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短视频作品中,还是脱口秀节目《奇葩说》里,张踩铃都风格鲜明,她将生活变成段子,或纯享快乐,或批判自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成为互联网上的新晋网红。东北话、铁岭、唠嗑风与在读博士、伦敦生活、跨国婚姻同时成为她的关键词,在如今愈发垂直、割裂的网红经济中,这些关键词不仅没有因质地不同形成偏见,反倒聚集成一种颇具吸引力的互联网人格。
张踩铃。采访者供图
而在这些表象背后的张踩铃呢,一个立志成为编剧的初中学生,一个以喝酒为最大乐趣的大学生,一个想在伦敦说脱口秀却从不敢尝试的留学生。她渴望表达、传递,却屡屡止步于渴望,直到在短视频创作里彻底打开自己,并得到认同,她才笃定了自我表达的价值。表象和表象背后的张踩铃,或许都拥有同一种“真实”和“不真实”,而后者,会更加丰富与细腻。
短视频走红带来婆媳间意想不到的和谐
2020年3月,张踩铃录制了第一条短视频,发布后,播放量几千,不温不火,随后几条也如此,不仅没有爆款的迹象,评论里还出现了不少冷嘲热讽。张踩铃挺郁闷,去别人视频下翻评论,发现别人也挨骂,她觉得评论这事可能跟做得好不好没必然关系,那些人就爱骂,对新人尤其苛刻,“有很多人就是闲的”。事儿想明白了,张踩铃也不纠结了,“反正说啥都挨骂,还不如说我想说的,爱喜欢不喜欢”。
从那一刻开始,张踩铃的短视频内容不再受外界影响,完全成为表达的自留地,复盘她的作品,会发现这些下意识的经营,反倒让她早早确立了自己的风格和特点。走红来得很突然,吐槽加拿大婆婆的视频发布后,点击率开始以万为单位,每刷一次数字都在上涨,粉丝一天多了几十万。加拿大老公比她兴奋,觉得她成了明星,“他也想过那种有‘靠山’的日子”。张踩铃从没有料到那条视频会火,“可能中国人太喜欢看婆媳关系了”。之后,加拿大婆婆的抠门成了她的创作素材库,老公不介意,婆婆不用短视频APP不懂中文,也不知情。张踩铃把吐槽婆婆当作一种生活的缓和,婆婆平日是口无遮拦的人,她吐槽起来也生冷不忌,“反正她一说话我就想录视频”。
很多女生羡慕这样的婆媳关系,有彼此制衡的点,张踩铃替她们说了话。张踩铃觉得她的婆媳关系不具有普遍性,“首先我们不生活在一起,我和老公在英国伦敦,她在加拿大;其次我们没有任何经济上的瓜葛,那些吐槽的话我是可以当面说的,但当面说肯定不如视频段子那么友好”。
张踩铃在《奇葩说》节目第一场的辩题是“独立女性该不该收彩礼”,作为持方她认为不该收,与现实中一致,但在讨论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的想法可能冒犯到了一些女性,“我的处境和别人的处境不太一样,不同的生活造就不同的选择,说实话,我觉得人和人之间没有经济往来,就会特别和谐简单。但是这种观点很容易招骂,收个彩礼还被讨论该不该,现在的女性多难呐”。
如今,怀着二胎的张踩铃从网络中走了出来,参加《奇葩说》。采访者供图
录制短视频之前,因为喜欢亚裔脱口秀演员Ali wong,张踩铃很想在英国说脱口秀,“Ali wong是我心中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她说了自己真正心里想的,这些在我们目前的大环境里,仍会触碰禁忌,已经有女脱口秀演员承受了表达的后果”。不过Ali wong的作品只是她关心的事,并不是她的主题,那段时间,张踩铃想讲的内容是文化碰撞,讲一个华人和一个加拿大人在英国生活的遭遇。但她发现这些内容在英国没有舞台,喜欢听这些的只能是留学生或者移民的一代二代。因为在英国酒吧里,人们最感兴趣的永远是足球和政治,她想讲的文化碰撞,是边缘的话题。
“还是在中国,在短视频平台上,这些话题才有观众”,文化差异制造出的笑料,带给张踩铃的不仅是段子的灵感,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作品,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面对生活的勇气,“以前我没有胆儿,总觉得要干自己的事就得牺牲特别多,不敢放弃家人的期待,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希望我将来当个大学老师。后来我想在北京当编剧,又觉得书白念了,经济很拮据的时候,自己会觉得很难受,能感受到家里人的担心”。
