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39节]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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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之地(2) 秦岭与渭水
在中国中东部的山脉中,秦岭几乎是最“厚”的一条山脉。这样的山势,使得秦岭很适合做一个安全的“靠山”,同时还可以阻止北方冷空气南下。对比秦岭和淮河的纬度,你会发现中国的南北气候分割线,在秦岭一线其实是向北偏移了不少,而这就是秦岭之功。
然而凡事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反过来说,秦岭的厚实也为想要沟通它的南北交通平添了障碍,尤其当你面对的是其核心部分的终南山时。想从其北麓的关中平原,进入南麓的汉中平原,至少要在终南山的峡谷中穿行100公里,并且没有办法依常规手段,于河岸边修筑道路(只能于崖壁上修筑栈道)。及至诸葛丞相北伐之时,这些让李白发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感叹的道路,将逐一展示在大家面前。
相比之下,余脉属性的“东秦岭山脉”对人类要更为友好。秦岭在这一地区的走势可以用一句成语——“开枝散叶”来形容。通过这些余脉之间的谷地,关中平原与第三阶梯之间的交通要顺畅的多。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呈放射状向东辐射的山地,还塑造了洛阳盆地这个自华夏文明伊始,就占据极其重要地位的板块。
围就洛阳盆地的山体,由西向东主要包括:崤山、熊耳山、外方山以及嵩山四条规模较大的秦岭支脉。可以说,每座山体背后都是沉淀淀的历史。除了这四条支脉以外,秦岭还在东南方向延伸了:蟒岭、流岭、伏牛山等支脉,与大巴山脉、桐柏山脉一起打造出南襄盆地。这样的地理格局,意味着关中地区至少能够通过东秦岭山脉之间的谷地,分别打通两条通往洛阳盆地与南襄盆地的战略通道。
连接关中平原与洛阳盆地的战略通道,就是前面提到的“崤函通道”;而关中平原通往南襄盆地的主通道,则是依托丹江水系形成的“丹江通道”。鉴于洛阳盆地是通往中原的门户,而南襄盆地对接的是两湖之地,这两条战略通道显然会非常有机会,在历史上展现它们的价值。
然而此时,还不到这些通道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时候。因为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先解决一个问题:为什么历史会选择长安和洛阳。以前者来说,整个关中盆地内的平原加上边缘的台塬,总面积达到1.7万平方公里。想从这片沃野上中脱颖而出,在地理位置上必得有过人之处。
周人最初定都之处并不是在后来长安所处的位置,而是在整个盆地的西端,今陕西省凤翔、扶风一带的“周原”。“周原”的本意为“周人所聚落的黄土塬”。这个带土字旁的“塬”特指的是黄土高原中,位于山地和平原间过渡带的一种桌状台地。之所以说它是桌状,是因为它呈现出顶面平坦、四周沟谷纵横形态。
在原始农业阶段,这种即有利于农业开发,又可规避水患的黄土塬,能够帮助人类积累出深入大平原地区开发的人口和农业技术。即便在大平原地区成为农业和人口重心时,这些黄土塬也依然没有为人类所放弃,甚至成为黄土高原形象代言人。除了历史久远的周原以外,很多当代中国人应该还通过小说《白鹿原》,了解到了这一地貌,以及围绕它所产生社会形态。
一直到周文王时期,熟悉了关中平原整体地形的周人,才开始在后来的长安地区建筑名为“丰京”的都城,其后的周武王又在丰京之侧建筑了名“镐京”的城邑,并以“丰镐”为基地完成了代商大业。
顺便说下在西周的历史中,丰、镐两城有着不同的分工。具体来说,丰京主要是用来承载宗庙,镐京则是天子居住和理政的地方。从行政属性上看,镐京算是西周真正的首都。
