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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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0日,钱江晚报以一场直播,将位于山西省忻州市五台县的佛光寺,与正在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展出的数字化佛光寺这两个时空,连接了起来——
这座寺院中的东大殿,是中国现存唐代木构建筑遗存中规模最大、结构最复杂、制度最高等的孤例;它于1937年7月5日,由梁思成先生带领中国营造学社的林徽因、莫宗江、纪玉堂先生发现。
东大殿建造于唐大中十一年(857),集唐代建筑、雕塑、壁画与书法题记四种艺术于一身,被梁先生誉为“中国第一国宝”。
这也是2019、2020年夏天两个田野工作季里,浙江大学文物数字化团队联合山西省古建筑与彩塑壁画研究院、忻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共同建立的佛光寺最新数字化档案。
佛光寺东大殿今年1164岁,仍然深居五台山中,在经受时间的考验;
而联合团队采集的11TB数据,正在打造一座元宇宙中永葆青春的佛光寺。
升起的森林
扑面的唐风。
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分辨出34尊唐代塑像u。
梁先生在后来撰写的英文文章里形容这是“forest”v,佛像之林。
这样的密度,海内外不见第二例:像敦煌莫高窟这样的唐代佛教艺术宝库中,也有很多唐代的壁画塑像,但是在一个殿堂——单个完整的空间里——出现了一座唐代雕塑之林,是前所未有的。
尤其是在1937年6月26日这一天黄昏,雕塑的造型、色调都展现出了非常原初的唐代状态。
虽然此前,几位先生们都已经见过这些塑像——1920年代,日本学者小野玄妙、关野贞、常盘大定等在学术刊物上已经发表过东大殿佛坛的照片,但是当置身现场时,震撼远非旧时的图像所能比拟。
梁先生描述的词是“升起的森林”w:
当他们迈进东大殿门槛的第一步,就看见74 cm高的大佛坛上三世佛。每一尊有7米多高。
放眼望,整座佛坛上五组巨大体量的塑像群,每组由一尊主像、数尊从像组成;高低俯仰,左右映带,共同塑造出与敦煌唐代壁画如出一辙的佛国净土。
欣喜若狂。梁先生他们当时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
后世的研究者测量过凡人仰望佛坛的角度:接近60°,是人眼观看最舒服的角度。
佛坛上,中央三尊主佛包括释迦牟尼佛、弥勒佛和阿弥陀佛,皆端严危坐。
释迦牟尼佛左右有二弟子、二胁侍菩萨、二供养菩萨;弥勒佛、阿弥陀佛两侧各有二胁侍菩萨、二供养菩萨。
最外侧主像分别为文殊、普贤,分别骑狮和象,并各自有胁侍菩萨及狮奴、象奴、童子辅佐。
最两端有护法天王二尊
心里最满足的几个小时
大家更加急于想确知大殿的建造年代了。
古建筑学家明白,通常殿宇建造年月多书于脊檩(架在木结构屋架上面最高的一根横木,俗称大梁)。佛光寺东大殿有“平闇”(天花板),梁架以上的“草架”部分,是一个隐藏的神秘世界。
1937年7月1日一大早,梁思成他们决定爬到天花上去探寻——大家“攀跻匍匐”着进入了草架。
这里真叫个暗无天日,唯有檐下空隙透进来了一点点自然光。大家手里拿着手电探路,脚底踩着数寸厚的“棉花”——很可能是千年前的尘埃啊,小心地挪着步。
一股臭气扑鼻,那是蝙蝠生息的味道。
梁先生他们此前也去到这样有天花的大建筑几次,比如1932年4月去蓟县独乐寺的观音阁考察,但可能因为是春季,未曾与蝙蝠打上照面。
这回可算是正面交锋了。
虽然梁先生后来浪漫地称此地是蝙蝠的“summer palace”,那一刻,千年夏宫的不速之客们都得赶紧先捂住口鼻。草架上不透风,大家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不过梁先生心里应该是非常兴奋的:凭他的经验,这股味道可能正是另一股“唐风”——“蝙蝠味道越大,建筑物就越古老。”
可是这“夏宫”很快带来了大麻烦:各檩均为蝙蝠盘据,千百群聚,无法驱除。那么脊檩上有无题字,就不可知了。
大家失望,久久废然,带着复杂的情绪继续探视。很快,他们迎来了一阵惊诧欣喜——
建筑学家们在发现了草架上有古法的“叉手”做法(三角结构支撑屋脊,北魏前中国古建筑中已经出现的手法),如获至宝。
当梁先生给林先生和“叉手”照相时,闪光灯一亮,草架上的“土著”们彻底被惊起——成串的蝙蝠纷飞起来,“秽气更是难耐。”
