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美学的提出,不是标新立异,而是为语美的先在性所决定,美的语言不是后人生造的,而是久远存在的语言历史的事实。
对于“先在”的语美,人们未暇注目,不是无视便是忽视了。对一切历史上的客观存在过的事物,人们只能发现、揭示,而不可能发明、创造。
人们有责任把被埋没的美的语言彰显出来,判定美语的地位与通语的差别,根寻美语生成的基因与流变,判定美语的地位、作用与价值,认识美语的轨迹与规律。规律是美语“自律”,只能从语实(语言的客观事实)中概括抽绎出来,而不可能凭空臆造。
美语规律的不可创造性,与美语史的不可再造性,便是规定与规范着美语研究的准则。
本文以《金瓶梅词话》中的语词作为美语的实证,这当然不意味着:美语为《金瓶梅》所创始、所独有。美语在在皆是,美语生成的历史久远,这倒是美语的历史事实。
美语是什么
暂不急于进行理论上的论证与建构,先在语言事实上拿出美语的实证。美语学如无美语的审美实证,那学科的理论便逃脱不了灰色的命运。何况,迄今尚且没有语美的理论(哪怕是灰色的),便是有了灰色的理论,也未必能尽善尽美地透辟阐释多姿多彩的美语。
美语是对通语而言,两者虽然是伴生的,却是不同的。通语是灰色的,美语是多彩的。通语是平常的,美语是超常的。
《词话》中有骂妓女为“零布”一语。语颇难解,学界众说纷纭,皆未妥帖。
“零布”浅层义为无耻:零布、布头无须尺量,无尺谐无耻;深层义为破货:零布是破解所余,布是货币的一种,合称破货,经过译解两相比较:无耻、破货之通语是直接认知的,而“零布”却须间接认知。
虽然是同义之词,却是直接与间接两种不同认知方式,便是通语与美语的主要区别之一。
或认为《金瓶梅》时代的人,无须破译便可直接认知;其实不然,且不说语圈之外不明此语的人,便是语圈内已明此语的人,间接认知的性质仍然不变。只不过由“零布"到“破货"转换过程极其短暂,短得几近于无,也仍然有着这种移换的心理过程。
如果以为“零布”是超常的符号组合的异词,那么再看平常的符号相同而语义不同(同词异义)的实例。
“杀鸡”其义直白,无须解释一听便可认知。而“后生“的作为”央及”义的“杀鸡”,便不再是通语的原生态了。
“杀鸡”成为《金瓶梅》、《红楼梦》表示“央及”的特殊用语,因为语中包含着动作(与讲话时辅以动作不同,动作涉入语言一体化,是为体势语),以手作引颈待杀状。
鸡被宰杀而遭殃,殃鸡谐音“央及”。“我跪了杀鸡吧!”从字面看则易误回归到宰鸡的原义,然而怎么译才能达意传神呢?便是译作“下跪央及”,仍然丢失了杀鸡时折迭腿(下跪)引颈待杀夸张之体势,而且没法对译出谐音央及之谐趣。失却形与音的美感,变得无生气了。
这又是通语与美语的语征差别之二。任何对译都不可能把体势与谐音包括在通语之中。然而,交流的双方心目中既有着体势的形也有所谐的音。
《<金瓶梅>语言研究文集》
再以“打倘棍儿”为例,注家以为“倘”是“俏”字刊误,释作“用小巧棍儿抽打”。此词不是民歌所唱“细细的棍儿,轻轻地打在我身上”。
《词话》多同音假代,“倘”实为“躺”;“躺棍儿”是挨打者自行躺倒等待挨打,主动地承受。“躺棍儿”虽则也包含着体势,但与“杀鸡”不同,“躺棍儿”仍然是通语。两者的区别,仍然是直接与间接认知的不同,通语是明示的告知,美语则是暗示的启知。
经过对以上语例的初步分析,可知:美语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不是后人臆造出来的。此点还要进一步论及,这里初步地露出了通语与美语的差别的端倪。除此之外,还可以理出两者差别的一些要点:
1. 通语是常规性的,美语是超常的。常态与变态:变型是美语的特点之一。
2.通语是静态的,美语是动态的。死语与活语、呆语与俏语差别明显。
3、通语是认知性的,美语是审美性的。这并不是说美语不具有认知的性质,但认知是通过审美完成的,是认知的特殊形式。
4、通语认知是线性的直接认知;美语是曲线的间接认知。认知虽是语言共同功利性,然而美语通过美的中介,实现功利目的。