当然,这并不是说丰京就不重要了。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意思是说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最大的事就是祭祀与战争。用现代语言来解释的话,祭祀之事对应的就是“意识形态”工作。一个国家或者社群如果想要形成合力,需要有一个具备广泛认同基础的意识形态。于华夏文明来说,一以贯之的“祖先崇拜”意识,是其有别于其它主要文明的重要标志。以此来说,丰京在现实政治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并不比镐京要小。
不管周朝在关中平原的都城,到底应该是“镐京”还是“丰镐”,它们所指向的都是一个区位。实际上,历代的长安城的城址位置都不尽相同。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洛阳城,也同样不都是原址重建。在一片平原之上,这样的小范围的位移是非常正常的。尤其对于喜新厌旧的天子们来说,并不是谁都愿意直接住到前朝的宫室之中。重点不在于找到这些都城在历史上的具体点位,而在于搞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地理因素,促成了整个区域的地缘政治地位。
当下这些历代都城的城址都位于西安市境内,这一问题实际成为了探讨西安区位优势的问题。居中的地理位置,看起来是成就西安3000年建城史的根本原因。从西安驱车前往关中平原最西端的城市宝鸡,车程为150公里;前往最东端的潼关,车程为140公里。这使得西安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整个关中的地理中心了。
不过中国人虽然在追求对称感上,有着完美主义者倾向。礼制上也希望都城能有着地理中心的地位,但具体到选择上肯定是不会那么理想化的。更何况真要如此去确定关中平原地理中心的话,位于西安西北方向的咸阳,无论从东西还是南北方向来看,都更有资格称这中心。
历史上,咸阳只是在秦国迁都于此的公元前350年后的130年间,算得上关中平原的政治中心。而它真正成为整个中央之国政治中心的历史,仅仅只有秦帝国存续的13年(公元前221年-公元前207年)。有人可能会认为,如果秦王朝不是那么短命,能够让咸阳以帝都的身份经营个两三百年的的话,后世准备在关中平原定都的王朝,应该也会遵循这一传统。
然而事实却是,即便秦始皇真的能够长生不老,抑或秦人在进入帝国时代之后,能够平稳的渡过第一个“地缘量变期”,秦帝国的选择也不会和它的前后两朝有什么不同。辨别一座城市是否具备首都地位,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它是否为行政中心。放在中国古代,则以它是否为天子居住、办公的宫殿所在地。如果你知道秦始皇征召70万人力,为自己打造的阿房宫是位于现在的西安境内,就应该能够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了。
那么西安与咸阳,地缘位置上的本质差异究竟在哪呢?要知道当下这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可以用近在咫尺来形容。从西安城的西三环前往咸阳的距离,甚至比前往东三环的距离还近些。由此导致的地缘政治后果,是在各地区中心城市,纷纷通过兼并重组的方式做大自身体量的情况下,“西咸一体化”的愿景成为了西安保住中西部中心城市的重要手段。
由于阿房宫在西安境内,近年来西安在宣传自己为几朝古都时,有时会将秦朝也列入。当年秦王朝的国祚能够延长到阿房宫完工,并正式入住一个皇帝的话,这种宣传会更加的名正言顺。如果历史真出现这一幕的话,旧都咸阳有可能会定位为类似丰京的地位,即成为宗庙所在地。虽然将地级市属性的咸阳,吸收为西安的一部分,看起来巧妙的解决了秦都之争,但即便这一天真的到来,这种立足于当下需求,打破旧有地缘政治格局的重组之举,也并不妨碍我们将咸阳与西安作为两个独立城市拿出来对比。
“咸阳”之名,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它南面有一条叫作“咸水”的河流。只是在关中平原并没有一条叫作“咸水”的河流,定位咸阳城与西安城原始位置的都是渭水。
虽然受益于工程技术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需要,很多城市包括西安、咸阳,现下都已经将城区从原始位置扩大到了河流的对岸,两城以后说不定也会合体,但这些变动都不会改变咸阳的原始位置在渭水之北,而西安所代表的那些古都,都是位于渭水之南的历史事实。
