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金业
一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慵懒，就那么散漫地洒在办公桌上，一边肆无忌惮抚摸着人们裸露的肌肤。打开窗户，风儿不由分说挤进来，带入一些芬芳的清新。梨花开了，绿的茎嫩的白，摇曳着向人打着招呼。
楼前梨树，楼后梧桐。梧桐婆娑高大，枝叶张扬，遮蔽了楼的后披，办公桌面北的窗，便显得有些阴暗。楼由红砖砌成，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建筑风格。不知为何，名字称为35号楼，因为，其余的办公楼，连15或许都没超过呢！
东头管理处，西头直属政治部，35号楼的一楼，开了两个门，分做了两个部门办公，而楼上，做了单身宿舍和家属宿舍。
就在梨花飘荡的时光中，我到了管理处的军需科，先是帮助工作，后来当了给养助理员。邵科长当了科长之后，助理员位置一直空缺。军需科全称叫做军需财务科，业务由军需与财务两部分组成，而军需又分两部分，给养与被装。
管理处长叫孙疑清，山东莱芜人，38年入伍的老八路，个子高大，黑黑胖胖，肚子凸起，戴一副眼镜。他喊我“小高”，那个莱芜腔的“高”字上挑，听不真切会听成“苟”。
那个时候，在这个大院里琐碎事情管得最多的人，怕就是我的老处长了。
那一会的管理处，实际就是大院的后勤部，凡后勤方面的事都由管理处负责，吃喝拉撒睡，样样少不了。
孙处长老家莱芜，因家里穷，早年就和父亲一起，入伍当了八路。据说爷俩在一个班，父亲是战士，儿子是班长，常常里，儿子扣老子一块大洋，省下来捎回家，给还在老家的娘。不光扣钱，平日里也管着老子抽烟，不让他多抽，有时候老爹刚叼上烟，便被他从嘴上扯了下来，渐渐，当爹的有些怵儿子，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班长来？
孙处长为人仗义，身高体壮，打仗勇敢，所以成了干部。
也因为年龄不大就当了兵，基本没上过学，文化便不是很高，能当到师级干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已经很满足自己的职务，也很满足自己干的这一摊子事。
西郊机场那里有个农副业基地，基地里养着一些牲口，牲口里一匹老得不成样子的马，那马曾经是孙处长的坐骥，载着那魁梧的身体驰骋于山岭、平原和枪林弹雨之中。战争结束，也成了功臣的马被供养起来。老处长每星期都要去看那马一次，跟马在一起呆一会，说回话，亲热亲热。他跟我们讲：“这马是在编的，有伙食费，有草料钱，负过好几次伤，对革命贡献比你们几个小崽子们大。都给我记住喽，谁也甭他妈亏待它。”
那马单独一个栏，单独吃小灶，一直到老得掉了牙，一直到站不住。终于有一天，生产队张队长急匆匆来了，带着哭声向孙处长报告，说处长马快不行了。等处长赶到生产队时，那马已经咽了气。整整一天，老处长守着那断了气的马，不说话，不吃饭，只是抚着那冰冷的躯体，和躯体上所剩无几的鬃毛。
没人自讨没趣要吃马肉，那马其实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老处长选了一个地方，葬了那马。对着新堆的坟冢，他恭恭敬敬举了一躬，又行了一个军礼。其后几天里，处长情绪一直不是很好，脾气相当大，见谁都不顺眼。他真的把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二
机关里处和处平级，除了业务不同，互相之间没有隶属关系。然而管理处有机关行政管理的职能，出操站队，集合开会，车辆卫生，都需要管理处去组织，去检查，无形中就显得管理处牛气一些。
牛气其实真正体现在老处长身上。
那时候，老处长会不定期把机关干部包括处长们召集一起，讲评讲评一个阶段的军姿军容、礼节礼貌、卫生内务。没有太多道理，也不表扬什么，捡那做得不到之处，用他家乡味十足的方言，开始批评。叫批评算好听，确切地说应该叫骂人，只不过那人骂得有些艺术，有些幽默，让人听起来并不觉得十分得难为情，但又让人觉得那是一件错事，是需要改正的。这其实是一种艺术，这艺术是天赋和长期实践沉淀而形成的。
一段时间里，大院女兵连晾在晒衣场的内衣经常地不翼而飞，引起连队和管理处高度重视。正当大家作种种猜测，以及准备制定各种方案擒拿盗贼时，老处长嘿嘿一笑：“脱裤子放屁，费那事干啥？”
不多日，在机关和直属单位的大会结束后，老处长让大家留下，说有件事得给大伙说道说道：“最近女兵连报告裤头背心老丢，他妈有人已经给我报告，说什么人干的了。”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睁大眼向座位里来回扫视。然后又说：“你不用坐不住，这里不说名字了，给你保留个小脸。可话又讲回来，个破裤杈子破汗衫子有啥娘的稀罕，值得你顶着个月亮，担惊受怕把那玩意拿回去。再说，拿回去也不合适呀，号太少。行了，从今天起，以前拿了就拿了。以后再想拿，给我报告一下，我让军需仓库给你发合适的。还有，女兵连给我听好了，以后你们那些玩意儿少给我他妈在外面显摆，你们以为那是红旗呀，飘啊飘的。散会。”
