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俺爹嘱咐俺，人在枪在”

牛兰芝正想着曹永涛，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在战壕里，军校里，还是敌人的魔窟里？是活着，还是牺牲了？不，他不可能牺牲，他是铁打钢铸，风雨不侵的，俺还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呢。忽听到小冬冬的呼救，她飞跑过去，鞋子也没顾得上脱，扑通跳到水里，正是暮春时节，那河水冰凉，牛兰芝不顾一切地往前游，穿在身上的棉袄棉裤让水灌饱了，死沉死沉地往下拽，她憋着气一直追出半里地，才一把薅住小冬冬的头发，拽到了岸上。

马河秋正在营帐里发愁。他的一个手下卸下了二鬼子酱球的摩托车轮，那酱球领着几个二鬼子上门大吵大闹，扬言皇军要端了他们的老窝，忽听到孩子出事了，脸色蜡黄地跑过来。牛兰芝正在把小冬冬担在柳树杈上，往外控水，小冬冬哇啊哇啊的，水哗哗地呲着地上的枯草。牛兰芝一边控，一边扭小冬冬夹袄里的水。牛兰芝自己的衣裳上也滴着水，嘴唇冻得发紫，她使劲来回倒蹬着脚。

马河秋一把攥住小冬冬的手，一把攥住牛兰芝的手，一个大男人，竟然有了哭腔：“牛兰芝啊，你这救了俺一命啊，俺老马家四世单传啊，就这一根独苗。儿子要是没了，俺爹得把俺吃了。”

大姨太也跑过来，先去摸冬冬的小鸡，没了。大姨太慌了神。怎么会没了？马河秋往家里跑着拿来酒瓶子。咬瓶子盖。照着冬冬的裆部就往下呲——哗啦哗啦。冬冬啊呀啊呀大哭。大姨太使劲抱住，就见那小鸡鸡，一点一点冒头，弯钩弯钩像个豆虫。撸一把，马河秋说：“儿啊！俺的儿！”

马河秋抱住了小冬冬，又放下，使劲摁着小冬冬的头，摁到沙子地上，说：“给你姑姑磕头，给你姑姑磕头。”

二姨太、三姨太手里拿着小冬冬的衣裳扭着小脚跑过来。大姨太咧嘴就哭了，一把抱住牛兰芝，哭着说：“兰芝妹妹，让孩子拜你个干姑姑中不中？”

牛兰芝笑着说：“中，中，我喜欢小冬冬。”

两个姨太太弯腰呼哧呼哧帮着拧牛兰芝袄上和棉裤上的水。

回营房的路上，马河秋问牛兰芝，从哪里识的水性，游泳技术不低。

牛兰芝说：“哪里是游泳，是跟着公冶祥仁俺干爷学了几天狗屎刨。俺干爷在浯河边上住，躺在炕上，就听到浯河的水哗啦哗啦声，俺小时候，胆子小，不敢下水。那是麦收以后了，俺爹领着俺来干爷家送水杏，俺家里的水杏好吃。俺爹跟俺干爷在浯河边的沙滩上摆上小桌子，在树荫下喝酒。俺干爷就跟俺爹说，让闺女下水游泳，没事的。俺爹说，女孩子家，游泳？俺干爷就鼓动俺下水，俺不敢。他一把把俺推到河里，俺那时才六岁。俺爹大惊，也跳到了河里。谁想，俺干爷这么一推，我倒在水里很自如地游了。”

酱球他们还在营帐里闹，马河秋赔了五十块大洋、两坛子芝酒，才算罢休。那酱球手一指抗日游击队的大白旗：“给我扯下来！”马河秋朝部下摆摆手，白旗扯了下来。

浯河边上野草都出来了，苦菜多，茵陈更多，她想起干爷说的话，二月茵陈四月蒿，六月白蒿当柴烧。干爷一定在西岭上拔了不少，晒在天井里，等干了充实他的药斗子。她随手就拔了一大把，马河秋的大姨太抱着小冬冬，二姨太、三姨太也跟着拔茵陈。大姨太说：“拔了咱炒鸡蛋吃。”

还没进门，马河秋就吩咐，炒菜喝酒，压惊。一时间，上上下下地忙活。

牛兰芝滴酒不沾，但是马河秋让小冬冬跪在地上，给干姑姑端酒三杯，不能不喝。牛兰芝平生第一次喝酒，喝上酒，感觉浑身发热，马河秋说：“你唱两嗓子，那酒气就跑了。”

牛兰芝喝上酒，也兴奋了，忍不住就唱了两嗓子。她唱的是《罗衫记》。既然小冬冬拜了干姑姑，牛兰芝就跟马河秋以兄妹相称，陪酒的三个姨太太，牛兰芝就都叫了嫂子。

牛兰芝看看天不早了，突然来了一句：“大哥，有一个事，我一直憋在心里，想跟您说。”

马河秋说：“妹妹你说。”

牛兰芝说：“俺来这里就是为了躲鬼子的，现在鬼子缩在芝镇不出来了，俺爹捎信让俺回去。你看中不中？”

马河秋说：“回去看看，再回来，我这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可以在这里成立个茂腔剧团，鼓舞士气。多好呢？我还想办个夜校，你当老师。”

牛兰芝说：“我还是想回去，我领来的那二十几个人也想回去。他们的家人都埋怨俺爹呢。”

马河秋端起酒杯，仰脖而尽，又挠了挠头皮说：“按说，俺这里就缺你这样的文化人，你看着我这里几百号人，能写会算的，没有几个，都是些棒槌，榆木疙瘩。那个曹永涛一走，我就觉得闪得慌。唉！这样吧，要是真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也不挽留。什么时候想回来，大门给你开着，这里还有你的侄儿呢，对吧？”

牛兰芝又说：“大哥，俺那些枪是不是也带着，俺临走的时候，俺爹嘱咐俺，人在枪在。”

没承想马河秋很爽快，他一拍大腿大声说：“你们的东西，都带上。他姑，咱先喝酒！冬冬，再给你姑姑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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