张踩铃把录制短视频看作人生里程碑式的事件,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件想了就去做了的事,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想,“这两年我算是终于有了点儿胆量,不再为遥远的事情焦虑,活到三十岁,开始变得短视,因为遥远的焦虑通常不会到来,到来的焦虑都是意想不到的。”
不过回国参加《奇葩说》之前,她还是焦虑了一下,因为粉丝把她的视频搬运到YouTube,还加上了英文字幕,加拿大婆婆可以看到那些吐槽。起初张踩铃有一点儿担心,但后来发现,婆婆完全不介意,“她这人就这点儿好,她自己干了的事都承认,怎么吐槽她,她都接受”,现在婆婆也开始追她的更新,有意想不到的和谐。
她记得有次和国外朋友讨论性别话题带来的争议,她说这很像是一场比赛,有的选手抢跑了,犯规了,裁判没有进行干预,甚至视而不见,这时候,你一直站在原地喊犯规了,要重新开始,是没有意义的,“此时你该干的不是去喊,而是去跑,去缩小差距”。这种想法,如今也是她的生活态度。事情要先去做,才会有路径,人在过程中成长。
有了第一个爆款视频之后,她发现评论里再没有什么骂人的话,如今重视评论是因为有了广告收入,保证了生活的基础与表达的勇气。不过在短视频和《奇葩说》里,张踩铃都是点到为止,她最真实的想法,仍是不愿分享的私密。她喜欢走红之后的沈腾和李诞,对于这两个人她用的词是理解,“他俩不可能是没深度的人,但更厉害的是人家把戏剧和脱口秀推到了大众娱乐的地位,提供了最逗的作品,这就足够了”,“我喜欢批判精神,但真正严肃的社会话题,绝不会是一句网上的口号能掩盖、一个综艺节目能探讨的”。
铁岭自始至终不是乡愁,而是她的记忆
张踩铃作品里地道的东北话,大量押韵的比喻、排比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之前的“铁岭小品王”赵本山。在小品的全盛时代,东北籍小品演员大量活跃于各种晚会节目中,这类语言也通过节目渗透至百姓的日常生活,但随着这些小品演员的渐次淡出,这种颇具喜感的语言方式似乎也渐渐断档了,张踩铃的出现,某种意义上接续了这种语言风格,并拓宽了主题表达的半径,不再局限于“乡土气息”,更多的是与当下互动。
对如今的东北,张踩铃感情复杂。这几年,她每次回国,父亲都去机场接她,开车时沿途风景没有什么变化,“路还是那条路,天也还是那个色儿,现在这个时代想不变比变化都难,或许这种不变也是一种气韵,一种抵抗。但这背后存在很多问题,同时,这些问题又是最近几年一批东北作家、歌手、短视频制作者成为文化现象的原因”。在短视频里,无论张踩铃讲婆媳关系,文化差异,还是成长经历,东北都是关键词,更准确地说,铁岭。这座曾经著名的“比较大的城市”,2020年在张踩铃和另一位短视频出道的艺人李雪琴的作品中,小小复兴了一把。
张踩铃和加拿大老公(本名Jamie 、视频里昵称“大胖媳妇”)在铁岭举办的婚礼,是她著名的一个系列作品,也是让铁岭破圈的开始,有网友称这些段子能振兴铁岭旅游业和婚庆业。视频里,来参加她婚礼的国外亲友团被铁岭人民招待得服服帖帖,烧烤、啤酒、杀猪菜、洗浴……城市里同一天结婚的其他庆典,都被国外亲友团认为是她家族的实力,她自此成了“铁岭石油公主”。
张踩铃和加拿大老公的婚礼在铁岭举行。采访者供图
张踩铃的粉丝也多是东北人,很多人开始是听文化差异段子,后来成了家常似的陪伴,粉丝形容她的风格,像同学、亲戚跟你唠嗑。《奇葩说》第一期播出后,有粉丝因为她收敛了东北话,也没怼天怼地,给她提了意见,“你这不行啊,气势上不来”。她回复,已经内定前三了,“铁岭石油公主”肯定还是好使。她形容自己粉丝骁勇且懒惰,“我的粉丝跟《奇葩说》重叠的很少,(他们)平时也不咋看,希望我在里面有爱谁谁的劲头,他们也不怎么互动,键盘侠都是勤快人干的,你看弹幕上留言留一长串的都不是(东北粉丝),东北粉丝能发弹幕那是真受不了了。
