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张来自欧美国家的面孔盯着电子屏幕上的一群大象。
它们在溪涧和密林间游荡。
这里静谧地像个动物天堂。泰北的阳光重重砸在芭蕉上。牛群折腿跪坐地上吃草。黄狗慵懒,在芭蕉树的阴影下酣睡。象背上的细细绒毛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巨大轮廓。
有头小象显然对对着自己的镜头感到好奇,扬起鼻尖蹭了蹭。
“Awww——”,画面那一边的观众们“被迫欣赏”了几秒象鼻的内部构造,却发出心被融化的声音。
疫情后,泰国清迈“大象之家”的几头亚洲象,被推到了手机镜头前“营业”。它们在Zoom上做了几场直播,获得了一些来自海外的民间捐赠。
让大象当主播,并非大象之家的独创。泰北一家名为“金三角亚洲象基金会”的机构也让大象在Zoom里面露脸:观众花费75美元,可以用Zoom和大象们视频通话10分钟,如果花145美元,还可以获得大象专家的2分钟介绍和3分钟问答。
当然,与其说这项收费是为了买一项服务,不如说它是一笔对象园的捐赠。
可能连大象自己都不清楚,只是和往常一样吃草、玩乐和洗澡,竟然就承担起了拯救象园的任务。
关闭的泰国,停滞的象园在谷歌地图上搜索“湄登”,首先跳出的是一张大象的图片。这座位于泰国清迈的县城,被当地人视作“大象天堂”和“大象避难所”。除了一座国家级的大象自然保护公园,这里还聚集了不少商业性的大象谷和大象园。相比空间狭小的马戏团或大象俱乐部,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象们生存,密林、溪涧和草地提供了吃食和散步的空间。
尽管湄登距离清迈府只有50多公里的路程,但名声相对隐蔽,不足以招来那些跟团出行的游客。每一年,这里迎来的都是在寻求深度旅游体验的散客,主要是欧美或日本的家庭、情侣,也有结伴而行的学生。因此,7、8月份的暑假,以及11月到来年3月这段时间,都是象园们的旺季。
但在今年,大象之家已经整整200多天没有接待过外国客人了。
事实上,整个泰国都呈现出封锁状态。今年1月份,泰国成为中国以外全球第一个报告新冠肺炎病例的国家,很快,泰国政府关闭了入境通道。
这项措施及时有效地阻止了输入性病例的增加,泰国因此成为抗疫有术的国家。但也有代价:今年,到泰国旅行的游客从2019年巅峰时期的3980万人次,跌到了14年以来的谷底,800万人次。为泰国国内生产总值贡献了11.4%的旅游业,近乎垮掉。
很多人的生活因此停滞。曼谷著名的商业街考山路,如今门可罗雀,熙攘不复。
泰国300多家规模不一的象园也受到了影响。泰国北部至少有85家象园在疫情期间关闭。一些曾经被圈养的大象,游荡在泰北的溪涧间,自顾自觅食。
断了收入来源的情况下,没有积蓄的象园只得歇业。而大象之家,除了依靠积蓄和捐赠苦苦挣扎,还给了大象们一份“副业”。
大象之家的非常时期工人卸下来几大卡车的草料,都是附近丛林割来的青草。它们是大象之家20头象一天的口粮。
非常时刻,Joe调整了大象们的食谱。往常,大象们除了吃些青草和木本植物,还会被投喂水果和自制草药球。但现在,仅凭象园里的资金,很难再提供这些大餐。
泰国人Joe是大象之家的经理。15年前,他和朋友共同建立起这座象园时,还只是个大学生。象园的规模和名声,同他的年龄一块增长。
最初,这座象园只有3头象,如今已经发展成20头象的中等规模。(在泰国,小的象园只有两三头象,大园子的大象数量可能超过50头。)
第一年,只有3个客人光顾象园。一对日本的游客,待了三天,一位荷兰的游客,待了一周。但很快,名声传开。大象之家的客人越来越多,平均每年要接待4000名游客。这意味着每天都会有10人左右的几组客人来参观象园。他们吃住在象园里,和大象互动:清晨它们在附近的林子里散步、喂食、帮大象洗澡......
疫情让原本热闹的园子陷入沉寂,也让大象之家的财务陷入危机。Joe必须砍掉部分运营成本。
因为喂养一头成年象的开销实在太大了——
这些巨大的草食动物,一天要花16个小时在吃上面。一头6、7吨的亚洲象,每天得吃下300公斤到400公斤的食物。除了被象夫们喂食,白天,它们在附近丛林里,尽数将竹笋、嫩叶、芭蕉卷入口中,还会得闲走进溪涧中喝下大量的水。
“只要它们还能吃到新鲜的青草,就不会出现什么健康上的问题”,我们询问了山西太原动物园野生动物研究中心主任崔媛媛,她是国内有名的大象专家。她说,野外生活的大象本就会面临周期性的草料荒,而疫情带来的食谱调整,也只是阶段性的。
Joe和割草工人们做了个交易,用更便宜的价格买来玉米和草。好在大象们也不挑食,尽数将草料卷入口中。
只是苦了象夫们。原本每个象夫都是一对一照顾大象,但现在,一个象夫需要同时照顾两、三头象,除了喂食、洗澡,带大象们外出散步。应付不暇。
象夫们到手的薪水尽管不高,每个月3000~5000泰铢(约合600~1000元人民币)。但大象之家一次性需要付出数万元泰铢,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为了继续维系象园的运作,Joe只能压低象夫的薪资。一半象夫回家了。他们的家在附近村庄里,有食物,也是个开销不大的地方,一点点积蓄就够生活很久。
还有一部分员工,选择留在象园,拿着原本6、7成的工资,只是每天需要花更多时间和象们待在一起,工作量也更大了。
但他们说,自己更希望保住工作,也可以少拿一些钱。谁都明白,丢了象园的工作,更无处可去了。附近的酒店、民宿统统歇业、餐厅停工,还能去哪儿呢?
