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九十六万字,百二十回,从小到大,看过这多遍,通篇只记得一句话,而这一句话,每次品读,却都有别样滋味,这句便是鲁智深的临终偈语的最后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
偈语的原文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扯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首偈语,39字,胜过万语千言,尤其是最后这“今日方知我是我”,更是奥妙。
这偈语要分为三段来看。这三段,也正是智深大师一生的三个境界。
境界一: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境界二: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境界三: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要说这首偈语,先来回顾一下智深大师一生的旅程。
1、 本名鲁达,提辖官。
2、 打抱不平,为救金翠莲父女,三拳打死镇关西,开始流亡。
3、再遇金氏父女,结识赵员外,五台山出家。
4、 两番大闹五台山,被打发到大相国寺。
5、戏耍周通,再会李忠,怒走桃花山。
6、 拔刀相助,恶战崔道成邱小乙,后与史进将此二人击杀。
7、 大相国寺收复张三李四。
8、结识林冲,大闹野猪林,从此浪迹天涯。
9、 结识杨志,智取二龙山。
10、三山聚义,共破青州,奔赴梁山泊,受招安。
11、二上五台山,生擒方腊,临朝圆寂。
智深大师的一生,可以从这11个大事件中回看他的偈语。镇关西与野猪林两番流亡,再到二龙山落草,干的是不修善果的杀人放火。而这些不修善果与杀人放火的背后,正是一份顿开金绳,扯断玉锁的气概。金绳玉锁,金是富贵,玉是荣华,众生被金绳所缚,为玉锁所囚,这顿开与扯断,正是一种破坏性的超脱。
看看其他人的杀人放火,各路山贼草寇,黑店水贼,从最早的少华山,再到十字坡,再到揭阳江,同样的杀人放火,为的是钱财权势。依然还在金绳与玉锁之中。
法家讲究诛行不诛心,然而修行却是心行相辅。再看宋江杀惜,杨雄杀妻,武松杀嫂与血溅鸳鸯楼,依然都在恩仇之中,只是‘快意恩仇’,还不到‘行侠仗义’的境界。”
看看鲁智深,与金氏父女萍水相逢,桃花庄上只是一个路人,瓦罐寺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相国寺收复张三李四,野猪林救林冲,对他来说亦是可为可不为之事,而这些所有,鲁智深都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好汉歌》上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梁山一百零八将,鲁智深是为数不多的做到这一句的人。 而至此,鲁智深的形象与他人形成鲜明对比,同样的杀人放火,一众草寇是“打家劫舍”,武松是“快意恩仇”,鲁智深是真正的“行侠仗义”,同样的作为背后不同的心境,就是花和尚与行者二人与其他人的差距。而鲁智深自说“不修善果”,却处处在修善果。 鲁达听信金氏父女一面之辞打死镇关西,是不是侠义之行先不说,将这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比较一下,那就是瓦罐寺一节,这两件事情有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鲁达吃饭的时候冒出人诉苦,鲁达也选择了倾听诉苦者的苦衷,同样也都是听信了一面之辞就去找人问罪,然而事情在这个地方开始分化,区别在于,崔道成巧言令色,搬出了另一套说法,而镇关西不问缘由,直接上手——再看后续发展,鲁智深听闻崔道成的说法,居然立刻就相信了,然后回去找众僧问罪,而镇关西直接上手,结果被打死。
将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看,是否可以做这样的推断:如果镇关西张口第一句不是“打的好”,而是如崔道成一般另执一辞,鲁达会否立刻动身追回金氏父女?可惜事情没有如果,不管真相如何,鲁达都已经落跑。鲁达在两件事情中的相似表现都是鲁达性格中“鲁”的表现,这些都抹杀不掉鲁达本身侠骨。 当然了,这些事情都是后人评说的,只是能看到,这些种种都是鲁智深通过“杀人放火”来挣脱“金绳玉锁”的表现。 同样也看到了,侠肝义胆的鲁达为救林冲,不惜冒险再次浪迹天涯,也是为后世所称道的义举。
然而二龙山之后,鲁智深突然“隐形”了,因为故事的需要,进入了宋江的线索,从此再无鲁智深更多的故事,再出现,也只是上阵杀敌的情节了,大侠突然变身成了大将,个中区别不做赘述。离开桃花山之后,鲁智深从故事里消失了,中间出现的不过是他的皮囊。 鲁智深从第三回初登,第八回消失,除了十七与五十七回乍现,鲁智深再一次出现在故事中,已经是第九十回了,第九十回中,鲁智深带宋公明一起回到五台山,师徒相见,智真长老见面第一句竟然是:“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这同样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智真长老这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私以为,智真长老是在提点鲁智深,这当是一句反语,我们看鲁智深的反应,是“默然无言”,后面赠予鲁宋二人要赠予智真长老重金,被推辞谢绝。
真不知鲁智深在再回五台山之后,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变化,翻过头来想鲁智深最早上山之时,智真长老绝非没有因为“杀人放火”一节教化过鲁智深,鲁智深从五台山到大相国寺,路上也做过“杀人放火”之事,为何直到此时,鲁智深方才闻言“默然不语”? 结合上面说的鲁智深“隐身”事件与鲁智深的人生历程。不难看出,鲁智深在二上五台山之前,经历了“鲁提辖-鲁大侠-鲁大王-鲁大将”这几步历程,书中主要写过“鲁提辖-鲁大侠-鲁大王”的过程,并且在“鲁大王”之后开始“隐身”。鲁提辖-鲁大侠,是一种境界的提升,然而“鲁大王”与“鲁大将”,似乎正在一步一步偏离鲁智深的侠义之道,逐渐成为梁山集团与朝廷的杀人工具,鲁智深的人生在蒸蒸日上、平步青云,然而他的修行之道,却在逐渐迷失,迷失于“金绳玉锁”之中。 巧的是,智真长老口中的“杀人放火”于鲁宋二人献上的“金绳玉锁”,恰恰是鲁智深临终偈语中两个重要的意象,可见,鲁智深二上五台山,是一种回归与找寻,是从“鲁大将”到“鲁大师”的一个重要节点,鲁智深此时尚未开悟,但是鲁智深最终的顿悟,与这一趟旅程不无关系。