还别说，自那以后，此类事情再也没有发生，挺见效的。过后，有人问老处长，你接到报告，发现了那个偷衣服的人，到底是谁呀？他从眼镜后面望着那人：“谁？你！行了吧。”
后来有人说，其实没有人报告，老处长也不知道是谁。那只不过是老处长的一种计策，一种惯用的工作方法。这样的结果，仔细想想，对谁都好。
骂人这事也看对象，对下可以，对上自然不行，但老处长也有治上峰的一些歪招。
有一次早晨上班，主管行管工作的副司令员对大院的一处卫生不满意了，对秘书说：“立刻，让管理处长跑步到礼堂前来。”不一会，老处长腆着个大肚子气喘吁吁地跑来，立正在与他资历差不多的首长面前站好。副司令员阴着脸将他“熊”了一顿，然后上班去了。
中午快要下班时，秘书报告首长，说管理处孙处长仍然立正站在礼堂前没动地方。首长纳闷：“为什么？”秘书说：“他说首长没让他离开。”副司令员无奈：“这个老孙，搞什么名堂？去，让他回家吧。”
秘书去了，一会又回来：“首长，孙处长说，条令里没有秘书代首长命令部属这一条，得你亲自去。”副司令员不由笑了：“他这是报复我，要遛我一趟。”于是到了礼堂前，见那老处长昂首挺胸，两腿笔直，目不斜视，立正站在那里。就说：“你可以两腿轮换着站，这样太累，吃不消。”老处长答：“报告首长，你没有让我稍息。”首长说：“我错了，我应该让你立刻回去的；老孙，行了，快回去吧。”老处长朗声道：“首长永远正确。首长应该用正规口令下达命令。”副司令员提高了嗓音：“处长同志注意！目标，家里，向左转，齐步走，休息去。”只见老处长依照口令，一步一动拖着站了一上午的腿，非常正规得向家里走去，惹得路人驻足观看。
三
外表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处长，内里却格外的细腻，尤其是有着一颗慈爱同情之心。那时侯物资计划供应，许多东西凭票，特别是一些紧俏物品，这些票证的发放多由管理处负责。
那时，机关干部包括一些家属，有了困难，找到老处长，老处长都能够想办法帮助解决。过年过节，管理处总是要想尽办法，到处联系一些鸡鱼肉蛋呀水果呀什么的，让大家改善一下。用处长的话，叫咱费劲多一点，他们的肚子就能大一点。所以，军需科的人，拼着命也要和食品公司、水产公司这些单位搞好关系，为的是能多给一些食品。每到过年时，服务社门口就会排起好几串长长的队，脸上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老处长早已是处长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兵，在我这个兵的心目中，副师职的处长是个很大的官了，可望不可及。没有想到，咱这样一个兵干的一些个事情，也能够入到处长的法眼，并且从兵提成了干部，时间不长，又调到管理处机关工作。这对于一个农村出来的，不大懂什么人情世故，只知道傻乎乎干活的毛头小伙子来说，实在是懵懂里撞到的幸事。
直到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公务员把睡懒觉的我从被窝里叫醒，说处长让你到他家去。我立刻起床，脸也顾不上洗，跑到了老处长家，我这是第一次到处长家里。老处长让我坐下，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梳辫子的姑娘恬静地望着我。老处长说：“这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想在部队找个对象，我看你俩挺般配。”接着他说了那姑娘的情况。我说：“这事我得跟家里商量商量。”老处长说：“不急，商量好了跟我说一声。回去接着睡吧，看你眼里还有眼屎。”
回来我把这事与小戴说了，小戴瞪一双大眼望着我：“你小子运气从哪来的？这么好。要知道处长可不是轻易就给人介绍对象的，更何况是老朋友的孩子。”我却并不认为自己运气好到哪里去，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家里如何，以及那姑娘如何，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了一个目标。这件事拖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给处长作了解释。处长尽管没有说啥，而我却始终觉得辜负了领导的一片好心，有点自不量力、我行我素的感觉。甚至有时候想领导会不会因为这事不再信任自己。
这种无谓的担心很快被接下来的事情消解了。那年冬天，机关摩托化拉练，处长指名让我带队负责伙食保障，并没有因为我拒绝他介绍的婚事而对我“另眼”看待。自然，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几个年轻人有效地保证了让拉练部队吃上热饭，回来时已是满身的油污，我们没给管理处丢脸。
