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学生作文,常常觉得有些学生颇能讲一些大道理,诗啊梦啊寂寞呀想去周游世界呀,都能来那么一纸,而一旦接触具体事物,需要分析说理,往往只能空谈,既无法深入,也缺少恰当的表达。
我想,其原因除了思维能力有限外,也和学生不谙世事、缺乏生活经验有关。学生作文一旦涉及民生,叙述故事往往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青少年时代脱离生活,有可能会影响学生一生的情感态度。
我在十多年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有次作文讲评结束,我很认真地要求学生写出大米、鸡蛋、青菜、自来水、家用电的价格——要求不高,至少差不太多。
结果真有不少学生一项也写不出来,有的写出的单价很离谱,无怪学生作文中也有类似“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很多老师在阅作文卷时,仅仅因为学生在文章中说了件近日新闻便倍感欣喜,认为学生“素质高”“关注社会”“关注民生”,从而产生好感,认为“有新意”,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学生脱离社会。
对一名高中生来说,知道大米多少钱一斤,有必要吗?
有必要。学生不知柴米贵,有时,教师和家长都觉得食堂的饭菜价格贵了,而学生只知道说“不好吃”。学生浪费粮食,青年教师也经常倒饭菜。
只有知道了大米多少钱一斤,也许才能了解什么是中国农民,才知道中国人的生活水平,下笔时才不至于那么轻浮、那么矫情。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之类的话,小学生都会背,可是未必能去践行,这是中国教育最糟糕之处。他嘴上说关注民生,却连每天吃的大米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牛奶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
城市的孩子不知道报章上公布的“农民人均收入”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农民看病靠什么“保障”,所以会奇怪地问:“所有农民看病都不能报销吗?”他在写作时,往往不能对世事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不会分析,他的结论也可能就是错的。
我从作文中看出,学生中会做家务的人不多,农村学生也不参加田间劳动。在城市,很多高中生上学、放学仍需要家长接送,有些连书包也不用提(我三次在学校门口看到一名军士接送长官的孩子,帮她提书包)。
接触社会过少,情感自然也就苍白,少见多怪,好做大言,动不动就危言耸听。学校搞一次31公里的步行活动,家长纷纷送行,校长授旗,场面热烈悲壮,活像当年出发去打日本。
读汪曾祺的小说,看他叙述一个行当(比如银匠、车匠)时,精细地描写,比一个内行还要认真;他写种马铃薯、种葡萄,叙述说明的功夫非同一般。这些,就是作家生活的“底子”。
即使是四处漂泊,即使被发配充军,甚至身陷牢狱,也挡不住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一个写作者最基础的观察功夫来自生活,可我们的学生连大米从哪里来都没有兴趣,就只能去模仿郭敬明。
有个高一学生在作文中写一位民工老郭:
每天中午工人们吃自带的饭。老郭的饭我是见过的,挺大的铁皮饭盒里不知是用水还是用汤泡着饭,饭盒的一角蜷缩着一团白菜叶,另一角漂着两小块萝卜干,汤被萝卜干泡得泛黄,萝卜干被汤泡得泛白。有时电工会搛一小块肉给他,然后说:“吃吧。”这话里既有怜悯,也有瞧不起。
我们把旧住户留下来的浴缸扔了,老郭却忽然关心起来:“浴缸呢?”父亲便告诉了他。他支吾了半天,告诉我们,他是想把旧浴缸拿回工棚去洗衣洗澡用的。
我们猛然醒悟,怪不得前几天卸下浴缸时他很小心,生怕敲碎了一块瓷。他只是愣了一下,又没事儿一样抬水泥去了。我却分明地感到一种愧怍,这也许并不来自我们犯的错误,而可能是对这样的人的天性的愧怍。
铺瓷砖时,他把砖片敲碎了,飞起的碎片流利地在他的脚面上划出寸把长、很深的口子。他哼了一声,抹一抹流出的血,放在嘴里吮;然后用唾液涂在伤口上。
我忙去找碘酒,他却摇摇头,顺手扯下一大段胶带,粘在伤口上。也许粘得不太好吧,我仍旧看得见那翻开的皮肉和渗出的血。第二天上工,他脱下伤脚的鞋,一瘸一拐地继续抬水泥。
他只是为了能拿到那20块钱。他脚上粘着的仍是那段胶带,伤口肿了。
这篇随笔的题目竟然是“家”,让人沉思不已。一个以做短工为生的农民,常年为城里人装修房屋,而自己却回不了家。三个段落写老郭的生活,分别写老郭的午饭、老郭没能得到浴缸和老郭的受伤。
每件事都会让有良知的读者心酸。同情与悲悯往往是写作者最重要的情感禀赋,有了它,观察生活的角度和深度都有可能超凡脱俗。
作者把所见到的老郭的生活记写下来,好像没有费什么气力,然而在叙述中分明写出了对人物的感情。
如果作者不知道“一天20块钱”对老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看即使面对这样的生活,他也会麻木不仁。他写不出来。
关注社会,关注民生,有生活的“底子”,笔下才会有活生生的人,才会有泥土的气息,才会有人的喜怒哀乐。
作文是一种创造。童年到少年时期,是大脑的主要发展时期,这一阶段人的可塑性最大,一些基本素质要在这一阶段形成。
过了这个阶段,人的发展可能有限。如果一个人在儿童时期就丧失了对事物的好奇心,缺乏对外部世界的敏感,没有探求精神,不乐于表达,那么,这个人的成长会很缓慢。
来源:原创图书新书《王栋生作文教学笔记》,王栋生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