说完了鲁智深生命中这诸多重要的节点,回到本文的开始,也就是鲁智深的结束,再来品味那段偈语,是否有一番别样滋味。鲁智深临终前的一段: 一天,钱塘江大潮来临,鲁智深是关西人,不知道浙江潮信,以为是战鼓响,贼人来了,便跳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为何如此?去哪里去?”鲁智深说:“我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杀。”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是钱塘江潮信响。”鲁智深听见,吃了一惊,问道:“师父,什么是潮信响?”众僧答:“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 再看鲁智深的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不知道诸位看最后这一段是什么感想,笔者看到此处背脊冒汗,一声惊叹,三声高呼,这是一段多么富有禅意的故事,多么惊人一段回照,私以为,整部《水浒传》其他情节加在一起,不如鲁智深听潮顿悟一节精彩,这段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诙谐的描写,文字背后的暗流竟是这般惊心动魄,而其中禅意境界,一部《西游记》不能及也。
鲁智深一生戎马,刀尖过活枪口度日,杀人放火便是他的修行,破金绳玉锁便是他的善果,正如一个苦苦修行的苦行僧,用他特立独行的方式修行他的禅道,然而时至今日,依然不得开悟,苦行僧问师父,为何我修行至今不得开悟,师父说:“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当然,鲁智深没有问,是师父自己告诉他的,鲁智深依然不明白,但是师父的提点让他走回了禅道,他放弃了封妻荫子,荣华富贵,来到钱塘江边的一座小庙。 此时鲁智深依然苦苦不得开悟,这一夜,他在睡梦中,突然听到千军万马,鲁智深心说是敌人来犯,提起禅杖就要开战。当他走出寺门,看到这浪潮,哦,原来是听错了,不是千军万马,而是浪潮而已——咦!我错把这浪潮当作军马,不是我一时听错,而是一世听错啊,我一生戎马,无数生死战,难道不就如这潮来潮去一般吗?潮来千军万马,潮去化为乌有,如今我孑然一身站在潮边,正是我这一生的旅程啊,原来生生死死也是这潮起潮落,我这颠沛流离,血海厮杀,恩恩怨怨,最终也皆是虚妄罢,就如这潮水一般,身在其中不知真相,站在岸上方才明了——千军万马不过潮汐,惊涛骇浪也好,风平浪静也好,其实也不过是水罢了,洒家在这潮中颠沛许多年,也当上岸了,南无阿弥陀佛!
遂写下偈语后圆寂。此时再看这段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这是鲁智深一生表象,是“鲁大王-鲁大将”的人生历程。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这是鲁智深此前的真心,蔑视荣华,粪土金银,是“鲁提辖-鲁大侠”的真实写照。 咦! 本来,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感叹词,但是如若去掉,顿失节奏,这一个“咦”,正是笔者上文分析的所有内容之集合,也是鲁智深刹那之间的开悟,对杀人放火与金绳玉锁的回首,也是对自己一生的回首,一个“咦”,似疑问,似感慨,似叹息,更胜万语千言。 钱塘江上潮信来, 原来不曾有金绳,也从没有玉锁,束缚众生,困住众人的不过是自己的心魔罢了,心中把金作绳,金便缚你,心中把玉作锁,玉便困你。顿开金绳也好,扯断玉锁也好,看似挣脱开了,其实依然还是被它们所困缚。当把这金玉当作平常之时,那还有什么绳索?时至如今,口中说粪土金银之人,前提就是将金银看作财富,口中说轻视名利的人,前提就是名利看作荣耀,这种轻视与重视又有什么差别呢?只有当你以平常心去看待它们,来来去去都是常态,何必刻意追求或者刻意规避,浪也好,静也好,不过都是水罢了。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是谁?这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命题,在鲁智深身上,“我”究竟是鲁达?鲁提辖?鲁大侠?鲁大王?鲁大将?还是鲁智深?哦,原来这一切都不重要,就像潮水,无论是什么形态,本质都只是水而已,名字,头衔,绰号,不过都是水的不同形态而已,这些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我”原来就是“我”啊! 有人说鲁智深之所以成佛是因为他一生侠义行善,而笔者认为,这只是他偈语的前两句,如果前两句说的是侠义,那么后两句说的便是一种超脱,这种超脱是脱离了侠义,善恶,正邪以及低级趣味的。 读者看不到鲁智深最后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而他自己看到了,所以他超脱了,他顿悟了,他圆寂了。
这一“方知我是我”堪比《六祖坛经》中的那微微一笑,好似“看山还是山”之境界,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和一个最简单的答案。 鲁智深当和尚没有念过一天经,而其实僧人的念经本就是一个“不念经-念经-不念经”的过程,经文是载体,而真理不在经文中,鲁智深的念的“经”,就是他这“杀人放火”的一生,当他跳出这一切,面对这千军万马一般的潮水之时,终于达到了“不念经”的境界,顿悟圆寂,再感一段意味深长的偈语,可见最后大和尚对鲁智深的赞语并不是官面话。 鲁达鲁达,鲁钝豁达,不正是大智若愚的正解吗?再赞这一首偈语以及最后这一段听潮,颂一句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