第二年，一个更艰巨的任务落到了我的头上。那是长距离行军，到新疆保障参观见学部队的任务，那是一次空投氢弹核爆，各大军区和军兵种派出了人员观摩。老处长让我一个干部带队，领几个兵，在大部队到来之前将一切食宿准备好，并在沙漠上保障好首长和机关的吃住行。老处长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弄，别给咱空军丢人。”我说：“我心里没底。”老处长说：“我看你能行，好好弄。”
就一句话，使得我和几个兵在漫长的行军途中，在广瀚的南疆大漠上，在中午烈日蒸烤与夜晚冰冷如冬之中，我们都没有退缩，圆满得完成了任务。那时我的一个信念其实就是老处长那句话，那份信任，除此无它。大部队撤离宿营地，我和几个被晒脱了一层皮的弟兄们躺在帐篷前沙丘上，望着头顶圆圆的冰冷透明的大漠月，心里只想着好好睡上一觉。
比较艰巨的任务不仅这一次，那一年老兵退役，司令部直属队安徽颖上的一批兵走得较多，而且颖上那时经济差一些，这些兵大都不愿离开部队，并且提前放出口风，让送兵的有所准备，于是这批兵到最后也没人去送。没办法，老处长将我叫到办公室，专门给我交代了任务。他很轻松地问我去过安徽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没去过派你去一次。随后便作了细致交代。特别说了去颖上要到蚌埠中转，从火车转汽车。老兵退役东西多，中转时要车接。老处长说：“我已经给蚌埠的空军部队讲好了，让他们派车去车站接你们，火车站离汽车站比较远。”交代完任务他那黑脸上露出些笑，并且伸手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我带着被老处长拍过的肩膀上路了，一起带着的，还有那100多个退役的老兵，以及为了加强力量从直属单位选来的两个年轻干部。这些老兵来自直属队10来个单位，看得出他们对部队有感情，但同时又担心回去以后条件不如部队，因为家乡实在是不富裕。他们中间很多人挑着大院里给战士们分的小国光苹果，用纸箱子装了，一头是苹果，一头是行李。车箱里挤满了人和东西，摘掉了领章帽徽的老兵们没有一丝将要回到家乡的喜悦，有的老兵开始了对某一件事情的抱怨。
半夜里车到了蚌埠，蚌埠驻军的车停到了车站外，大家挑着提着行李包裹出了站，上了汽车，汽车将我们拉到了汽车站，两个车站离得很远。这时，我们才体会到老处长的先见之明，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汽车，老兵惨了，我们几个也惨了。
寒冷中我们在汽车站候车室挨到天亮，人买上了票，但行李太多，上不了车。没办法，只好向汽车站求援。看能否加一班车专门拉行李。老兵们不愿意出拉行李的费用，幸好我多带了些钱。就这样，我们凑合着上了车，一溜车队浩浩荡荡向颖上而来。路上，我们几个干部的大衣都被老兵们换走，并且受了不少的窝囊气。好不容易到了颖上，交了档案。老兵们各自回家。我们住到了紧靠淮河边的县委招待所。第二天即返回。印象中只剩下县委招待所肮脏的被褥和一夜与蟑螂搏斗的无眠，以及淮河河面上流淌的绿色漂浮物和那水中发出的恶臭。
而与我，那一次送老兵却成为了一次绝好的锻炼。至今我仍然猜度是否是老处长特意的一种安排。
后来老处长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到了干休所。我也离开管理处到了直政部。再后来又上了学。见到老领导的时候少了。然而却时时想着老处长，想着许多年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想起了老处长刻意的一笔写下他自己签名时的得意样子，想起了冬天在卧虎山水库打野鸭，让谭参谋跳下水捞野鸭的情景，想起了他那腆起的肚子，那经常穿着的布鞋。
作者简介： 高金业，笔名碧古轩主人。山东龙口人。1973年入伍，在空军部队工作30余年，后转业山东省直机关工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曾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诗歌等各种文学作品数百篇。中、短篇小说集《真情》被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作品被收入《飞向极顶》、《绽放的军花》、《军魂》、《胶东亲情散文选》、《母亲的力量》、《庚子战疫》等书中。长篇纪实文学《北方之鹰》刊于《时代文学》，被青岛出版社出版，并被“齐鲁晚报”连载，该作品获山东省纪念抗战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征文一等奖。出版有《胶东散文十二家高金业卷》。作品曾多次获文学期刊及文学网站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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