5、这里还须指出;尽管美语是变型的,然而不是无序的,变化是破旧序建立完美的新的逻辑秩序。因而美语是科学的语言。科学性是两者共有的。
6、独立的个性与通语的依附性。或以为美语是来自语场的场效应即语境美,或者说美是外部环境所赋予。
确实有些通语放进语境中,能获得美感,然而这类通语一旦离开语场独立审视,美便消失了,复归于通语。
美语却能独立于语场之外,作为独立的词仍然是美的。当然,再把它放进语场中,相映生辉更加美仑美奂。证明: 美语不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借光儿。美不是外加的,而是独立自有的。
这一点,可以作为审视美语与区别通语的一个严格标准。归结起来,最重要的一点:美语与通语不同是有着美的属性,有着审美价值。从真善美三者审视,通语只具有真兼或有善的功能;而美语在美中求真与善。
美语追求
语言都有功利性,即语用的目的为了达意,美语也概莫能外。通语“辞达而已矣”。
美语有着美的追求,因此在通语常态之外出现了变型美语,然而变型仅仅是美语形态特征之一,并不是所有的变型都是美语。
比如《词话》中有“左话儿右说”,颠倒语义的正反关系,即说反话,以违常背逆达到语用的非常效果,本来旋的比砍的圆,反说“旋的不如砍的圆”(29)[按:括号内数码为书中回次,下同]。
其他如把端端正正的下拜反说成不端不正;叉杆“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巾上”(2)。这种颠倒话儿尚有以丑为俊、以俊为丑“俊孩子”(42),“俊花子”(60);以小作大“好小量儿”(83);以少作多“手下好少丫头奉养”(95)等等。
这种变体语虽然在交际中也有着俏趣,只不过是修辞方式,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词语的内外结构,所以不是美语。表面看来这种“颠倒话儿”也有与美语相似的追求:
1、不仅使人能够接受,而且使人乐于接受。
2、借助超常的颠倒手段取得美趣等。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段,而不是语言单体美的语词。从形态上与美语的变态不同,美语是美的单位独立的美词儿。它通过美强化语力,而不仅仅是俏趣。美语的美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化的,无论其外构与内蕴都呈现着与“众”不同的美态与美质。
《小说界域的划定与研究方法的衍生》
其一,美语有象。“杀鸡”语便呈象:伤生的折迭腿、以手抹脖引颈待杀,把殃鸡活画出来了,当然字面上是无象的,“象”是通过美语的召唤,潜象是在受话者心中泛生的,这样“杀鸡”与宰杀便离异:不仅语义异变为“央及”,而且美语具象了。
语美与语象并不是语场所赋予的,而是它独立自有的,并不是美随境生,而是语美自生。这样的美语便由理性的认知,进而为形象的感知了。
这种美词儿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了。人们交际追求“明白”而美语不仅明白,而且“明白如画”了。
循俗鸡年说鸡,再举一个鸡的语例。《词话》中有“鸡儿赶弹儿”。“赶蛋”词颇陌生,注家因“赶”有赶紧义便注解为“母鸡急着下蛋”。“赶蛋”指鸡的繁殖过程:互相赶逐。经过公鸡赶过的蛋,受精卵才能孵出小鸡;未赶的谓之“寡蛋”。
《词话》中以禽事喻人事,写陈经济与潘金莲缠作一块“前庭后院如鸡儿赶弹儿相似”(85)。听众在听说书人说到此语时,心目中自然泛起鸡逐的形象,进而把鸡逐与人缠结合起来认识。
有了“鸡戏图”便有了参照物,把人物化,由物及人,语言不仅明白,而且如画一般了。虽然造语符号相同的“赶蛋”,然而它荷载的信息不同了。
“赶蛋”,不再是赶紧下蛋,词不是赶与蛋简单相加的:1+1=2 的关系。1 1=N,大于2了。迫使人们思考:载体与语义之间并不衡等,因美等式被打破而失衡了。
不再是静态的赶紧或追蛋,而变为动态的勃勃生机的“鸡趣图”,正是这召唤机制诱人以趣,并在审美欣悦中认同。