如今张踩铃的短视频平台粉丝量为460万 ,在网红经济下,这是足以改变生活的数字。走红的一年里,张踩铃的生活确实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课业停滞、怀了二胎、接到广告,老公失业(最近发生的),被更多人认知。在北京录节目期间,她的工作机遇、人际关系都与过去不同,没变化的反倒是铁岭的朋友圈,好的朋友还是那些人,好的方式也一样——吃饭,约酒。铁岭自始至终不是她的乡愁,而是记忆。她自己也从对铁岭故事的讲述里,重新了解了家乡。“很多时候(感觉)是铛一下碰撞出来的,就像外国人在铁岭喝酒,吃烧烤,洗澡时他们都怎么想。这种生活在东北是非常日常的,静态的,但他们不会这样看,你也因此重新看待这里的生活。”同样,从铁岭带回伦敦的闪灯滑板车,国内公园超市门口常见的电动摇摇车,扫地机器人等等都成了英国人眼中的时髦黑科技;老公追星成龙的段子上了微博热搜,这些都是张踩铃意想不到的反应。
去年8月,她在英国接到《奇葩说》节目组的邀请,准备回国参加比赛。她想在创作瓶颈到来之前,多尝试些别的,同时还有另一个目的,和短视频平台上认识的两个东北老乡——张金条和老四见见面。几个人互相欣赏,短视频里也彼此点名。她回国第一件事便是订了去佳木斯的车票和酒店,她和老四之前约好一起拍几个视频。出发前,黑龙江忽然疫情紧张,没去成。“我挺个肚子,他也害怕,我也害怕,以后再说吧”。她也欣赏张金条的作品,因为语言风格和创作手法都有相似之处,还开玩笑说,自己要是没结婚两人能磕CP。“我和张金条一见面就觉得特别熟,像认识了老长时间似的,可能都是靠文案跟你唠,也没有表演什么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老四比我和张金条都要深刻。我心里特别佩服他,因陋就简只是表象,里面都是很多生活的沉淀,他把东北所有人际关系和境遇都表现了出来,这是人性层面的关怀。我挺替他不平的,他的东西因为语言的地域化,出了东北,可能别人看不太懂”。
在张踩铃眼里,老四对东北人情世故的刻画,通透且高级。她学影视专业,一直想当编剧,自认写不出老四那样的作品,“老四跟我说我的东西别人整不了,其实我觉得他的东西才是别人整不了的”。前段时间,电影《刺杀小说家》做落地活动,张踩铃受邀参加,在后台和东北老乡雷佳音拍了个短视频作品,虽然桥段经过设计,但两人砸挂自然,成品有很东北式的默契。这一年里,她用短视频更靠近了东北,也靠近了电影。
此前,张踩铃和雷佳音为电影《刺杀小说家》拍摄的一段短视频。
思考很长一段时间做老师还是做编剧
张踩铃的编剧梦是从初中开始的,那时父母做生意,她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当过高中老师,也做过公务员,是张踩铃眼里真正的文人。退休后开始写剧本,每天坐在电脑前码字,一直写到八十多岁,近两年身体不好才停笔。“他没学过编剧,就买了很多编剧的书来学,我跟着他一起看,那时开始感兴趣。他经历了很多,所以胆子很小,寡言少语,剧本里都有自己的影子,不敢投稿,也不分享,怕流出去引起无妄之灾”。张踩铃是这些剧本唯一的读者,“那时候他写的什么故事,背后又是什么故事和感觉,他都会跟我讲,我是陪着他的创作一起长大的,当时觉得写剧本这事儿有意思”。
写剧本间歇,爷爷总去外面租碟,偏爱经典好莱坞电影,租回家就带着她一起看。后来她发现,爷爷的口味是因为经典好莱坞电影里的亲热镜头少,不会给她带来“坏影响”。于是,她也开始去租碟,把爷爷没租的都补了回来,“那时候差不多看全了好莱坞和中国香港的电影”。
类型片叙事让她喜欢快意恩仇的故事,初三那年,父母闹离婚,她赶上叛逆期,不交作业天天被罚,“那会儿幸亏没谈恋爱,要不不定怎么着了”。那时候的张踩铃极度敏感,不讨老师喜欢,对容貌没有自信。同学喜欢她只是因为她逗。她走红后,以前同学表示真没想到,不是惊讶于她成名,而是没想过唠嗑还能挣钱。
