远汉军不可能奈何得了他们,所以大宛国王非常不识相,苜蓿种子可以给你,但天马坚决不卖,不但不卖,还派属下郁成王(注9)率兵在汉使归途截杀之,并夺其财物。刘彻的真金马没换来天马,反而打了水漂。
武帝这次不是震怒,而是暴怒、狂怒了。钱倒是小事儿,关键面子挂不住,所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何况两国并未交兵,汉朝可是千里迢迢带着厚礼来与大宛做文化商贸交流的,却遭如此对待,这简直是对我大汉赤裸裸的挑衅与侮辱!
汉武帝受够了。这些年来,西域特别是北道诸国那群傻子始终不明白汉朝的强大。匈奴使者拿着单于的一件信物,所到之处,西域国家立刻供给食物丝毫不敢懈怠。及至汉使,不论饮食还是所需坐骑,都必须出资购买,还常常受其刁难侮辱,我大汉的天威何在?
刘彻在庙堂上咆哮:此次不灭大宛,朕无以为君,无以为人!
这时曾出使大宛的使节姚定汉满嘴放炮说:“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可尽虏矣。”
因有此前赵破奴率七百骑大破楼兰一事,汉武帝对此言深以为然,乃拜已故宠妃李夫人之兄、皇子刘髆之舅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即归降的匈奴骑兵)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远征万里,攻打大宛!
此役李陵没有参战,因为信心爆棚的刘彻认定这是一场必胜的战争,李广利不需要任何帮手。这种送上门的功劳,就应该送给李广利这样的自己人,当年卫霍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但是很可惜,李广利与卫霍一样都是外戚,但军事水平差之千里。卫青好歹是骑奴出身,骑马上山下山如飞,材力绝人,且谦恭有礼,深受将士爱戴;而李广利则是个乐舞艺人,他出身于音乐世家(注10),妹妹李夫人倾国倾城是个歌舞明星,哥哥李延年则是有名的词曲作家、演奏家、演唱家、编舞家、乐器发明家、汉乐府的音乐总监,可谓全能音乐人,而李广利虽然音乐造诣一般,但有一身的肌肉与气力,所以汉武帝脑袋一拍,决定让他学卫青做将军,去绝域建功立业!
然而刘彻错了,他此前任用裙带,一不小心就培养了卫青霍去病两大传奇神将,于是沾沾自喜,以为可以复刻传奇,却不知道从前只是狗屎运,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培养成名将的。音乐与军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条路。
当然,武帝的战略大方向是没有问题的。无论从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哪个方面,西域对正处于上升进取阶段的大汉帝国来说都是必争之地,也是所有强势中原王朝解决边患问题的必争之地。
首先,河西走廊虽然有屏蔽关陇之作用,但河西的地理优势并不是绝对的,无论是西边儿的玉门关、阳关,还是北边的居延塞,游牧民族都可能从这些缝隙中涌入,进而直接威胁京师长安之安全。所以中国最保险的地理屏障是西域,只有抚定西域,以绵延高耸、难以跋越的葱岭为终极界限,这样才能绝对保障帝国西北之安全。当年亚历山大大帝西征,雄霸欧亚大陆,却偏偏至葱岭而止,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其次,自从匈奴失去了河套、河西与辽东后,不仅失去了大量富饶的草场,也失去了这些农业区的粮食补给,而光靠漠北的畜业产出,是无法滋养全部匈奴民众的。那么农牧兼营的西域,就成了他们最后的保障;否则也许只要一个肃杀酷寒的冬天,就会让匈奴脆弱的畜牧经济崩溃。总之,西域对于汉朝来说只是锦上之花,但对于匈奴来说却是雪中之炭,得到它,则匈奴经济将被彻底锁死,除了离开东亚或投降汉朝,其他别无选择。
综上所述,汉朝只有控制了西域这个世界岛,联合其国,封锁匈奴,进而倚中亚心脏之地,才能雄霸天下、永保帝国之长治久安。所谓汗血马,是汉武帝梦寐以求的好宝贝,也是一个好借口。
然而他在具体准备工作上却出了大问题。
遥想当年漠北之战,武帝准备经年,发数十万步卒以为后勤,这才有了卫霍之大捷。但是这一次,明明大宛距离长安万里之遥(《汉书》记载是12550里),其距离胜过从前的漠北与楼兰两倍多,途径之盐泽更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号称死亡之海,为中外历代探险家之畏途,并且还需要翻越海拔四千米的帕米尔高原;但武帝的后勤准备工作竟十分仓促,冬天定议,第二年春就出兵了,沿途西域列国又大多不肯供给军食,汉军攻克其城则能得食,几日不克就只能离开去寻找下一处城郭,结果汉军士卒在行军途中大量饥渴病死,等到郁成城时,数万汉军竟只剩了数千人,还未开战就死了十分之九。可以想见,沿途有多少汉家男儿弃尸荒野,惨不忍睹。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忠勇报国的战士们还没有到达战场,竟就成了异乡之鬼,可怜,可悲,可叹,可恨!