“赤脚伴驴蹄”,注家所以误释成“软脚碰硬脚”,误畅导因于1 1,人脚软碰不得驴硬蹄。此语也不是简单相加,也是讲中有象的:是一幅行旅图。
伴当赶驴随从,叹步行陪骑者。意即元曲所云:“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这便是以象造语,把形象注入语中,启示与召唤、诱发接受者“心象”的再生美语是有象的,象是美语语征之一。
对于美语有象、由象生美,再举“黄猫黑尾”的美语实证。“黄猫黑尾”在《词话》中几见,学界迄未确解。解语须从语象的猫说起,通体黄色之猫何以黑其尾呢?“黑尾”与《词话》中“焦尾巴”义近,尾被烧焦而黑,指无尾或藏尾。用无尾时,义为断后、绝后;用藏尾时,义为怕人见、见不得人。
有时兼有二义,骂其人办了见不得人的绝后事。黄猫黑尾实即露头藏尾,有趣的是今时京味儿的新潮词儿,“猫儿腻”,猫因腻反胃而吣,难得要领。如果改作“猫儿匿”,则语义彰显。便与“黄猫黑尾”同义了。
不仅同义而且同构:露头藏尾的委琐象在于语中。这不是京味儿的新潮,而应看作是古语的今生。猫匿与猫腻,记词符号之不同,两个语词的象与义全然相异。可见,记录口语时择字以记的重要。
由于符号不同,两个词儿便生两个语象。由于临文无字、忙不择字,顺手拈字,导致语象丧失、语义难明的例子比比皆是。
“一染脓带垛在身上”(72),“脓带”使注家望文生义误解为“连脓带血”。脓带应为鼻子,盛涕之袋;应记为“脓袋”,浓涕如脓。是以鼻如袋象形称名;与脑袋不同,脑袋之袋是语音现象,由顶、颠、岱音变为“袋”。
“垛”与鲁语“掇”相近,揆度用字心理,把稠鼻涕,“垛”在身上,语力加强了。于今,“走穴”一词含贬义,谓其不得正穴而走。初时,曾记作“走学”后来定型于“走穴”,足见记口头语之犹疑。字应作“踅”,盘旋回走即转悠。
《词话》写西门庆为了金莲便来来去去地“重走”。词应作“打踅”,《水浒》写东京“打踅”的粉头白秀英到此演出。
其他,如今时“土老冒”应记作“土老貌”,土头土脑是此语的本旨等等。可见符号重要在于造象,不是简单为符号。
《晋北方言所见<金瓶梅>词语汇释
其二、美语有典。人们有个错觉,习惯上误以为文言词语有典,而“俗语无典”。
其实,这是文人的偏见,俗语不仅有典,而且由典生美。只不过典事不见于载籍而不易识辨。“打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19、22)。
不明语中典事,难释其义。误解为“把面袋倒转拍打”,这仍是望文生义的字面义。打面袋,包含着一个故事:故事是“沐猴而冠”的具体化,猴子挤在人群中,自以为是人,不被承认。
见人穿裘皮衣,猴也有毛皮之裘。见人有冠,猴到磨坊把纸面袋绷起戴上,俨然冠戴为人了。
清.王有光《吴下谚联》里故事如此。把故事再向前推进一步,扯下纸冠打一面口袋,使猴警醒:不是人或者做了不是人的事。这是以猴喻人,当反思(倒醮谐音倒嚼:双胃动物如牛羊反刍谓倒嚼)醒悟之后,向对方赔罪设醮。此语是多层次的: 猴子装人——打以面口袋——反当倒嚼反思醒悟——设斋供赔罪打醮。
尽管语中包含了“沐猴而冠”的意思,然而故事情节完备了,一而且有了双胃动物反刍和民俗醮祭等,语趣丰富、生动而又形象了。因此仅从符号的表层义(翻转面口袋拍打)便解释不通了。
符号的信息量增大到囊括了了一个故事。美语传达信息的方式也起了变化:由直线运动变为曲线运动。不论内构与外构,都是美的结构,而且是统一的、整合的完形。
对这样美的语言,接受时丝毫不会有拒斥心理,而是心悦诚服;在审美交换中,愉悦欣然地认同与信服。
顺代说及,“沐猴而冠“见于《史记》《汉书》“项羽本纪”,有语无事。清代王有光记有猴子装人的故事,未明源出所自。
《词话》中“打面袋”与前后两者有否潮源影响,须理清语史流变的轨迹;以及“打面袋”俗化美化变异在语言史的价值等等,都是重要的。
此类美语殊多,如“一头放火,一头放水”取材于元杂剧《博望烧屯》,对人水火夹攻置之死地,有了“烧屯”这个戏典,便有语象。
元杂剧给予《词话》美语的影响是巨大的,在语史传承上不容低估。《词话》迄近四百年,保存语史材料之丰富可称宝库,其中许多语言涵括的典事已无考,如“妻儿赵迎春,各自寻投奔”,何戏?赵迎春其人如何?
