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去网上感受任何观众影评,单从下图的制作班底来看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真心觉得这部片子不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拿个奖就说不过去。
可知,上面任何一个人单独拿出来,都是一张毋庸置疑的“王牌”!
但比较可惜的是,即便是如此豪华的班底,也未能拯救影版《第一炉香》的口碑滑铁卢。
被众多网友诟病的选角问题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其根本原因应该也在于影片对女主的重新解构,薇龙成了一个为爱盲目的“恋爱脑”,影片也定义成一个殖民背景下的青春伤痛文学,重点拍爱情和伤痛。如果从一开始就接受这个设定,那么大约看男女主也不会如此违和,只不过,这就不算是张爱玲的《第一炉香》了。
其实影片选角刚敲定之时,马思纯一条关于《第一炉香》的读后感就让众多书迷有了隐隐不安之感。
因为爱,不是一个人的卑微,而是两个人的勇敢。——读《第一炉香》有感(马思纯)
现在再来看这篇读后感,我倒愿意相信这是她对《第一炉香》剧本的读后感。
其实影片对原著中的很多重要场景还原都很到位,但是出来的味道还是不对。这就跟马思纯的读后感一样,引用当时书迷“燕公子”的话:
你也不能说马思纯读后感完全不对,但就有一种??和我看的是一本书吗?仿佛读完《色戒》说,早就说不能当人家小三!就。。。。行吧,虽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也有人把哈姆雷特看成哈利波特。 ?
所以大部分书迷观影后的感想,大约也是:你不能说这不是《第一炉香》,但好像又不是我看的《第一炉香》。虽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
影片的最后,结局的是葛薇龙和乔琪乔这么一段对话:
葛薇龙:快过年了,送我个礼物吧。
乔琪乔:什么礼物?
葛薇龙:你说一句谎话送我做礼物吧。你不说我替你说: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
至此,可以对影片“我爱你,但与你无关”的爱情基调落实。这是影片的落点:为爱情的盲目,不计后果的牺牲,期望得到,但又始终得不到的爱。
而原著的结尾,则是薇龙和乔琪之间关于“站街女”的一番对话:
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作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乔琪一只手管住轮盘,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说——”薇龙笑着告饶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能没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书中的薇龙,自始自终,都十分清醒,清醒地认识自己的堕落,现今的处境和身份。
没有盲目,现今的局面,都是她的选择。这本就是一个女性在物质和欲望中一点点堕落的故事,对乔琪乔“爱而不得”却由此反被拿捏的感情,只是薇龙走上这条路的催化剂罢了。
书中的薇龙,绝不是一个毫无脑子一心只有爱情的哭哭鬼傻白甜,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是一个有算计,能决断的人。
故事的开端,她只身一人,来到多年未有联系的姑妈的住处,尽管姑妈是个“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的人,她也清晰地认识到:“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但她仍来找了姑妈,并且心中已然有了全盘的计划:瞒着与姑妈交恶的父亲,求姑妈收留,直到明夏在香港完成学业,再返回上海。
但她最后仍留了下来,原因是“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这是薇龙的第一次心里权衡和抗争。
书中的薇龙“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而“阅人无数”的姑妈,“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薇龙,大约也是看到了她的这一点资质,于是从一开始不留情面地驳斥,到最后欣然应允,心中算计的却是:“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
薇龙已经分明地感觉到了姑妈的豪宅就像是“古代的皇陵”,但就好像第一次尝试吸毒的人总是坚信自己的意志能抵抗毒瘾似的,她想:“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
刚搬进姑妈的豪宅,姑妈为了应酬她的小财主司徒协,让睨儿带她去了房间。关上房门,打开衣橱,发现了这满橱金翠辉煌的各色衣物,她突然醒悟:“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了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
薇龙清醒地认识到了姑妈对她的利用,但终究掩不住对这些的喜爱。睡梦中的她“试了一件又一件”,最后她拉上毯子盖住自己,悄悄说:“看看也好。”
这是薇龙的第二次较大的心理转换与心理斗争,从拒绝到试试,从旁观姑妈宴会的局外人,成为踏进一只脚试水的局中人。
其间,她白天参加各种交际,成为姑妈培养下的一只初露锋芒的小小交际花。但夜里回到房间还偏偏要熬夜通宵猛补学业,此时她的认知还是:“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成绩来。”
此时她是看不上围在姑妈酒局里的那些“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的。直到姑妈抢走她有点意思的唱诗班同学卢兆麟,直到……她遇到乔琪乔!
