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书廉颇
一神鼎和尚
(一)
唐元和年间,长安里坊之间,来了个异僧。
头发也不剃,木鱼也不敲,披头散发,首若飞蓬,口宣佛号、沿街乞讨。
有穷人替换下来的破烂麻布,他也不知嫌弃,捡起来披在身上。
有富户布施他一套绫罗绸缎,他也不懂爱惜,也披在身上。
有谁质疑他的和尚身份,他就把讨来的新旧衣服一层层剥开,露出最底下的僧袍,再揭开僧袍,从怀里掏出他的度牒,上面有他的僧号:神鼎。
(二)
长安又来了位利真法师,开坛讲经。
他也凑去座下听讲,开言发问:
“大师父啊,世间万物,究竟是动荡不定的呢?还是定住不动的呢?”
利真说:
“应该是定的吧?”
神鼎问:
“那为啥会有沧海桑田之变,六道轮回之苦呢?”
利真说:
“那……就是不定的呗。”
神鼎又问:
“那为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座山呦,梁也还是那道梁?”
利真让他给整不会了,气得目瞪口呆。
他说:
“你就说你不知道不就完了嘛?多简单!”
转身就走。
(三)
有愚盲信众,拜他为罗汉。
文士张文成也在其列,赞他是“菩萨举止”。
神鼎说:
“我?菩萨?
你家是开帽子店的吧?这高帽子随手就给,都不带眨眼的啊?
菩萨是什么?
得之不喜,失之不悲;打之不怒,骂之不嗔。
这个尘世的一切利益,对他没有意义;这个尘世的一切逻辑,对他也不起作用……
和尚我悲喜嗔怒皆在,不信,你给我黄金百两试试?或者……你动我一下试试?”
广传和尚
(一)
僧人广传,游历到了衡岳寺,寻师访道、讲经谈法,一住已经两月有余。
这一天有雨,他在僧房内枯坐,经书供奉在几案上,念珠捏在手指间……
但是索然无味,心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气忿忿而起,不禁长叹了一声。
门外进来个老僧,笑呵呵的问他:
“你一个出家人,哪来的烦恼啊?你怨什么?怨下雨不能晒被子吗?”
广传气恼:
“你又是哪位?咱俩儿很熟吗?瞎开什么玩笑啊?
想我广传,自幼皈依我佛,精研典籍,几十年磨炼口才,发愿弘法,在相州和卫州之间奔波数年,设坛讲经。
可……可就是没人听啊!
我自认辩才无双、义理深刻,那些糊涂经师十个也不及我一个;可为什么他们的糊涂经观者如堵,轮到我却寥寥可数呢?
整整两年啊,把我整得都不自信了。
你见过一个法师讲经,跟前就蹲一条狗的吗?我经常就是那待遇……
我是真不自信了,所以才云游海内的道场,遍访名山古刹,为的就是寻师访友,印证自己的才学。
这些年来,我自觉百尺竿头,又进了好几步哪,讲经论法绝非庸僧可比。
可就是不敢再尝试了,没办法,心理阴影太大了啊!”
老僧说:
“今天下雨,明日天晴。
法师不妨找个地方预演一下,老衲陪你去,也正好观摩观摩。”
(二)
第二天果然放晴。
一老一少两位僧人,跋涉泥泞下了山,找了一处茶肆,开讲经文。
讲了一个时辰,被老板请了出来,没办法,喝茶的都走光了,连老板娘都去别家喝茶了啊。
广传和尚一脸的生无可恋:
“大师父,是我的嘴臭吗?你闻闻……”
老僧往后一退:
“有点味儿,但应该关系不大啊……
你讲得挺好,起码是近三十年来我听过的讲得最好的……”
广传又问:
“那……是我长得丑、不能体现佛法庄严吗?”
老僧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不丑啊……这眉清目秀的,像个尼姑似的。”
广传崩溃了:
“那差哪儿啊?难道世间芸芸众生,不好我这口精米,都爱吃那些庸僧的糙米吗?”
老僧说:
“也不能这么说,什么米什么的……
我刚看了半天,你讲的东西没问题。
所以,不是你无能,而是你无缘哪!”
“缘?什么缘?”
“钱!你有多少钱?粮食也行!”
(三)
广传和尚游历数年,身无长物,只有檀越布施的僧袍,一共七件,还是簇新的。
老僧做主,拿去典当成了银两,全都买成烧饼和锅盔,满满的一口袋,拎到广传跟前:
“来吧,法师……”
广传说:
“吃不下……咱这是要逃荒吗?”