有的词积久不用已成死词;也有假死了四百年之后今时又已复活或再生:如“猫匿”、“走踅”以及“耍大刀”、“丫挺"之类。这类现象只用语言(特别是俗语)的生命力强来解释远远不够,须从语史(流变史)上考察。
美语构造
《金瓶梅》美语造语手法灵活而多变,技法颇为繁多,可说是万法皆备。包括着:音序颠倒的反语、字序颠倒的回文、违常悖逆的抵牾、偷移换置的错位,以及离合拆字、谐音偶仗、藏头歇后等方式之种种。
1、“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60)。
注家误解:斑鸠因巢陋而跌碎蛋,戚戚哀鸣。语指恰相反,不是跌蛋哀鸣,而是中弹身亡鸣不得也。误释导因于“嘴答谷”,答谷不是鸣声,而是嘴紧闭而鼓凸。
这是个语音现象:音序换位,鼓凸变而为答谷。答谷即谷答,亦即谷都。
尚变音为碌都、搭拉、荡浪,与谷都义稍异鼓突而拉长。反切之法,古已有之。如锢:固漏,孔:窟窿等等。音韵学谓之急言缓言,急读则合、缓读则分。
《词话》哔哩剥剌,其他小说作“毕拍”,呈现着与阅看不同的特异之点。还须指出:《词话》中的一些反切词,如:俺:我们,多咱:多早晚,可霎:可是呵等等,皆因常用而通语化了。这给语音史留存了宝贵的史料。
2、音的分合谓之反切,字的离合谓之拆字。
《词话》《水浒》把人贬为“刷子”,注家误解为今言“有两把刷子”。刷子是以男阳作骂即鸟货。所以误解者没把字离合拆拼,刷拆为尸巾刀,尸巾合成吊(旧字从尸)。
《西厢记》有“木寸马户尸巾”——“村驴吊”之骂语。刷字尸巾之外有刀字,刀并不多余。吊刀合成刷子;吊刀为同义对举。刀指男阳:《词话》内证之“青刀马”;“檀木靶,没有刀只有鞘儿了”(又见于《太平广记》)。刀还与鸟是同音衍化:刀取声类,鸟从韵类,其义则一。
《词话》字之离合与文人文字游戏不同,文人言绝妙为“黄绢幼妇”;而《词话》率皆通俗,径作“色丝子女”,俗文化形态鲜明,与文人差异明显,是两种不同之文化。
3、谐偶,对仗。《词话》常利用对仗谐偶构造美的趣语。特别是本无其词处利用对偶构制新语。“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吊过来就是儿干子!”(32)。儿干子不是注家所释的缺心眼的叫“二杆子”。
这也不是字序的简单易位的颠倒。而是比照晒制干菜的菜干儿,化生出来的“儿干子”,经过脱水即不掺水的儿子了,迹近于亲儿子。可以参照书中41回干亲家与湿亲家相对偶的谐戏。
书中还有“这回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儿,看出汁儿来”(32),出汁儿便由干女儿进而成为湿女儿了即亲女儿了。这些戏语都是因偶成趣。
儿干子、湿亲家本无其词,是由干儿子与干亲家偶生而出的美语。《词话》还有对偶特殊形式,于干湿明对之外,尚有暗对:相对应的偶语不明说,呈缺佚状态,在用语接受时补足,可以称之“求偶”。如“有南北的话儿”(69)。
与之相对的是“无东西”被发语者隐去,受语者自行补足。“无东西”的话儿,待指只口说而不见物的虚话:虚话的客套也是一种精神慰籍。
民间传说,可以作为破解此语之证:明太祖朱元璋私访到苏州山村酒店,有酒无菜,他吟道,“小村店三杯五盏没有东西”,老板娘接口道“大明国一统万方不分南北。
《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