至于渭水之北的这座城市,为什么叫作咸阳而不是“渭阳”,被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咸的本意“皆是”、“都是”。咸阳因同时具备“山南水北”的特质,所以被称之为咸阳。只是位于关中平原中心的咸阳,周边并没有山地存在,甚至可以说是关中诸城市中离山最远的一个。一定要对应“山南”的位置,就只能一路向北至40公里处,才能看到一座名为“九嵕山”的山体。“九嵕山”后来曾被唐太宗选定营造召陵,使之看起来风水颇为不错,但用它来为数十公里外的咸阳命名,着实还是有些牵强的。
不管咸阳到底是不是依据“山南水北”的规则来命名,渭水都肯定是城市选址的重要依据。正因为渭水的存在,咸阳在进入西汉之后被更名为了“渭城”(当下的咸阳市建制有“渭城区”),以淡化秦王朝的政治遗产。相比政治遗产属性的咸阳二字,渭城之名显得更为浪漫。虽然渭城在唐代已恢复了咸阳之名,但唐代诗人王维所做的《渭城曲》一诗中,还是用“渭城”代指了咸阳城。
从“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中,你除了感受到渭城春色和浓浓的友情,还能体会到咸阳与长安间的地理关系。对于从长安出发前往西域守护边疆的人来说,渭水之北的咸阳将是他们旅途的第一站。
尽管将咸阳城的兴建与山联系起来非常勉强,但那些兴建咸阳对岸的历代国都,在选址上却的的确确受到了一座山的影响。这座山在中国历史上同样非常知名,它就是骊山。
与左近的华山一样,骊山也是终南山在关中平原所延伸的突出部,只是规模要小一些,也没有那么的险峻。然而骊山在地缘政治舞台上的表现,却比俯视关中平原东大门的华山,要更加的亮眼。从周幽王的峰火台、秦始皇的陵寝、杨贵妃的华清池、再到西安事变中的“兵谏亭”,骊山见证了太多的历史大事件。
骊山之所以能够见证如此之多,是因为正是这座突兀于关中平原中南部的山体,与渭水一起定位了关中平原的地缘政治中心。在关中平原所有的山地突出部中,骊山可以说是最显眼的一个。它的存在,使得原本东流的渭水,在西咸之间开始向东北方向偏移,并与骊山、秦岭之间,拉开了一块背山面水的三角形平原带。
你会发现无论是周明的丰镐两京,还是汉唐的长安,再到现在的西安,其城址都处在这个三角平原中。鉴于渭水和骊山是这片低地的重要参照物,我们可将之命名为“骊渭平原”。
即使没有地缘或者风水知识,普通人也很容易看出“骊渭平原”的地理优势。从山形水势的角度看,你会发现“骊渭平原”与“洛阳盆地”在地理上的共同点,是都属于秦岭山脉的凹陷处。区别只在于,在洛阳方面配合这个凹陷处聚拢王气是黄河;在长安方面则是渭水。
无论对于骊渭平原还是整个关中平原来说,渭水都发挥着地理核心的作用。这条由西向东流淌的河流,在横穿整个关中平原之后于华山脚下注入黄河,使得关中平原还有一个更具地理属性的名称——渭河平原。不过滋养关中平原的这段渭水,并不是渭水的全部,而只是渭水的中下游,其中关中地理中心属性的咸阳是其中下游的分割点。至于上游部分,则向西穿越陇山与秦岭之间的缝隙,向西一路上溯至青藏高原的边缘。换句话说,整条渭水其实就是沿着西秦岭山脉和中秦岭山脉北麓在流淌。
在东秦岭山脉,渭水其实还在沿山麓一路向东延伸。问题只在于,从青藏高原奔流而下的黄河,在兜了几个大弯之后,穿越南北向的“晋陕大峡谷”,在华山脚下与渭水相会。鉴于双方的体量差距,渭水失去了对华山以东河流的命名权。
此后沿着东秦岭山脉北麓奔流的河水,开始以黄河之名一路向东,直至在嵩山外延丘陵属性“三皇山”以东,彻底摆脱了秦岭的约束,走上了一条上下摆动、变化无常的不归路。正因为如此,作为秦岭最东端延伸点的“三皇山”会被认定为黄河中、下游的分割点(因此山上有“桃花峪风景区”,也有称此分割点为“桃花峪”的说法)
华山——嵩山北麓的这段东西向黄河,我们可以将之称为黄河“华嵩段”。正是在渭水与华嵩段黄河不仅与秦岭一起,打造出了一第贯穿第二阶梯的东、西地理中线,更形成了一条沿秦岭北麓东行,将整个黄土高原与华北高原连接在一起华夏文明的扩张线。
不过渭水虽然是关中平原的主线,但光靠它的干流也是撑不起整个关中平原的。那些分布于渭水两岸的支流,不仅与之共同哺育了关中平原,还能够将关中平原的地缘影响力,辐射向周边乃至更远的板块。
下一节,我们就将把这些河流中最重要的几条,展现在大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