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6月15日的清晨时分,上海徐家汇28保的一位老农,走进自家麦田。
正是麦穗成熟的季节,伴着早晨的清凉和微微的东风,远远他就闻到了风过处阵阵麦穗的清香。
他抬眼远眺了一下随风起伏的麦浪,丰收的喜悦,让他不禁加快了步伐,迫不及待要看看今年麦子的收成如何。
可是,正当他走进麦田,在浓郁的麦穗清香中,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道。
老农一阵恶心,又忍不住掩住口鼻,向着麦地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随着他一步步走入麦地,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烈,让人几欲作呕,他一手紧紧捂着口鼻,一手拂开金黄麦穗,再往前走,麦地深处,在一大片倒伏的麦穗中,他一眼就看见一具身着旗袍的女尸。
老农当场吓得手脚哆嗦,踉跄着后退好几步,胸口扑通乱跳,颤抖着口唇不停念叨着:“杀人了杀人了!”
老农逃命一般逃离麦地,立即去了徐家汇镇找到当地地保报了警。
人命关天,接到报警后,地保不敢怠慢,迅速上报上海地方检察厅,检察厅随即派警员跟随老农去了案发现场。
这一次,在办案警员的带领下,老农才大胆看清被杀女子的样貌。
只见这女子蓬头垢面仰面朝天倒在麦地里,身着艳色丝质旗袍,足上有袜无鞋,那过膝的长长丝袜一看便知是国外进口的奢侈品。
虽然天气炎热,尸体已有腐烂,但是透过旗袍与丝袜,仍然能看出这女子白净的手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在女子的脖颈处,能清晰看到一道深深的勒痕。
警方断定,这被勒死的女子,或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是上流社会的交际花,总之,死者的身份非比寻常。
然而,光凭这几点对死者身份的简单推测,要想破案,谈何容易。
为收集更多线索,地方检察厅随即向社会发出认尸通告。
就在通告发出后的17日一大早,检察厅便迎来了一对老夫妻,诉说自己的女儿在9日下午,被一个叫阎瑞生的人约去外出玩耍,至今未归,杳无音讯,恳请开棺认尸。
听罢老夫妇二人诉说情况后,办案警员不敢耽搁,立时将二人带去认尸。
棺盖慢慢打开那一刻,老夫人一见到熟悉的旗袍丝袜和女子样貌,不禁抚棺嚎啕大哭起来,诉说此人正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女儿。
找到了苦主,接下来案子就好办多了。
原来这被杀女子名唤王莲英,是当时上海滩花名远扬的“花国总理”。
“花国总理”是何方神圣?这可说来话长。
清末时有一种专门报道烟花巷艺妓新闻的报纸名唤《花报》。民国时期,一干纨绔子弟和无聊文人以《花报》为依托,在上海、北平先后举办过花国大总统选举,这名字说起来洋气,其实说白了就是妓女选美。
为了与时俱进,与民国政治体制无缝对接,妓女选美的第一名就叫花国总统,第二三名为副总统,第四名为总理。
1917年12月12日,第一届新世界群芳选举在上海新世界歌舞厅隆重举办。这新世界歌舞厅,是当时上海著名的风月场所,名气超高。
王莲英是苏州人,原也是吃皇粮的旗人之家,清朝灭亡后,家里便一贫如洗。
大凡旗人之家,都有个爱抽大烟的父亲,王莲英家也不例外。因为父亲抽大烟又嗜赌如命,败尽家财后,就把从小读过几年书的王莲英卖给了上海的一户有钱人家做养女。
这有钱人买王莲英,其实是看上了她姣好的面容,婀娜的身材,想着再养上几年,好去风月场所给他俩当摇钱树。
谁知到了上海的王莲英,不久就与当地政府机关的一个办事员好上了。无奈这办事员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王莲英的养父母很快就棒打鸳鸯散。
这之后不久,王莲英就在养父母的安排下,进了上海福祥里做了书寓,也就是妓女。
因为自己所爱的男子囊中羞涩,被养父母嫌弃,所以沦落风尘的王莲英,对钱财的欲望陡增。她爱打扮爱炫耀,更无比贪慕钱财。
1917年12月的那场选美大赛,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她另辟蹊径,靠着一身男装打扮和一曲《逍遥津》脱颖而出,荣登花国总理宝座。