4、歇后求美。当今语言学界把因果的“解后”作为歇后。以间歇分割词语,间歇前为语因,间歇后为语果。实即因果链的关系:趣在链中。如“尖头丑妇蹦到毛司墙上:齐头故事!”(20)“齐头”原为江湖切口:“齐头,切砖刀也”。以瓦刀砍齐砖头,砌入厕墙则不见砖之“头”了。
此语特指摸不着头脑;《二拍》有言:“从来见说没头事,此事没有真莫猜”(28)。西门庆与李瓶儿进房便成了莫猜的“无身公案”了。“惜薪司挡路:柴众”(23)。
前语节“惜薪司”,是明内宫四司之一,掌所用之薪炭。挡路必用柴堆:一,用惜薪司柴更显多;二因此类因果造语忌同语犯复,前节与后节避开都用柴字。
“柴众”不是字面薪炭义,而是隐语“鸟多”。“柴”在旧小说隐代男阳习见,《水浒》“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米相对隐男女二器,米谐音尾。用例见于冯梦龙笑话集“搬柴运米”,原注:米音尾(按:义在音中)。
明白了“柴”的隐义,“又放羊,又拾柴”语得解。“放羊”指男人纵放自己的女人;“拾柴”则指男人为自己女人牵合。由“柴”还转化及“柯”,如“双斧伐柯”,柯即斧柄,以柄隐指男阳如柄,进而扩及于檀木把儿等等。
原初的“歇后语”,须歇掉后语,因歇生趣。其语趣恰恰在不说出且也不必说出之“后”上。
《词话》中尚保存着一些语例。如“六礼约——”所歇为“则” ,谐“贼”。且出语有典。为突出所歇之后,须拖腔重读,以强化“后”之字。由之,可见《词话》为说话口讲实录。
歇后,口讲时不必说出,听者自行补充完足,这种口头文化(说听的)与书面文化的差异,须从语言流变史上探因。
《词话》美语造语方式繁多,且不拘一格。谐音不单独立论,藏头后文述及。
美语造语动因
由于通语被磨光了刺激的棱角,以致信号衰减;再加上语言传递时的线间耗散,其效应值大大降低。人们为增大激活效应,所以创造美语。
这是针对乏言腐语的乏力现象而造的美语;其次,即便是不乏的通语,也是“不完美的符号”。
人们在语言交际中,常发生说不明白的困感,常常无言以对。即便费力地说得明白,然而又苦于没有绝妙好词儿。为使缺憾降到可能的低限,只有造美语才能补偿。
亚里斯多德曾慨叹:事物是多的,语言是少的。迫使人们造新语,造美语除了有造新语相同的动因外,还有着美的内驱力。
人们在语言实践中发现,通语使人能够认知,而美语使人乐于认知。通语是被动地接受,美语是能动地参与,美语的亲和力,把语言交换拉近。俏与趣是美语的最佳方式,俏皮动人、趣蕴的味。
从俏趣中生出美,俏与趣成了美语的两个表征。俏与趣还是美语生成的两个基因,不便直说方求曲,不愿直说方求趣。
两者表现皆是与通语不同的“不直说”,动用各种手段把“真事隐去”造就“假语村言”,构造谜一般的曲折的有趣味的美语。
谜趣在于弯弯绕,如果直白见底便不诱人了,如果不俏皮便没力了,编码者由显入隐,解码者发隐彰显。在传递授受过程中,理解与认同,发语者与受语者都获得快慰,这种交换过程便是审美过程,交际功能是在审美中完成的。
因之,人们不断创造新的美语代替陈旧的直言,追求交际的最佳最优化形式。造语者注入语中美的元素,作为召唤机制,不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能动地参与。发语者与受语者和谐地进行着美的交流。
美语造语动因是,“不愿直说”与“不便直说”。现在申说“不便”,不直说而为曲语,实为讳。由于社会习俗种种原因,中国讳语特多。
《春秋谷梁传》
而对性“讳莫如深,深则隐”(《谷梁传·庄公三十二年》),对性器及其行为须委婉致语。男阳不仅名鸟名雀,尚更雅化而为“王鸾儿”(86),果真是“美其名曰”到了不着痕迹了。这在美学价值上,则是化丑为美。