如今她经常在视频里说自己小时候不好看的事,没有任何自卑的痕迹,会感叹成长的幸运。她记得小时候看电视剧里有个难看的演员,就问奶奶,这女的是不是比我还难看?奶奶回了一句,你俩不是一回事,“她说完我当时就崩溃了,坐那儿开始哭,我奶安慰我说,长得不好看又能咋地,咱学习好,有文化,谁敢瞧不起咱。我爷爷平时在家里一个特别寡言的人,就那一次,直接骂我奶奶闭嘴。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爷当时跟我奶说的话——你要说的不是不好看得用学习弥补,而是她好不好看就不是别人能说得了的事。这世界谁好看谁不好看,不是别人说了算的。这世界就是一个人一个样一个美,你说人不好看,你是谁啊”。在张踩铃的记忆里,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爷爷发怒。而爷爷的那番话在很长时间内保护了张踩铃,没有放大她的自卑。“我现在都觉得那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准备高考时,张踩铃和家里正式表态想学编剧,母亲跟她说,真喜欢就去考吧,咱就念这个。最初张踩铃想考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但觉得这俩学校里的学生都太好看了,自己去念书会显得格格不入,便选择了厦门大学的影视专业,因为综合类大学里人多专业多,她在里面不显。
张踩铃和她的加拿大老公是大学同学。采访者供图
大学期间,张踩铃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喝酒,一伙儿酒友是东北同乡,一伙儿是厦大留学生。那时她还没有谈恋爱,会和同学自嘲长相,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放飞。但后来发现自嘲可以,可别人要是附和一句,心里会加倍难受。直到遇到大学男朋友(现在这位加拿大老公),这个心结才被化解。谈恋爱时,她问男朋友喜欢自己什么,以为会说喜欢她幽默什么的,男朋友的回答是,我对你还不够了解,我主要是喜欢你的样子,我喜欢个子小的,头发黑的,眼睛小的,你就正好长在我审美点上。“你长期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对自己自信了,我现在不是觉得有人认为我好看了,而是好不好看在我这儿就不叫个事儿了”。
大学毕业后,两人决定一起去英国读研,也在求学期间结了婚。家人希望她去读博,毕业当个大学老师,她也开始一步步靠近这些目标,只是会偶尔怀疑,这些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再次提到了自己叛逆故事,如果决定不写作业,就绝不会抄作业;考试如果题不会,就空着,不会去蒙。这些是她性格中强硬的部分,做决定就是价值判断,弄虚作假有悖原则。后来她一路考学,源于她性格中怕辜负别人的部分,只能用成绩回馈老师和家人的期待。《奇葩说》联系她时,想给她设计辣妈女博士的海报,被她拒绝,“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博士里念得最差的那个人,而且节目里有两个教授,我怕他们找我唠特别学术的话题”。张踩铃喜欢的刘擎教授,有哲学家的范儿,“他一说话我就想哭,让我既觉得书白念了,又让我觉得没有白念。在英国也有大家,同样让你觉得灵魂无法安静,但在中文语境里,那种感觉会特别强烈”。
很长时间里,做编剧还是当老师,两种人生选择一直在博弈,她曾在留学期间跑回北京找编剧工作,可待遇不够温饱,便退出了,不想成为别人眼里“书都白念了”的人。第一次让她觉得和电影有关系是本科期间,她到香港做交换生,经常晚上一个人到处闲逛,觉得自己置身于曾经看的港片里,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郭富城的电影。因为郭富城在一部香港电影里有特别正能量的结局,让她觉得香港电影独特的美学体系开始瓦解了。后来她自己写了一个宿命感很强的黑色故事,像爷爷一样,没有投稿也没和别人分享,似乎只是用来释放性格中长久被压抑的部分。
新京报资深记者 汤博
首席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