一夜爆红的王莲英,从此受万人追捧,成为上海滩著名交际花。
无数纨绔子弟,排着队约她跳舞喝咖啡共度良宵,为她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此时的王莲英,也真正成了养父母的摇钱树。
1919年,王莲英喜欢上了富家子弟杨习珪,还为他怀孕生女,原本想带着女儿做他妾室,却怎想,过惯了奢侈生活的王莲英,小富如杨习珪者,根本无力承担。
无奈之下,给女儿断奶后,24岁的王莲英,再次重操旧业。
这一次,重回风月场,王莲英遇见了自己的索命冤家阎瑞生。
阎瑞生是上海本地人,父亲是商人,自小家境殷实。阎瑞生相貌英俊、穿着时髦、风度翩翩。在上海震旦大学读书时,阎瑞生最喜欢做的事有两件,一是逛妓院,二是和同学在寝室掷骰子赌博。他还发明了豆腐干做的骰子,被发现时就一口吃掉。
阎瑞生在大学读书时,父亲生意失败家道中落。因赌博被学校开除后,阎瑞生曾先后供职于华北银行、良记公司、法租界电车公司,月薪颇丰。然而因好赌成性,仍债台高筑。
阎瑞生有一相好,当然也是妓女,名唤题红馆。这题红馆虽是妓女出身,眼里只有钱,不想却对长相英俊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阎瑞生颇有几分情意。两人相好多年,题红馆常常是不收分文留他嫖宿,又好酒好菜供着他。
这年端午节前,阎瑞生照例去找题红馆,又诉说自己丢了工作手头紧,题红馆当下就把自己的一个钻戒给了他,让他当了钱好渡过难关。
拿了题红馆赠予的钻戒,阎瑞生当了600大洋,转头就去了赌博场,打算用这600大洋来翻本。谁知那日他净走背字儿,不但没翻本,还把刚刚到手的600大洋全输光了。
情急之下,阎瑞生打起了题红馆身边人的主意,和题红馆相识相交的自然大都是妓女。他先是瞄上了一个花名叫林黛玉的妓女。这女子生活奢侈,外出参加各种舞会酒会妓女小聚时,常常戴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
通过题红馆,阎瑞生试探着接近“林黛玉”。没想到这妓女精得很,早打听到阎瑞生是个有名的赌鬼债鬼,正眼都不看他。
在“林黛玉”处碰了壁,阎瑞生又把目光瞄上了题红馆的又一旧相识王莲英。
自荣登花国总理榜后,王莲英生活极度奢侈,花钱如流水,出入各大公开场合,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而且衣服不是国外进口的不穿,珠宝首饰不是产自国外的不戴。她脖子上戴的那条产自南非的红宝石项链,尤其贵重无比。
自从被有钱人大把金钱供着养着之后,王莲英带着女儿,雇了保姆,搬进一栋带花园的二层小洋房居住。一时之间,生活得那叫一个恣意。
为了引诱王莲英上钩,阎瑞生特意从上海商界巨头朱葆三五子朱子昭处借来一辆牌照为1240的高级轿车,又雇了茶叶店的吴春芳、方日珊二人帮忙。
阎瑞生先是通过朱子昭约王莲英打麻将。一听说对方是朱葆三五公子的好友,又开着高级轿车,出手阔绰,王莲英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了。在风月场上,一惯最善钓富家公子的王莲英,以为这一次又钓到了一条大鱼。
自打麻将后,阎瑞生很快又约王莲英参加酒会。6月9日傍晚时分,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王莲英,坐上了牌照为1240的高级轿车,跟着阎瑞生去参加这夜的酒会和舞会。
坐在车上的王莲英,在半开的车窗边,惬意地吹着凉爽的晚风,心里想着,今晚她一定又是全场的焦点了。
然而待轿车开出静安寺路,阎瑞生忽以天色尚早,客人还未到齐为由,提议带上王莲英外出兜风。当时,坐着高级轿车外出兜风,也是上海有钱人的流行做派。最爱到处出风头的王莲英,当然不会拒绝。
待吴春芳、方日珊也随后一起坐上轿车后,王莲英的脑海闪过一丝隐约的不安,然而很快便如轻烟般消散了。
这一夜,她太快乐了。快乐的王莲英,对所有不合时宜出现的警觉和不安,统统都认为是自己神经过敏。
出了静安寺路向西,经极司菲尔路、北新泾至虹桥,阎瑞生一行很快就置身郊外的一大片麦田处。
此时,天色已暗,各种夏日昆虫声伴着蛙鸣声,此起彼伏。
正这时,阎瑞生突然将车熄了火,然后不由分说,伙同吴春芳、方日珊,三人用浸了氯仿的棉花团紧紧捂住王莲英的口鼻,强行将她拖下车,又拖至麦田深处。
王莲英一边挣扎一边苦苦哀求道:“哥哥,你要钱,我给你钱好了。你不要弄死我的命!”