古代虫是个大概念,包括着鸟与兽:母大虫,便是母老虎;虫蚁儿便是鸟雀儿。“媒人婆上楼子,老娘好耐惊耐怕——”(21)。没说出口的是“虫蚁儿”。此语不是“媒婆走东家串西家,走什么楼梯也不在乎!”媒婆不在乎的不是楼,而是没说出的“鸟”。
此语为“城楼子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的节缩歇后,是什么“鸟”也见过;什么鸟也不怕。虫雀对举同指阳具。冯梦龙笑话集以白老虫隐代男阳。
《词话》中有“风月窝”,实即“众鸟欣有托”之虫虫窝。人称风流事为无边风月,风月去其边框,只剩虫二,二旧时作重复记号,是为虫虫。古人不仅虫鸟同义互文,而且可以同义置换。
古无风字以凤代风,隶变为相区别凤从鸟,而造出从虫之风。这便是“虫入凤窝飞去鸟”。上述种种表明:皆是鸟文化之遗存,实即生殖文化。
鸟,韵书析其音为:丁了切,男阳从了从吊皆有。由其声韵又扩及刀、脚。
《词话》“管他小厮吊脚儿事”,吊、脚同义即“鸟”。“哥刚才已是讨了老脚来,咱去的也放心!”(13)。
语中老脚隐指阃令,懿旨何以“老脚”代之?脚有根柢义(又与鸟同其韵类),男阳为人生之根本、根脚。此语以“老脚”调侃,谓在老婆那儿安了根、讨了把柄。
学界释为“老婆的洗脚水”相去何其太远。便是鲁迅先生日记之“夜濯足”,也是用曲笔,所指甚明。冯梦龙《笑府·卷九》有笑话:“夜半妻欲动,摸夫脚,问日:这是甚物?夫曰:是脚。妻日:即是脚,该放在脚淘里去!”脚淘即鞋,又可知以鞋隐女阴由来已久。
《词话》“左右的皮靴儿没番正,你要奴才的老婆,奴才暗地偷你的娘子,彼此换着做!”(25)语指二人换奸其妻。鞋有认脚便脚之分,便脚鞋不分左右可以换穿。
《九尾龟》“合着穿一只靴子”,《官场现形记》“同靴之谊”皆指二人共嫖一妓。
《肉蒲团》“这只皮靴揎起”,分别以揎鞋隐代二器。今时之“破鞋”不是“婆姨”之音讹,而是脚淘、靴之遗存。
美语须美的阐释
对《金瓶梅词话》的语义研究,除了论文之外,尚有多部词典:继姚灵犀之后注家蜂起,魏子云、王利器(主编)、白维国、李申先后出版了《词典》,此外上海版行了《金瓶梅鉴赏词典》等等。
本文论述所引误释之语例皆援自这些词典。这些词典的缺憾是:望文生义、只注不释;释义也只回答是什么,而不回答为什么;直指认语义,而避开语因。
由于美语符号组合方式与通语不同,便是相同的符号或是深文隐蔚、或是曲致幽回,便不再是符号的字面义,也便不再是通语的一般义。结构的复杂,意蕴的深沉,便不可能是“望”即“一眼望穿”的。所释难免“背信弃义”。
一般读者“不求甚解”情有可原;注家注释必求“甚”解,须是剥茧抽丝般地破解。先哲有言“词有实指,释义防疏”,这就不可以浅释辄止,仅及表展的显义,必须挖掘深层的潜义。
还须从美语的裂变根导其变因,探求其符号组合规则与变异的规律。既然美语符号1 1=N,如果仅及字义不生歧义,也会缩小美语丰富的内涵(何况还有外延)。
除了美语的语元、语基、语质之外,还要顾及到美语的言外之义、语外之音。当今语义研究未能根据美语特性进行美的研究,没有从审美角度进行美的审视。忽视了美语不仅有指义性的功能,尚且有审美的功能。
在直指语义(尚且是释不及义),美语丧失了生命与活力,不再是有情趣的美的完人,而变成了被肢解的面目全非的僵尸。对美语应该也必须进行美的阐释,使释义复归于美。
反之,不仅绝灭了美也埋没了美语创造的功绩,语言史因缺美环而断却了传承流变的史链。