最终结果可想而知,军事菜鸟李广利非常自然的战败了,就他那几千疲敝不堪的混混兵,别说打大宛都城了,才来到边境,就被郁成城的守兵打了个落花流水。连一个城都搞不下来,别说搞人家整个国家了,李广利见事已不可为,便带着残兵败将一路灰溜溜的溜回敦煌,仍是一次死亡行军,数千人撤退,回来只剩一千,无奈只得灰溜溜的上书道:“道远、乏粮、人少,不足以拔大宛,请罢兵休整,多发兵而复往。”
刘彻本来是想让大舅子建功封侯风光一把的,没想到李广利这么不争气,害得自己在西域人面前颜面俱失,心中十分恼火,也十分不甘心,遂遣使至玉门关,把李广利的部队挡在关外,谁敢跨过玉门关一步者,杀无赦!如今大汉帝国的扩张已让天下沸腾,满目苍翼,可不能让这伙败兵回来丢人现眼,引爆民怨。
而按道理,打了这么大的败仗,汉武帝的大舅子计划也该消停了,可刘彻不这么想,反而提出要补充兵力让李广利戴罪立功,这虽不合军法,但朝廷中竟无人敢提出异议。没办法,人家大舅子嘛!
注2:齐地方士公孙卿跟汉武帝说“仙人好楼居”,汉武帝就乖乖的“广诸宫室”,大量修建魏阙、高楼与“通天茎台”,以“招来仙神人之属”(见《史记 封禅书》)。
注3:案《史记 封禅书》:“予方士传车,及闲使求仙人以数千。”及“益发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数千人求蓬莱神人。”
注4:据清末王先谦《汉书补注》:“凡奉诏治狱谓之诏狱”。也就是关押皇帝下诏收审案犯的场所。当时在朝廷列卿官署都是设置有诏狱,又称中都官狱,总共有26所。
注5:有学者认为,“宛”(yuān)很可能是从巴利语的耶婆那(Yavana)转译而来。而耶婆那是当时古代印度对希腊人的主要一支爱奥尼亚人(Ionians)的称呼。故此,“大宛”在字义上很可能就是“大爱奥尼亚”。还有学者认为,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曾在费尔干纳盆地南方,锡尔河南岸建造了一座“绝域亚历山大”城,位置在今日塔吉克斯坦的苦盏。在亚历山大看来,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他的远征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在这里修建了这座城墙长达6公里的养老院城市,以安置希腊的远征伤兵与退役老兵。亚历山大帝国崩溃后,这些老兵伤兵的后裔向北扩张,最终建立了大宛国。
注6:至今当地仍有昭苏军马场,曾为解放军边疆骑兵部队提供大量优良坐骑,2006年军改民,更名为昭苏马场,是国内单场养殖最大的马场。
注7:从考古出土的西汉军马俑来看,经汉武帝改良后的北方马确实神骏了很多,与汉武帝之前的汉马有天壤之别。
据8:据《史记 大宛列传》:“大宛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 蒲萄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 苜蓿极望。
注9:大宛是希腊人后裔建立的王国,其制度酷似希腊,虽有一个中央君主,但是城邦都拥有较高的自治权,郁成城即今乌孜别克斯坦国乌兹根城。
注10:见《史记 佞幸列传》:“(李延年)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倡,即歌舞艺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