老僧说:
“想什么哪?动手,掰碎了,搓成渣儿,越碎越好……”
(四)
一口袋饼子,全搓碎了,变成了两口袋。
两个和尚,一人一袋,背到旷野里。
远望有个圆圆的麦场,场主在其中堆了一垛麦秸秆。
老僧让广传爬上秸秆垛坐好:
“这就是你的法坛,现在就开坛讲经,使劲儿讲……剩下的事儿交给我,不愁没人来听。”
说完,一把饼渣儿撒向空中,又一把,又一把,渐行渐远,嘴里喃喃起咒:
“今日我施,有教你知。
来听我法,来啄我食。
我饱汝腹,汝拜我师。
切记切记,不可违矢。”
渐渐的,天空中有鸟雀下来,集满了场院;地下的蝼蚁,翻土而出,都奔食而来。
老僧回来了,广传一脸黑线。
老僧说:
“你呀,不要以为我是在逗你,我很认真的哈。
你这个和尚,与佛有缘,所以佛法精湛;但与众生无缘,所以信众寥寥。
老衲此举,是帮你结点缘。
不要看虫蚁为食而来就轻视它们,食就是它们的法,法就是信众的食,你的理解?”
广传说:
“好吧……”
(五)
老僧跟广传作别:
“你也走吧,周游周游天下,增长增长见闻。
暂时忘了开坛讲经这件事儿吧,现在开也白开,还是没人听,你得等……
再过二十年吧,到那时你再开法坛。
二十年后,世间已无老衲,但法师你,将成一代名僧……”
果然,广传和尚历二十年籍籍无名,惟愿醉情山水、留恋古刹;之后声名鹊起,信众不下十万,各个都是少年,都不超过二十岁。
广陵大师
(一)
唐贞元年间,广陵郡来了个托钵僧。
有人问他从哪儿来,他说忘了;
有人请教他的僧号,他说不告诉你;
有人问:
“没名没号的,怎么称呼你啊?”
他说:“要叫,就直接管我叫大师;要不,就干脆别搭理我!”
(二)
大师挂单在孝感寺里。
开始住八人间,后来是四人间,然后是双人间,最后住成了单间。
没办法,谁也受不了啊:
他一年四季就一件棉袍,袍子上的窟窿,大的比袖口还大,毛毡都翻到了外边,人在前面走,毛在后面掉:雁过留声,蜗牛过留痕,大师过……掉毛。
他身上的虱子虮子,四世同堂,其乐融融;胡子里能翻出鸟蛋;木屐上曾长出蘑菇,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动植物园。
而且,天一黑,他就关门睡觉,早课不做晚课也不做,既无组织,也无纪律。
(三)
大师是个粗人,不光吃肉,还好喝两口。
馋酒了,就托钵出去化缘;馋肉了,就找麻绳出去套狗。
没事闲下来,就跟菜市场那帮宰猪屠狗的歪缠在一处,混吃混喝,吃饱喝足了就打架玩。
而且几乎,每打必赢。
一次,城里最厉害的流氓聚众赌钱,吆五喝六的,扰了在路边睡觉的大师的清梦,爬起来眼都不睁,只一脚,就把赌摊儿给踹翻了。
接下来跟流氓放对儿,一个对五个,干翻四个,吓跑一个。
当时围观的人有几百个,竞相传颂“大师神力,降龙伏虎”。
一时间,恶名不胫而走,满城皆知。
(四)
有个老僧看着他碍眼,想教化他:
“你一个僧人,不守戒律,喝酒吃肉,杀猪宰羊,聚众闹事,偷鸡摸狗,这最后要是让官家抓了去、游街示众,你自己的颜面何在?我佛的颜面又何在啊?”
大师整理了一下表情,捏出个斯文气象,毕恭毕敬的说:
“首先吧,不要倚老卖老哈!
有些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也有些人学了一辈子道,结果从根儿上就跑偏了呢!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
苍蝇蚊子,追腥逐臭,一条死鱼,就是它们的乐土,一辈子的追求。
你想象一下:
一只苍蝇围着一只仙鹤嗡嗡,质问它:
“你为啥不好好吃屎呢?你这么一脚踩下去算什么啊?自己不好好吃,搅和得别人也没法吃!”
你猜仙鹤会理它吗?
不会啊,因为跟它说不清楚啊!
苍蝇理解不了,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吃屎啊!
仙鹤也没法让苍蝇理解,这头顶的九天之上还有浩然长风啊。
因为苍蝇不可能抬头看上哪怕一眼哪,它所有的时间都在兢兢业业的吃屎哪!
所以,你明白了哈!
但是明白也是白明白,蝇蚋的小体格之内,装不下仙鹤和天龙的奔腾的心哪!
再说明白就没意思了吧?
我周身都是屎尿,那没办法啊,谁让我踩在狗屎上了呢?这是业力所为,于我何干?但我的狗屎外表之下,有一颗龙鹤之心哪!
你就不一样了,你外表光鲜,可你见过那只苍蝇身上会粘屎尿的?
它们就是这种体质嘛,万屎丛中过,点黄不沾身!
它们是洁身自好嘛?非也,它们是舍不得浪费啊,一点没糟践,全吃进肚子里去了啊!”
(五)
很久以后,大师在孝感寺的单间僧舍内坐化。
据传,是夜,大师房内大放毫光。
有好事的僧众隔着门缝儿往里偷窥,纷纷跪在门前,双手合十,都说是见着真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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