这里所举的几则语例,倒不是为了正伪纠谬,旨在于对美语进行具体而微的剖析,证明美语的难识与美的阐释的必要。
《词话》中的美语不论内构与外构均较复杂:层次多,造成曲折隐晦与深涵。本来美语浑然一体,义与体美感融铸谐一。
为了阐释才剥离层解,如同解化学方程式般:求结构式与分子式;剖析内构、外构,寻觅造语始因,揭明发语与受语的美的机制,从而阐释美语的真义。
其实,在《金瓶梅》时代同语圈的对话人之间,对美语尽管也要“思而得之”;“思”也是短暂瞬间几近于无的。交流者之间因共频而共识,获得信息的同时也就获得了美感与美。
《金瓶梅隐语揭秘》
美语因多层结构而难解。人们的认识是由浅而深的,然而惰性导致浅尝辄止。如“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邪纹布” ,姚灵犀指出为“望巴汗邪”,人们便不再深究了。
语有深义与实指,尚须揭出:望江南,植物名入药,巴山虎即“黑白二丑”也入药,有清热之效用。汗邪所从之“斜纹布”,布,江湖切口布称“稀皮子”。
汗稀少或不出汗,即“汗憋的”,近代医学认为众病皆因阻塞。汗稀便热昏谵语,须剂以发散解热之药:故以“巴山虎”入语,而且巴山虎药名“丑”,当有以“丑”加深”王八”骂语的份量。造语构思可谓奇巧,此等巧趣之语颇多。
前述种种均皆表明了《金瓶梅》语言的不同的“独异性”。独具性是《词话》俗语的俗文化特质,这些特殊的美语与《词话》的整体风格相一致,是上口称说的而不是纸面阅读的。
狄平子《小说锦语》对口讲赞不绝口,“或谓《金瓶梅》有何佳处,而亦与与《水浒》、《红楼》并列?不知《金瓶》一书不妙在用意,而妙在语句,吾谓《西厢》者乃文字小说,《水浒》、《红楼》乃文字兼语言之小说。至《金瓶》则纯乎语言之小说。文字积习荡除净尽。读其文者,如见其人,如聆其语。不知此时,如看小说,几疑身入其中矣!此其故,则在每句中无丝毫文字痕迹也!”
狄氏颇有见地,他从“文字积习、荡除净尽”评价口语《词话》的价值,用以区别文人文化与俗人文化不同的质点。
尽管他没明说:文字是阅看的,口语是说听的。然而从“如聆其语”,看出他对《词话》口讲的特点是肯定的。
或以为俗语通俗,何以有些语词幽深难解。判定语词的属性不在解语之难易,难解是今时对四百年前语言的疏离;更主要的是对俗人诨闲之语,文人很可能视之为“难经”。
不仅俗人与文人文化之不同,便是语圈内外的人对语的难易也会有不同的理解。再则,或以结构复杂简单作为区分文言与俗语之标志,这也是误解,有些俗语远比文人的文言复杂的多。
恰相反,进入书面的文人语言倒是简单而又平面的很。这里绝无排斥俗与文之间相互影响之意。俗语即便是接受了文人的影响,也并不墨守而是拿来再造。
文人之言与俗人口语反差强烈,与原来的典事全然悖反。就是史事一入于俗人口语也被俗化,即与文人离异,而向俗人归化,并且与之溶为一体,蜕变而呈现出俗文化新态。
《词话》是贮存宏富的语言宝库,《词话》语言学的价值,特别是语美学的价值需要认真地予以评估。当今,新学科创建几成蜂涌之时尚,唯其如此,反而踌躇,未敢贸然立语美学之说以免招趋时之恶名。
这里先行刊布旨要,公请学界检验。诚望语言学、美学、《金》学各界师友不我遐弃,有以教我。
《<红楼梦>与<金瓶梅>艺术论》
文章作者单位:辽宁省社会科学院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载于《金瓶梅研究(第五辑)》,辽沈书社,1994年版。转发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