草架上的大叉手
然而这暗黑世界中的重大发现,让这群和蝙蝠、壁虱为伍的中国建筑的拓荒者心潮澎湃,
这是他们在华北寻找中国古代建筑时“身体最难受、心里却非常满足的几个小时”x。
先生们仔细地画、缜密地测量,因为机缘难得,重游不易,他们惟恐“探索不周,图录未详……终负古人匠心。”
梁下的名字
但是直到对整座东大殿的测绘工作完成,梁先生他们尚没有找到大殿是唐构的实证。
除了草架上的脊檩,还有一条线索是题记。1933年他们去大同华严寺,九百年前的辽代题记,就书写在佛像上方的明栿底下。
但是梁先生他们刚开始测绘的时候,佛光寺东大殿梁下的这条线索又断了:因为佛殿新近刷了土朱漆,掩盖了四条大梁底上原来写的字。
加上梁底距离地面有6、7米,梁先生他们起先工作了数日,大家“各凭目力,揣拟再三”,结果也只从梁底隐约显现的墨迹中,勉强看出一些官职,人名没能认出来。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抑制不住大家对佛殿定是座唐代建筑的想象。
这让人欢欣鼓舞。在测绘结束工作以后,林徽因先生提议把他们有的最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大家于是在佛光寺大殿台基的北面,来了一个picnic。
后来莫宗江先生回忆角y,就在picnic的时候,林徽因先生那双远视眼(当时林先生33岁,远视是疾病并非老花所致)立了大功:她边吃边往里看,突然跟梁先生讲:“梁下有字。”
林先生说的梁,横跨在佛像之林上空,是一道造型优美的虹梁。她看到的字迹,写在梁的底面,有人名!——“女弟子宁公遇。”
2019年8月,在追踪浙大文物数字化团队的工作时,我请工程师特别估测了一下,从当年先生们聚餐的地点,向大殿里头的大梁望,大约水平有6米的距离,梁底距离地面有近7米的高度——也难怪,当年三位男士完全不能通过远观,分辨出林先生所见的“女弟子”。
梁先生他们自然心急,一时飞不上梁架去。但是有一个证据是可以即刻查看的——大殿的台阶前有经幢(chuáng),上面刻有这座石刻纪念物建立的年代:唐大中十一年(857年)。
梁先生他们仔细地检查了经幢上的文字:果然也有“女弟子宁公遇”,称为“佛殿主”!
“佛殿主”的名字既书于梁,又刻于幢,那么经幢的建造应与大殿为同时。即便不是同年兴工,经幢的建立,也是在大殿完工之时。
至此,佛光寺东大殿为中国唐晚期木构建筑,即得以实证。
这一年,佛光寺1080岁。一切似乎是为了等待梁思成先生他们这个组合。
为求得题字全文,梁先生他们后来还是要爬回梁上去。当时他们拜托寺里的僧人去山下豆村招募工人来搭脚手架,想把梁下的土朱洗掉以后一探究竟。
谁料村僻人稀之地,僧人找了一天只能找到两个农民,“筹划又竟日,始支一架”,可把梁先生他们急死了。大家撕裂布单浸水互递,但半天才洗出两根梁柱。
着了水的土朱,墨迹骤显,但水干墨色复淡,又隐约不可见。大伙花了三天时间,方能读出题字原文:“佛殿主上都送供弟子宁公遇”,但是惊喜啊,“字体宛然唐风,无可置疑。”
失之交臂的日本学者
说佛光寺是在等待,因为前文提过有数位日本学者,早在二十世纪初,就调查了许多中国明清古建筑,但均未发现完整的唐代木构建筑。
日本学者当时不无傲慢地断言:中国大地上,一千岁的木料建造物,一个亦没有。要了解相当于中国唐代的木结构建筑,只能去日本考察飞鸟、奈良和平安时期的古建筑。
他们恰恰漏掉了佛光寺。
1922年9月,日本佛教史家小野玄妙就到过佛光寺。但是小野先生比较关注雕塑,当时净拍了佛台上的雕塑,他也作出了正确的断代,指出雕塑是唐代文物。但是对建筑物他似乎无感。
后来,日本建筑史家关野贞、常盘大定先生对中国古建筑进行了地毯式的实地考察。但是不知是不是犯了懒,都没有亲自去佛光寺。
1925年,在关野和长盘合著的《支那佛教史迹评解》上,关于佛光寺这一处古建筑,他们用了小野玄妙当年拍摄的6帧照片——当时可能还觉得有点不够,长盘先生找到了太原美丽新照相馆,请他们帮忙又去五台山照了几张佛光寺的照片。
后来共有9帧照片,发表在1927年正式出版的《支那佛教史迹评解》上。
关野贞和常盘大定都是日本研究中国建筑的先驱,他们错过佛光寺是有些奇怪的。
《支那佛教史迹》里对佛光寺的一句评价,可能透露了他们没有“看上”佛光寺的原因:“佛光寺之寺院规模、伽蓝不甚壮丽。”z
唐代建筑以强雄有力著称,但是他们认为佛光寺却“不甚壮丽”。所以即便关野贞、长盘大定已经知道大殿里的塑像、殿前的经幢均是唐代遗物,也注定了他们会把中国存留的唯一一座唐代殿堂木构建筑给“放走”了。
但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两位建筑大家对佛光寺产生了“并不雄伟”的印象?