她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地自己全泼了出来。”
这就是张爱玲的笔触,寥寥几笔,已经将一见钟情描绘清晰,却又给读者留下了无数想象的空间。这是张爱玲的特色,也正是影视化比较难的地方,她擅于做隐喻和伏笔,但影视需要的确是正面的呈现,就像写意的水墨画,一旦要改编成写实的油画,就不得不填充许多内容。色彩浓厚了充实了,却多少会丧失写意背后的想象空间。
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被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这是文中对乔琪乔的描写,也是十分写意的,读者未必真看到风吹过的早稻田,但大约能想象出这种意境——清冷,温柔,甚至有点忧郁。所以,读者们脑补过尊龙、陈坤、严宽……但独独想不出彭于晏——不是他不帅,而是他太正能量,太像一轮正午的太阳了。
乔琪乔是个渣男,在风月场合游刃有余,连老手姑妈也拿他没办法。他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薇龙面对的第三次精神抗争是姑妈的情人司徒协“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给她戴上一个金刚石镯子。
她知道姑妈用年轻女孩去笼络司徒协,并非第一次,也不见得仅此一次。她也清楚地知道,唯一的推却方法就是离开这里。
直到这时,已经沉醉于其中的她又开始重新思考起了离开的问题。但此刻的她,却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刚进姑妈的家的她,想的是毕业之后就离开,即使睨儿毕业当个教书老师受气也挣不了多少钱,她想的还是完成学业。但现在,她想的却是:“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
而顺着这个思路,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乔琪乔。她既不想像姑妈一样,为了金钱地位嫁给一个富豪老头,又想在进退两难的夹缝中拥有“爱情”。于是乔琪好似成了最好的一条出路——薇龙也因此找到了说服自己继续留下的理由。
她爱乔琪,但同时她也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最初,这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原因。”追逐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大部分沉沦于一样事物的原因,更为可怕的是,她也完全知道“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
但她依然选择了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乔琪乔的渣男语录。正如乔琪说的一样,他看薇龙也看得十分分明,他说“你也用不着我来编谎给你听,你会自己哄自己。”
信手拈来的乔琪乔很快和薇龙睡在了一起,但翌日就被薇龙发现他还跟丫头睨儿有染。感觉被爱情背叛了薇龙认清了他的本来面目,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乔琪说什么都对,“下定决心”要离开香港回上海。
这是薇龙最后一次,也是最艰难的一次挣扎。这次抗争是激烈的,有力的,姑妈等一众人的劝说都不管用,她还是铁了心离开。
但最后说服的,还是她自己——她病了,缠绵病榻的半个月阻碍了她离开的脚步。而在这半个月时光的冲刷下,她的意志变得薄弱。薇龙是惯会说谎的,乔琪乔把她的这一点拿捏得很死,他不需要像对别的女人一样花言巧语讨她们欢心,对薇龙——他只要不爱她,她总会说谎骗自己继续爱他。
所以,最后薇龙选择为了乔琪乔留下,并牺牲自己彻底成为了一朵交际花。对于这个选择,里面固然有爱情的推波助澜,但我觉得更多的还是薇龙在这个“纸醉金迷”世界里的迷失和割舍不下。而此时,她急需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留下,乔琪成为了最好的理由。
而这样的牺牲也显得伟大并富有浪漫底色:看啊,我为了我的爱人而牺牲,为了爱情的牺牲,谁还忍心来指责呢?
世人不太会指责为爱牺牲的人,薇龙用这一点,最终逃避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彻底沉沦……
写意般浪漫的张爱玲,笔下流出的却往往是残酷的真相,是社会的真相,也是人心的真相。
而对于残酷的真相,人们往往选择回避,转而给她加上华丽的外衣以蒙骗自己。
看啊,她爱他,与他无关!这个没良心的!
多卑微而让人心疼的爱情!
不过,只是这场沉沦的华丽的外衣罢了……葛薇龙,如何一步一步轮到与站街女无异的交际花,从头到尾,她都一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