怎样才是保护大象的最好办法?大象被称为“世界的支柱”,象征价值和荣耀,也代表力量与坚韧。但人类似乎没有什么关于它们的善良记录。
盗猎和象牙买卖已经让越来越多非洲母象不长象牙,即便是在泰国这个以象为文化图腾的国家,象的生存境况也并不理想。1500年代,象被泰国人用来对抗缅甸、高棉和马来人的入侵。此后,大象的庞大体型再被利用,伐木工人砍倒北部茂密的丛林后,大象会代替机械拖运木材。一些农户圈养、训练的大象,会在10岁左右投入工作,直到60岁才退休。
1989年,大象们被禁止用来采伐后,那些从祖辈手里留下来的象,就被迫进入旅游世界。
历史有时毫无长进。泰国一些俱乐部里,大象被困在表演中,用站立姿势跳舞,用鼻子作画,以此取悦成团的游客。违反自然状态的表演往往伴随不人道的训练和惩罚,《国家地理》曾经刊登过一组照片,一头马戏团的大象,左前足被拴着铁链,右腿肿胀,只得绵软地搭在地上,太阳穴处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大象的另一种困境更具迷惑性,它们被迫背着鞍座,带游客穿越丛林。这种被包装成”与大象亲密接触“的活动一度是泰国的热门项目,但背后依旧隐藏着残忍真相:大象的背部并不是天生用来负重的。鞍座和乘客的重量会使大象感到疼痛,长期不当拖运重物或缓冲物会导致大象的脊柱、肌肉和皮肤出现损伤。
Joe希望将大象们从这种恶劣的工作环境中解救出来,这也是大象之家官网上写着的使命和目标。
因为父母双方的家族都养着大象,Joe从小就和象们一块长大。但那时,父母和他们饲养的三头象都在一家象园里工作,它们也被安上了鞍座,供游客骑乘。
象是一家人赖以谋生的方式,但也应当是家族成员。2005年,Joe将这三头大象带回,解下了它们背上的鞍座——这三头曾遭受糟糕对待的大象,成了大象之家的初始成员。
《国家地理》这样的杂志常常揭开野生动物旅游的危机与残忍真相,这也让一些动物保护者们警惕任何形式的象园。但并非所有象园都抱着相同的目的,给大象提供的自由度也不尽相同。拿着薪水照顾大象的象夫们,也有自己训练大象的方式:鼓励、惩罚,或是胡萝卜夹大棒式的教育方式,会让大象拥有不同的心态。
相比将群居动物单独隔开的动物园,或是用铁锁链住大象的象园,大象之家这样的喂养方式已经给了大象足够接近自然的状态。
事实上,在动物保护学术领域内,动物保护者也有不同“流派”的划分:一派是更像斗士的动物权利论者,一派是更温和的动物福利论者。后者这种更偏功利主义的动物保护流派,主张的是不改变人们现有体制和生活方式的前提下,让动物尽可能生活更幸福一些。
“世界的支柱”白天,象群们结伴游荡,夜里,回到竹子搭筑的圏里。
从小在这个象园长大的小象们,既有成年母象的带领,也毫不惧怕生人。在这里,它们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宠溺。贪玩的小象爱用鼻子搅动溪水,在泥水里翻滚,也会和游客们黏糊在一起,象腿挂在游客身上,象鼻蹭着对方的腿。
游客总被这种亲密又不设防的表达击中。“人们到这儿来,一定会变成大象的粉丝。他们会给我们打电话,还会再来。”Joe说,经常有欧洲的客人,为了大象,一年要来上两三次。
谁又会不喜欢大象呢?
象在社会心智上也许是最接近人类的地球物种之一了。食草动物庞大的体型让人有压迫感,悠然自得的形态又让人冷静。大象们65岁-70岁的寿命,恰好和人类的寿命接近,足以和人相伴一生。游客们的善意,以及大象报以的疗愈感,不断形成一个温柔的反馈,让这座象园总是充满安定力量。
从2011年开始,金三角亚洲象基金会就在资助一项科学研究。科学家家们认为,大象也可以像曾经的海豚一样,成为自闭症儿童的替代疗法。
这些庞大、温柔又迷人的动物,给人抚慰。因为疫情而封锁的泰国,因为旅游业难以开展而失业的当地人,需要这样的抚慰。
疫情锁国后,泰国政府开始推动国内旅游发展。泰国国家旅游局局长育他沙接受采访时说,
尽管推动国内游“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占据泰国旅游市场三成的国内游市场,能旅游业运转起来,让旅游从业者‘活下去’”。
今年9月,除了给泰国当地人发消费券,泰国政府还通过支付宝向在泰中国人发了电子消费券——这批在太过生活的中国人,也是泰国国内游的重要力量。
这对大象之家来说,或许是唯一一件幸运的事了。大象之家从两三年前开始就接待来自曼谷的游客。他们会飞过来,在象园住上两天一晚。Joe也开通了支付宝这样针对中国游客的支付方式,等着疫情后的第一批中国游客上门。Joe希望,沉寂已久的象园能恢复往常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