再看当年拍摄的照片——都以佛像、经幢为主要内容,建筑物只是作为局部的背景或远景存在。
《支那佛教史迹》,原题“大佛光寺全景”,1922年。图片中隐约可见远处佛光寺东大殿硕大的转角辅作、补间辅作、阑额、直棂窗等;佛光寺文殊殿体形庞大的侧影,清晰可见 图片来源:建筑学报
远景,真的有点倒霉——这样的构图里,佛光寺几乎就被殿前两棵松树,严严实实地给挡在了后头。
不甚壮丽,大概是这么得出来的。
飞起来的屋顶
许多巧合可能也是必然。
在1922年小野玄妙拍摄的“大佛光寺全景”角标7里,远处佛光寺东大殿的补间辅作、阑额直棂窗都可以看到,更加重要的是:照片上隐约可见大殿那硕大的转角辅作(铺作,也可称作“斗拱”)。
冥冥之中,佛光寺在等待有缘人——如果是梁思成先生看到这些远景照片,他一定会注意到这朵花儿一样的大斗拱,判断出这起码是宋辽时代的构件,甚至有可能是唐朝的。
请输入图片描述
如翚斯飞。
《诗经》里说的这种“宫室的屋檐看起来像飞鸟的翅膀一样”,正是转角铺作的功劳。
梁先生说佛光寺东大殿“广檐翼出”:一朵“长”在转角柱子上的斗拱,出檐的长度,达到柱子的一半;这是中国古建筑里最复杂、最高难度的技术——
它由垂直于正面的柱头铺作 垂直于侧面的柱头铺作 45°方向的柱头铺作三合一组成;
同时承担了正面出檐、侧面出檐和翼角的重量,负担起让中国建筑的屋顶“飞起来”的任务。
今天,当人们在东大殿屋檐下仰头看这朵转角铺作时,会觉得它像一架精密的飞行器:外观呈现出因为特殊力学要求而形成的高度美感。
这组转角铺作,与莫高窟172窟北壁盛唐壁画中所绘佛殿的转角铺作完全一致(数字敦煌链接)。可见在唐朝,这是一种非常标准化的做法;晚唐建造的佛光寺东大殿,继承了盛唐的辉煌的气势。
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托起上面无边无际的辉煌的大顶——硕大的屋顶,全部用朴拙的板瓦覆盖,正脊两端鸱吻极雄大,残高都达到3 米多。从后山坡上俯瞰大殿,满眼无边无际的屋瓦延伸开去,形成庑殿顶(中国各屋顶样式中等级最高的形制)的大屋顶。
这座中国地面上最古老的建筑在深山之中无人问津,独自寂寞,直到1937年7月——日本学者的《支那佛教史迹》已经发表了十多年以后,等到了梁思成先生带领营造学社成员,他们一举对佛光寺断代成功。
1937年7月7日,梁先生发了一份电报,从山西五台发至北平营造学社。7月9日,《北平晨报》披露了电报内容,题为《营造学社调查组发见唐代建筑寺院,梁思成由五台佛光寺报告,测绘故宫赶制模型即开始》。
梁先生用的词组是“发见佛光寺”——终于见到了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唐代建筑。
日本学者所持“(中国)一千岁的木料建造物一个亦没有”的论断,被颠覆。
此时,正前往台怀继续探古的各位先生们,仍然沉浸在无比的幸福感之中;他们尚还不知道这一天,北平西南郊卢沟桥炮声隆隆,侵华日军挑起事端攻击中国守军,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
图片来源:建筑学报
注释
u经过浙江大学学者考证,佛台上共有35尊雕塑(其中33尊为唐代雕塑,2尊为金代塑像)
vw“rose before us like an enchanted deified forest.” Ssu—cheng Liang(梁思成).China‘s Oldest Wooden Structure, Asia:Journal of the Amencan Asiatic Association,1941
xyz王军《五台山佛光寺发现记》,《建筑学报》2017年6月
说明
文中除历史图片,其他图片均为浙江大学文物数字化团队的数据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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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