哀求当然无济于事。阎瑞生三人最终抢走了王莲英身上的所有珠宝首饰,计有一对镶钻手镯、两只钻戒、一枚钻石胸针、一块金表,共价值三千大洋。后又用一根麻绳将她活活勒死。
他们不但抢了她的钱,还要了她的命,然后将她抛尸麦田,开车扬长而去。
阎瑞生自以为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怎知,随着麦田老农和王莲英养父母的相继报警,巡捕房的警员顺藤摸瓜,很快便锁定了阎瑞生。
其时,阎瑞生先是躲在青浦阎的岳父家中,后东窗事发,又拟逃往山东的一个朋友家中,谁知竟在徐州火车站被捕。
原来天理昭昭,阎瑞生到达徐州火车站后,未能买到当日去济南的火车票,又不敢到旅馆住宿,只好在火车站的长凳上对付一晚。
这夜,阎瑞生刚合眼,就梦见王莲英满脸是血地大叫着前来索命,阎瑞生从极度恐惧的睡梦中惊醒,大叫“救命”,立刻惊动了车站巡警,随即将其扣押审问。
阎瑞生的两名帮凶,吴春芳在事发后很快被捉拿归案,而方日珊则始终在逃,一直未被抓捕,后来便不了了之。
王莲英被杀案经上海租界房审讯后,判处阎瑞生、吴春芳死刑,行刑地点在上海龙华西炮台大操场。
随着两声响亮的枪响,烟花女子王莲英被杀案落下帷幕。
然而,大学生赌鬼、上海滩名妓、杀人抢劫、梦中索命、千里追凶、法场枪决,围绕这一案件,有太多俗人猎奇的点,可以被一再玩味、反复炒作,于是,自这年7月起,《莲英惨史》、《莲英被害记》、《阎瑞生秘史》、《枪毙阎瑞生》等一大批小册子充斥大小报摊书肆,被市民们疯狂抢购。
1921年7月1日,我国第一部长故事片《阎瑞生》在法租界公开上映。
男主角阎瑞生的扮演者陈寿芝不仅与阎瑞生共事过,且长相酷似阎瑞生,还能模仿阎瑞生的一颦一笑,女主角王莲英的扮演者则是一个名叫彩云的从良妓女。
电影大获成功,首日票房收入就高达1300大洋。
在无数人赚得盆满钵满时,王莲英和阎瑞生的身后事却无人过问。
王莲英的养父母耻于养女以妓女的身份死于非命,宣布不认女儿,拒绝收尸,昔日情人杨习珪非但不愿花钱收尸,还通过向大小记者爆料王莲英的私生活,大赚了一笔。
王莲英的尸体被存放九年,直至成为一堆白骨,仍无法下葬。最后,由上海慈善机构出钱,才将王莲英葬入一处廉价公墓中。
杀人者阎瑞生被枪毙后,其发妻及家人同样不愿收尸,后来还是他的旧相好题红馆余情未了,花钱买了一副薄板棺材,才将他安葬。
据当时《申报》记载,阎瑞生被枪毙那日,“围观者之中,有一女子,年约二九,于执行后,乘汽车至龙华桥附近,大哭不止。”
这女子,据说就是题红馆。
我们自是敬服题红馆身为妓女的一腔情义担当,只是,她这半生情意,终究是错付了。
而尤为让我们唏嘘不已的还有王莲英,先是被亲生父母所卖,又被养父母当作摇钱树,流落烟花巷,尔后一再遇人不淑,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彻底迷失自我,终至死于非命。
回首这被侮辱被损害的荒唐一生,最初遇见的那个机关政府办事员,或许是她这一生得到的唯一的情意与温暖。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给了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文 | 午梦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